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新的,全可以送給你。”
鬱悶。想起我早上花的一百四十塊錢,那叫一個心疼。
“How would you like your coffee? (譯:您想在您的咖啡裡放點什麼?)” 他站在收銀機前,一面說,一面工作,冷不防說了一句英文。我回頭一看,一個外國人微笑着站在櫃檯邊。
“Double cream one sugar.(譯:兩份奶一份糖)”
“Sure.(譯:好的) ”
我不禁陶醉了。他的口音與我聽到的“瘋狂英語”相差無幾。
“這裡有很多說英文的機會。不過,老闆不贊成我們和客人聊天。除非人不多,客人又願意聊,你纔可以陪着說幾句。但不能耽誤工作。”
接着,他向我介紹正在工作的另外三個人,其中一個馬上交班。另一個女孩叫葉靜紋。M大中文系。
咖啡館的工作並不難,第一步是熟悉各種咖啡機的用法,然後就是背menu,也就是各種飲料的配方。他說menu上的飲料雖然多,但顧客們常喝的就只有幾種,很簡單,一天絕對可以全部學會。此外就是咖啡杯的大小稱呼與一般咖啡店不同,不叫大、中、小,而稱venti、grande、tall。
我換上了工作服。那個叫葉靜紋的女孩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斜睨着窗外。個子窈窕,長得極像《過把癮就死》裡面的那個女主角。小童說她是南京,她父母都是大學老師,吃穿不愁,到這裡來不過是練口語。我覺得很奇怪,她不是中文系的嗎?要那麼好的英文幹什麼。小童說,她是從一個競爭激烈的高中考進來的。原來打算考北大,沒想一試不利,只考到M大。既然進了大學,就該休息休息了。可是她考試考慣了,歇不下來。於是,考完四級考六級,考完六級考託福,考完托福考GRE。考完GRE才發現自己學的是中文系,申請學校難,簽證更難。便來這裡來打工。一是練口語,二是看看可不可以認識一個外國人,替她擔保。但老闆不許員工與顧客聊天,她一直也沒找着機會。所以,“她看上去總是很憂傷,很失落。唉。”
其實,葉靜紋打動我的正是她那雙充滿白日夢的眼睛。我一看見她,就想起了瓊瑤小說裡的人物。一雙癡癡的,隨時準備感動的大眼。薄薄的,等待折磨的嘴脣。披肩長髮,別一隻珍珠髮卡。淡淡的口紅,淡淡的香水,連姿態也是淡淡的,好像隨時可以從這裡消失一樣。我進來已工作了兩個小時,她只和我說了一聲“Hi”。
收銀很簡單,我對電子原本很有興趣,一下子就學會了。
“你可以算是我所見過的上手最快的新人了。”童越很滿意,呵呵直笑。一個顧客走了,留下一桌子的碟子,見葉靜紋還在櫃檯上發呆,小童只好嘆一聲,上去收拾。回來悄悄地說:“另介意她對你冷淡。小葉人挺好。只不過今天她的心上人來了,現在是花癡時間。”說罷,指着臨窗角落。
順着他的手指我只看見一個斜斜的側影。一個穿西裝的青年,坐在一張臨窗的桌子旁,正專注地看着自己的手提電腦。
“他是一箇中國人。”我笑着說。
“絕對有錢。” 他補上一句。
時至九點,顧客漸漸減少。穿西裝的青年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好像把這裡當作了他的辦公室。
小童說,半年前,當這位青年第一次出現在咖啡館時,小葉就不顧一切地愛上了他。不惜爲他改上晚班。不止小葉,咖啡館裡所有的女孩子全都暗戀過這個人。只要他一出現,整個晚上,女孩子們全都神思恍惚,收銀機出錯率升高。只有小童一個男生可以正常工作。
我失笑:“是嗎?”
“這裡所有的女孩子都盼着他來,只有我不願意。他一來,我就要幹雙份活兒。不過,他來有他來的好處。”小童又說,“他給很高的小費。”女孩子們如果實在花癡得不好意思了,通常會把桌上的小費讓給小童,以示歉意。
咖啡館供應簡單的午餐和晚餐,主要是三文治和水果沙拉。而客人都是自己到櫃檯上等咖啡,所以很少有人給小費,尤其是中國人。
“這裡常有人給小費嗎?”我問。
“不是很經常。有些老先生、老太太需要我們把咖啡送到桌子上的,會留下小費,但也不多。” 小童說,“只有他一個人,每次都給很高的小費。所以我們也樂意爲他服務。一見他來,只要走得開,我們通常都會主動過去問他要什麼,然後替他把咖啡端過去。”
“爲什麼?這裡不是人人都排隊買咖啡嗎?”
“他的腿不大方便。”
“哦。” 我這才注意到他的桌邊掛着一根黑色的手杖。但他的全身看上去與常人無異。
“怎麼不方便?” 我又問。
“也不是很不方便,只是右腿略跛而已。”
“也許只是暫時的傷。” 我說。
“不是。他的車停在殘障車位。寶馬SUV。”
“什麼是寶馬SUV?”
“有錢人開的車,而且不怕燒汽油。”
“哦。”
“他一向要skinny latte (譯:脫脂拿鐵)。不過,如果你看見他來,不要主動上去打招呼,讓小葉招待他。小葉是這裡的老員工,這是她的特權。呵呵。”
“哪一種skinny latte?Latte 有好多種呢。”
“他喜歡Vanilla (譯:香草味)。”
正說着,小葉不知什麼時候閃過來,小聲道:“不是Vanilla,今天是hot coffee,Venti (譯:大號熱咖啡)。”說罷,閃回收銀臺:“小童,幫我收錢,他說他還要一杯咖啡。”
收銀臺前站了不少人,她走不開,顯然,又不願意錯過給臨窗青年端咖啡的機會。一臉求救的神色。
小童壞笑:“今天你表現太壞,我讓小謝端咖啡。別生氣,小費還是歸你。”
咖啡很快就做好了。我端着咖啡走到窗邊。不想打擾他,我打算悄悄地把咖啡放到桌上就離開。他卻已經覺察了,擡起頭來看我。
那是一張只有在時尚雜誌的香水廣告上纔可能看見的臉,充滿青春,恍若神人。我一陣發呆,忘了呼吸。突然覺得,北京其實是座美麗的城市。恍惚間,我的手輕輕一抖,一股滾燙的咖啡蕩了出來,灑在我的手指上。我天生怕燙,手抖得更加厲害,杯子失手而落,只聽得“當”的一聲,咖啡杯先掉在桌子上,濺了他一身,然後滾到地上,灑了一地。
“I’m……terribly sorry! Sir! (譯:非常對不起,先生!)”倉皇中,我說了一句英文。
我不知道爲什麼會突然冒出一句英文。也許是瘋狂英語背得次數太多,也許是我不願意說中文,以免讓人覺察出我的外地口音。總之,我看見他雪白的襯衣上有一大片污漬。藍色的領帶也成了褐色。
他皺了皺眉,沒說話。
“對不起,我是……實習生。您燙傷了嗎?”
“我沒事。”他說。聲音很低沉,很動聽。
我正想說話,小葉已經衝到了我的身邊:“先生,真對不起,您沒燙傷吧?”
他搖頭。
我低頭看見咖啡仍不停地沿着他的褲腿往下滴。小童不悅地看了我一眼,拿來一張黃色的防滑告示板,立在桌邊。
“先生,十分報歉。如果方便的話,請將清洗衣物的發票送過來,我們給您報銷。”
“不必了。咖啡是我失手打翻的,與這位小姐無關。”
“是嗎?”小葉和小童同時將臉轉過來,看着我,迷惑不解。
我愣了一下,道:“謝謝先生的好意。咖啡的確是我打翻的。下次……一定注意。”
說這話時,我不禁看了小葉一眼,心裡發愁,我還究竟有沒有“下一次”。但小葉顯然很滿意我低頭認罪的態度。
我趕緊找來拖板清理現場。小葉執意要給他再倒一杯咖啡。他推辭了。
他合上筆記本,將它裝入一個手提包,然後拿出手杖站了起來。
“小心,地面很滑。”我輕輕地說了一句。
他點了一下頭,走到門口,按住電動門,悄然離去。
其實他走得並不慢,只是步態有些僵硬。
我回頭看桌子,桌上留下了五十塊錢。小童毫不猶豫地拿走了。
第一次上班就出了這樣的錯,我十分慚愧,只好對小童頻頻道歉。
“不要緊,你不是第一個將咖啡灑到他身上的人。放心吧,我們不會告訴老闆的。只是,下次見到美男一定要鎮定。”然後他俯耳過來,半開玩笑:“一句忠告,聽不聽在你:千萬別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他從不多看女孩子一眼。”
3
我下班回到寢室,已經十二點半了。聽說學校十點整準時熄燈,我上樓的時候,樓道上還有人走動。等我輕手輕腳地走到寢室門口,卻發現門已經被反鎖了。我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門,半晌也無人理會。敲了近一分鐘,門猛然開了,寧安安穿着睡裙,冷冷地打量了我一眼,道:“爲什麼敲門?難道你沒鑰匙?”
“門反鎖了。”
她依然冷着臉:“你難道沒聽說這樓裡去年曾發生過弓雖.女幹案?門不反鎖,出了事怎麼辦?以後你若一定要玩到十點鐘之後纔回校,就索性第二天早上再回來。”我自覺理虧,深更半夜,也不想和她爭辯。只好解釋:
“我沒貪玩,我剛找了一份工,需要工作到晚上十二點鐘才能下班。”我心裡有些委曲,眼淚便在眼睛裡打轉,但臉上仍是硬硬的,嘴也繃得緊緊地,不肯讓她看出來。
她怔了一下,隨即“哦”了一聲,把我拉進門,問道:“你不夠錢用啊?”
我抿着嘴,不肯回答。
“唉,”她看了我一眼,又嘆了一聲,說:“去睡吧。以後我告訴她們晚上別反鎖了。”
我不敢洗臉,也不敢刷牙,悄悄爬到上鋪,鑽進被子裡。
小童說我來得正巧,老闆是每個月中發薪。我只用再幹兩個禮拜,就可以拿第一份工資了。
第二天清早,我起牀到操場上跑步、背單詞。看見馮靜兒也在操場上,身邊站着一個高個子男生。
我跑步路過她們時,男生向我“HI”了一聲。他只穿着一件白背心,露出寬厚的胸肌,看上去英俊健碩,像是體育系的。
“今天的精讀課你去嗎?”見我過來,馮靜兒沒話找話。
“去啊。”
“你高考外語是多少分?”她忽然問。
“九十五。”我說。
她臉色微變,懷疑地看着我:“真的?”
“嗯。”
“聽說你們那裡的高中每天都有考試。從入學的第一天就開始應付高考。沒有音樂課、沒有圖畫課、也沒有體育課。”
——生活中常能見到這種人,不相信這世上會有人比她聰明,只有人比她刻苦。何必擾人清夢呢?我只好點頭:“我們那裡的高中,就是這樣。”
“我爸爸就在英文系。”她說,“他不教精讀。四年級的時候,你可以選他的‘當代英國小說’。他主要帶研究生的課。”
“是嗎?你爸爸是教授?”我瞪大眼睛。
“馮教授是博導。”男生更正。
“你叫他馮老師就行了。”
我淡笑。
“你爸爸是幹什麼的?”她忽然問。
“我爸爸也是老師,教中學。”我說。
“這位是路捷。道路的路,捷徑的捷。”
“你好。請問你是哪個系的?”
“國經系。”
“他是我們高中的高考冠軍。”馮靜兒甜蜜蜜地看着他,“明明可以上北大,卻偏要到師大來。他這人,根本不把大學當回事兒。”
“師大的國經系也很強啊。”
“他剛上高三的時候,託福就考了六百分。”
“哦!”我肅然起敬。
“不耽誤你晨練,課堂上見!”看見我一臉的驚異和欽佩,馮靜兒心滿意足地笑了。
我這學期一共選了五門課,基本上每天都有課。尤其是週二,上午一門,下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