詞都能背下來了,卻沒有一次能睜着眼從頭看到尾。
我沒看他的臉,知道他在笑我。
看完電影出來,已近凌晨。儘管我脣乾舌燥地推辭,他照樣堅持送我到寢室門口。
在路上,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說話:“你知道,這電影我雖然看了很多次,有一樣東西我總不明白。”
“你一直捂着眼睛,應該有很多地方看不懂吧?不是說,電影是視覺藝術嗎?”
“爲什麼要放一隻蛾子?爲什麼?”
“你想聽我的解釋嗎?”
“你有解釋?”
“蛾子意思是繁殖。蛾子產很多卵。蛾子的身體會變化。那個Bill不是一直有identity problem(譯:身份問題)嗎?”
“可是,爲什麼要把蛾子放到死屍的口裡呢?”
“那是女人的屍體,對吧。女人和男人的區別是什麼?繁殖,是不是?意象聯接,這是你們學文學的人最擅長的事情。”
我停下步來,看着他,問:“那麼,瀝川同學,你是學什麼的?”
“經濟。後來又學過建築。Quid pro quo, 今天在咖啡館,你爲什麼心情不好?”
“和人吵架。”
“輸了還是贏了?”
“表面上贏了,實際上輸了。我是鄉下人,原本活得很自在,到了城裡,突然間什麼都介意起來。”
“那麼說來,你在這裡並不開心?”
“除非我期中考試得了九十五分。”
“爲什麼一定要九十五?有那麼重要嗎?”
“I have identity problem.(譯:我有身份問題。)”
6
走到女生樓,我們雙雙愣住。門前一把大鎖。
我倒抽一口冷氣:“糟糕!”按照規定,女生樓每晚十點熄燈,十二點鐘鎖門。可是,據我所知,經過女生們的幾次集體賄賂,守門的大爺從來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他睡得早,懶得起來鎖門,所以常常通宵都不關大門。
門是玻璃的,我怎麼敲都沒人理。
然後,我對瀝川說:“替我拿着包好嗎?什麼時候你去咖啡館帶給我就行了。”
他接過我的書包,說:“你想幹什麼?”
“從外面爬進去。”
“什麼?”
我把外套還給他。“這樓很好爬。爲了採光,窗臺又長又低,還有陽臺。”說罷,我腳一蹬,踩到一樓的窗臺,伸手去勾二樓陽臺的欄杆。
“你住幾樓?”
“不高。”
“幾樓?”他伸手拽住我的腿。
“四樓。你看,寢室的窗子開着呢。”
“謝小秋,你下來。”
原來他知道我叫謝小秋。咖啡館的服務員都配有胸牌。人人都寫英文名,只有我用中文。
我不理他,但他死死抓着我的腿。然後,他用力一拉,我站不穩,只好跳下來,他抱住我,又迅速地放開了手。
“這麼高的樓你也敢爬,出了事怎麼辦?”他低吼。
只有一秒鐘在他懷裡,我頓時六神無主,意淫無數。
“那我怎麼辦?睡大街嗎?”
“可以住旅館。旅館二十四小時開放。”
“好主意。”我眼睛一亮,“我知道還有一個地方二十四小時開放,且不用花錢。火車站。能麻煩你送我去火車站嗎?”
“火車站那麼吵,你明天還能考試嗎?”
“火車站不算吵。我不怕吵。”
他看着我,一副頭大如斗的樣子。
我想了想,又說:“說到安靜,校外有個公園挺安靜的,有不少椅子可以睡呢。”
“你當這是田裡呢,想睡就睡?知道北京有多不安全嗎?”
“將就一晚上而已,別這麼大驚小怪,行不行?”
我拔腿就往校外走。
走到一半,他說:“如果你不介意,可以住在我的公寓,我有多餘的客房。”
“那個……其實我們並不是很認識。” 我有點尷尬,雖然這人看上去面善,對我也很好,我還是存有戒心。
“你有手機嗎?”
“沒有。”
“這是我的手機,給警察局打電話,告訴他們我的車牌號。告訴他們如果你失蹤了,從這個車牌可以找到我。”
我笑了,說:“瀝川同學,我跟你走。你有錢、有車、有房。在北京這種地方,我覺得你比我更有可能失蹤。”
“說得好。該厲害的時候厲害,該乖的時候乖。——這纔是聰明的孩子。”
他打開車門,做了個請的姿勢,我跳上車,他替我扣上安全帶。
我喜歡讓他扣安全帶,喜歡他整個上身都俯下來,讓我在最近的距離看見他的後腦勺。
已經凌晨三點了。車在黑夜中飛快地行駛,二十分鐘之後,駛入一幢高樓的地下車庫。夜晚空氣冰涼,我還穿着他的外套。他停好車,拿着手杖和提包,跳下車來,替我開門。
我說:“我自己可以開門。以後讓我自己開門,好嗎?”
他說:“不好。”
“對我不必這麼紳士吧?”
“如果你習慣有男人這麼對待你,將來你會嫁個比較好的男人。”
我下了車,跟他走到一樓的大廳,面前有兩排電梯。我數了數一共有十個。我們走到離車庫最近的電梯面前,他抽出電子鑰匙,滴的一聲,電梯門自動開了。
電梯的旁邊放着一塊古色古香的木牌:“私人專用電梯,請勿擅入。”
我跟他走進去,電梯顯示共有五十九層,最上面一個“PH”的紅燈忽然亮了。電梯無聲無息地往上走。
“什麼是PH?”我問。
“最高層,penthouse。”
“你喜歡住很高嗎?”
“越高越安靜。”
“會打擾你的家人嗎?”
“我一個人住。”
門也是電子鎖。他的公寓是不動聲色的豪華,淺碧的窗簾,淡白的壁紙,客廳當中是一組純白色的沙發。每樣傢俱都乾淨得像博物館的展品。
“需要脫鞋嗎?”很乾淨的硬木地板,一塵不染。
“不需要。”
玄關的左壁掛着一對肘拐。我進入客廳,站在沙發旁邊,發現沙發的扶手邊,也放着一雙同樣的柺杖。
然後我就問了一個只有傻子纔會問的問題:“你在家裡需要用兩隻柺杖嗎?”
他沒有回答,臉上閃過一抹捉摸不透的情緒。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想現在就睡,還是想喝點什麼再睡?冰箱裡有果汁、啤酒、礦泉水、牛奶、豆奶、冰淇淋。”
說這些話時,他表情漠然,好像受到了觸犯。
“不用,謝謝。我現在就去睡。”
“有四間客房,你喜歡哪一間?”
“別給客人那麼多選擇。”
“跟我來。”
他帶我走進其中的一間。
我問:“有洗澡的地方嗎?”
“裡面有洗澡間。”
他指給我浴室的方向,準備退出房間。我轉過身,輕輕地叫了聲:“瀝川。”
他看着我。
“謝謝你收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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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od night.”
“Good night.”
我飛快地洗了澡,浴室裡什麼都有,一切都是嶄新的。我穿着睡袍鑽進被子,努力地想睡,卻怎麼也睡不着。於是我打開書包,拿出課本,最後一遍複習單詞。
我很累,也很興奮,尤其在這種陌生的環境。看完一遍單詞,我又看課文和語法。就這樣又過了一個小時,我終於有些困,又忽然覺得口渴,於是我偷偷溜到廚房去喝水。
夜很深。客廳的光線已暗,他睡了吧?
我赤腳輕輕走到廚房,轉過一道牆,猛然發現冰箱的門開着。他正站在冰箱面前,彎腰拿裡面的東西。
我怔住,幾乎驚駭。
他穿着短袖T恤,下面是一條足球短褲,他有修長的左腿,像雕像裡的希臘美少年那樣修長而健壯。他沒有右腿。右腿從根部就消失了。
“Hi.”我輕輕打了一聲招呼。
他站起來,轉過身,看見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我想……喝點水。”我的聲音在顫抖:“礦……礦……”
“礦泉水?”
我點頭。他手上拿着的是一瓶牛奶。他把牛奶瓶放回桌上,然後彎腰替我拿礦泉水。
就這麼單腿獨立,他居然站得很穩,沒有一絲晃動,好像練過武功。
“還沒睡?”他遞給我礦泉水。
“睡不着。”
“我有很好的安眠藥,你要試試嗎?”
“哦……不用,我怕睡過頭。”
他開始喝牛奶。
“你很喜歡喝牛奶嗎?”
“嗯。我半夜要起來喝牛奶,嬰兒期的習慣,一直改不掉。”
“如果你出遠門,住的地方沒有牛奶怎麼辦?”
“我會出去買,跑多遠也要買回來。”
“毛病。”我淡而化之地輕笑着,極力掩飾內心的驚異。
“能麻煩你到我的臥室把我的柺杖拿過來嗎?”他說。
我這才發現他手邊竟沒有柺杖。廚房離他的臥室很遠。
“沒有柺杖,你怎麼走過來的?”我忍不住好奇。
“我跳過來的,”他說,“不過,當着你的面我就不好意思跳了。”
我拿來柺杖交給他,然後雙手抱胸,恭維:“你平衡能力挺強的,真的。”
“我每天都練瑜伽。”
見他空空的褲管,沒來由的,心悄悄地抽緊,爲他心痛,爲他惋惜。
“是車禍嗎?”我忽然問。
“很久以前的事。”他臉上的表情,明顯不願多說。
“晚安。”我說。
“明天幾點考試?”
“早上九點。”
“如果我沒有醒,請叫醒我,我送你。”
“好。”
“晚安。”他說。
我呆呆地躺在牀上,胡思亂想,再也沒有睡着。六點半我爬起來,洗漱完畢,背上包,不忍叫醒他,獨自悄悄地離開了。
我給他留了一個紙條。
“瀝川,我回學校去了。不用送我,昨晚已經打擾你太多了,你多睡一會兒吧。考完試如果還能見到你,我請你吃飯。一定。小秋。”
早上的空氣和夜晚一樣冰涼。我坐電梯下來,大廳的保安用一種古怪的目光打量我。
“早!”我說。
“早!”
“小姐,需要我替你把車從車庫裡開出來嗎?”他問。
“啊……我沒開車。”
“哦。”
“對了,請問這大廈叫什麼名字?”我忽然問。
“小姐不知道?這是龍澤花園。”他一臉詭異的笑。
“如果我去S師大,怎麼坐車?”
“那可有點遠。不過出門往右有地鐵。”
“謝謝,有地鐵我就知道怎麼走了。”
他繼續用懷疑的眼光打量我。我猛然省悟他所說的“小姐”是什麼含義。
我不知道北京還有這樣清冷的大街。我迎風打了一個寒戰,正打算往右拐,忽然有人從背後叫道:“小姐,你要去哪裡?”
除了瀝川、咖啡館的同事、寢室的同學之外,我在北京不認識任何人。待我回過頭去,我不得不承認,瀝川絕不是北京唯一的美男子。
那是個時裝青年,頭髮豎起來,眼角帶着模棱兩可的笑。他的食指戴着一個碩大的玉戒,脖子上還掛着一道黃燦燦的項鍊。
“你是——”我不認識他。
他顯然也是從這座大樓裡出來。
“我看見你從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