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逃出生天

逃出生天

1

大雨瓢潑而下,整個天地間彷彿都淹沒在一片雨水之中,泯水的水面又已暴漲了數尺,前幾天剛剛築起的壩首早已看不見了蹤影。

玉飛沙立在工棚裡,憂心忡忡地望着外面的大雨。整個工棚外都已滿是積水,一塊塊木板搭在積水上,供人們行走。二郎渾身溼了個透,沿着木板跑進了工棚來,玉飛沙忙問:“二郎,水情如何?”

二郎脫下溼衣,用力絞着雨水,一邊說道:“又漲了三尺。已經築起的壩首盡被淹沒。”

玉飛沙嘆了口氣,“沒想到,今年的雨季來得如此之早。”

“雨季一到,泯水暴漲,築壩難以爲繼,只能等到冬季水退之後方可繼續。”

玉飛沙愁眉不展,“若是這樣,這分水壩何年何月才能築好?泯水如此迅猛,只怕是冬季築壩,到了雨季又被沖毀,周而復始,無可窮期呀。”

二郎也愁道:“這……這該如何是好?”

工棚內架着一團篝火,玉飛沙朝火堆一指,“你快到火邊烤烤吧,別受了風寒。”

二郎一邊烤着火,一邊憂愁地望着外面的大雨,碩大的雨滴打在木板上,濺起一朵朵的水花。

玉飛沙唸叨着,“江水暴漲,沙石無法運到江心,這分水壩何時才能……”

說了半天卻無人應聲,忙一擡頭,卻見二郎已不在工棚之內,忙幾步走到門前,只見大雨之中,二郎正光着膀子獨自在那塊木板上走走停停,似乎在思索着什麼。玉飛沙喊道:“二郎,快進來,外面……”

二郎卻興奮地衝着玉飛沙大喊道:“飛沙大伯,有辦法了!”

玉飛沙一愣,“什麼辦法?”

二郎喊道:“你過來!快過來呀!”

玉飛沙莫名其妙地走出工棚,踏上木板,二郎就指腳下的木板說道:“飛沙大伯,你看,這下面積水頗深,可這木板之上卻可以行人。”

“對呀,這本來就是一座小小的橋啊。”說到這裡,玉飛沙恍然大悟,“對,架橋!哎呀!二郎,如此簡單的辦法,我爲何就未想到啊!二郎,真不愧是你二爹的兒子,聰明至極呀!蜀郡的未來有了一個好治水官哪!”

二郎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這些還都是跟你們學的啊……”

幾日之後,大雨終於停了,但泯水仍然洶涌。衆多河工在玉飛沙和二郎的帶領下,從泯水兩岸向水中央搭建一座簡易木橋。

正忙碌着,就有河工走到玉飛沙面前,朝遠方指了指。玉飛沙擡頭看去,只見一隊車馬遠遠而來,飄揚的大旗上寫着一個大大的“張”字。

二郎也看見了,走過來疑惑地說道:“張若?他來幹什麼?”

玉飛沙沒有答話,拉上二郎徑直向岸上而來。

等上了岸堤,張若的車馬恰好也到了面前,隊伍的最前面卻是慕騫將軍。只見慕騫下馬來說道:“治水官,郡守大人親自押送糧餉,前來犒勞河工,還不快快迎接?”

玉飛沙和二郎都是一怔,凝神打量一眼,果然後面車隊裝滿了的全是糧草。玉飛沙便走到張若的馬車前,施禮說道:“治水官玉飛沙蔘見郡守大人。郡守大人親送糧餉,萬分榮幸。”

張若走下馬車來,臉上還隱約帶着些許的不情願,但余光中又看見慕騫正盯着自己,忙強裝笑臉說道:“好說,好說。”

慕騫又道:“不僅如此,郡守大人還慷慨解囊,出錢購得牛十頭,豬二十口,以爲犒賞。”

玉飛沙又行禮說道:“多謝郡守大人。我等決不辜負大人的美意,定將泯水治好。”

張若只能尷尬地點點頭,慕騫又道:“郡守大人始終惦念治水之事,從未釋懷。此番前來,中途遇雨,在餘州延擱數日,郡守大人心急如焚哪。”

玉飛沙自然知道此言不實,卻也笑着說道:“大人勤政,實乃蜀民之大幸啊。”

張若只好又點頭道:“應該,應該。”

玉飛沙忍住笑,這纔將張若領到工棚裡去歇息。

這天夜裡,河工們便架起篝火,將張若帶來的豬宰了一口來燒烤。許多河工在火堆前又唱又跳,場面十分熱鬧。張若也和慕騫、玉飛沙等人一起吃着酒肉,欣賞着河工們的歡樂。慕騫和玉飛沙又頻頻向張若勸酒,張若也被這歌舞火光帶動得十分興奮,便來者不拒,開懷暢飲。

二郎除去上衣跳入圈子中間,與一位同樣光着上身的河工開始摔起跤來。衆河工們羣情鼎沸,一齊爲雙方加油吶喊。慕騫就也站起來,和河工們一起大聲爲二郎鼓着勁。張若猶豫了一下,竟也站了起來,試着和大家一起吶喊起來。玉飛沙看看張若激動的樣子,不由德會心一笑,端起酒爵來愜意地喝着。

堅持了半天,二郎還是輸了,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氣。人們故意向他發出嘲弄的噓聲,又一起手拉手圍着篝火跳起了轉轉舞。張若正要坐下,卻被慕騫一把拉進了人羣中,一起跳了起來。跳舞的人們盡情快樂着,張若開始還有些拘謹,但看着人們每個眼神中的親切和熱情,漸漸也便放鬆下來,隨着人們一起盡情舞動着。

許久之後,人們才慢慢停了下來,張若和慕騫大汗淋漓地回到座位上,慕騫說道:“郡守大人,這些時日,巡查各地,感覺如何呀?”

張若感嘆地說道:“百姓之樂,我不知也,亦不如也!”

慕騫笑道:“既知如此,不妨脫去官服,盡情而樂。”說着自己便當真脫去了上衣。張若猶豫了一下,便也隨着一笑,脫掉了自己身上的官服,用力拋去了空中。

河工們齊聲叫好,聲響震天。

一隊人馬緩緩走上山坡來,打破了這山間的寧靜。李冰望着山坡下的村落,竟覺得有一些熟悉,回頭來看,就見四娃子已淚光閃爍。李冰輕聲問道:“到了麼?”

四娃子無聲地點點頭,淚水已流了下來,李冰便回身向着兵士們高聲喊道:“好了,今日我們就住在這四娃子的家鄉!”

門打開了,季老爹顫顫巍巍地走出門來。數年不見,他已變得更加老態龍鍾。季老爹詫異地望着眼前的衆人,“你們找哪個嘛?”

李冰笑着說道:“老人家,你不認得我了?”

季老爹搖了搖頭,四娃子又走上前來,“那老爹認得我不?”

季老爹仔細打量了幾眼,“倒是有些眼熟,你是……”

“我是四娃子呀!”

季老爹這才恍然大悟,“嘿,我說看到有些眼熟嘛!四娃子,你不是跟到天神李大人去當兵了嗎?咋個又跑回來了?”

四娃子指着李冰說道:“這不就是李大人哪?你再好好看一下。”

季老爹又過來凝神打量着李冰,終於點了點頭,“嗯,倒是有點像。你是天神,還記着專門來看我呀?”

李冰不由笑了。這時一個姑娘從裡屋走出來,打量了四娃子幾眼,然後衝着四娃子當胸就是一拳,疼得四娃子捂着胸口喊道:“二妹子,你輕些麼!”

二妹子虎着臉喊道:“哪個是你的二妹喲!你個瓜娃子走了這麼久,連個音訊也沒得,你是誠心要把人家急瘋啊!”

四娃子羞澀地笑笑,“我……我又不認得字,咋個給你音訊嘛。”

二妹子道:“你不曉得,要不是我爹阻攔,我早就去成都找你嘍!”

四娃子聽了心中甚是甜蜜,又說道:“我這不是回來了嘛。”

“哎,你見到我哥哥沒有,他如何嘛?”

“見到了,他和孟將軍都已經降秦,孟大人還和李大人結爲兄弟。哎呀,不要只顧跟我說話,快過來見過李大人嘛!”

直到這時,二妹子才注意到旁邊還有李冰等人存在,臉一下子紅了,忙向李冰行了一禮,“李大人。”

剛纔李冰便一直羨慕地看着二人,這會見二妹子向自己行禮,也忙還了一禮,說道:“四娃子,你不必守在我身邊,下去吧。”

四娃子還未來得及說話,二妹子已喊出了聲,“多謝李大人!”說完便拉着四娃子跑了出去。

李冰靜靜地望着他們的背影,眼神中又流露出羨慕和憂傷,旁邊季老爹熱情地喊道:“哎呀,天神哪,快進屋吧,火塘邊坐嘛!”

李冰領着四娃子一路穿過層層樹林,又跨過幾條小溪,百轉千折,這便來到山中一處孤零零的茅屋小院前。四娃子驚訝地說着,“我就在這山中長大的,竟不知道這裡還有這樣的地方……”

可是這小院已經遍地泥污,破敗不堪,一望便知已多年無人居住。李冰輕輕推開院門,走了進去,悲傷地打量着院中每個角落。四娃子還在說着,“……我只見過他一次,村裡也只有幾個人見過他。也不知他來自何處,爲何要住高山密林之中。哎,大人,你認得這位老藥師?”

李冰點點頭,“認得。”

四娃子更奇怪了,“哎,你如何會認得他?”

“神交。”

四娃子全不明白,愣愣地望着李冰,李冰也不多說,緩步走到茅屋之前,伸手拾起了靠在牆根的一個藥筐。只是那藥筐早已朽爛,哪經得起挪動,一下便破爛了落在地上,李冰手中只餘下些木屑。

四娃子跟過來詫異地看着李冰,只見李冰眼中已盈滿淚水。四娃子不解地詢問着,“大人,怎麼了?”

李冰嘆了口氣,緩緩說着,“歲月啊……”

四娃子苦着臉道:“大人的話,我聽不懂。”

李冰說道:“當年,公主曾經落難於此,幸得這位藥師相救。故而我說……”

正說着,一位兵士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報告,“大人,不好了,丞相大人來了,正在四處尋你!”

四娃子驚喜地說道;“丞相大人?他……哎,大人,快快下山,去見丞相大人!”

李冰一笑,“果然將他等到了。四娃子,你不要下山,快從山後逃走,不要管我,聽我說,逃走以後,你從速前往蜀郡,私下找到鹽官夏侯水,或者治水官玉飛沙,要他們帶上二郎遠走高飛,越遠越好。”

四娃子驚恐地問道:“郡守大人,你……爲何要……”

李冰卻只是問:“要找何人,你可記下?”

四娃子重複了一遍,“鹽官夏侯水,或者治水官玉飛沙,讓他們帶上二郎從速離開,越遠越好。”

李冰又道:“對。此外還要通報布順、莊石和趙鄉,這些夏侯水自然明白。”

四娃子又急道:“是。不過大人,究竟出了何事?何人要謀害大人?”

李冰悽然一笑,“有許多人。在這些要我死的當中,有一個恰恰是我最最敬仰的人。”

四娃子大驚,“莫非……莫非就是丞相大人要謀害大人哪?他爲何要……”

李冰喝道:“快走!”

四娃子咬牙說道:“不,大人不必擔憂,既然丞相無情無義,待我一箭將他……”

李冰怒道:“胡說!丞相乃秦國棟樑,萬萬不可傷他!快走吧!”

四娃子不敢再說,只得跪地磕了一頭,“那……好。大人,你要多保重啊。”

李冰又喝道:“快走啊!”

四娃子這才起身向山後去了。李冰回過身來對兵士說道:“走吧,我們下山去見丞相大人。”

然而一個聲音傳來,“不必了,爲師來了。”只見張祿已帶着衆多兵士到了小院之外,而兵士們很快便將小院團團圍住。

李冰躬身行了一禮,“丞相大……哦,請允許學生最後稱大人爲老師。老師,別來無恙?”

張祿冷冷地道:“彼此,彼此。”

李冰道:“老師是想在此動手,還是下山尋個更好的地方?”

張祿道:“既然已知爲師的來意,爲何不逃?”

李冰又是一笑,“逃?逃往何處?再說,學生還有心願未了,豈能就逃?”

張祿眉毛一挑,“你還想治水?”

李冰大笑了兩聲,說道:“知我者恩師也,正是。學生可以將生死和情愛置之度外,但卻放不下蜀郡泯水。老師,學生依然未至超化之境啊。”

張祿望着李冰,臉上漸漸有些不忍,但很快又強制着板起臉來,冷冷說道:“李冰,請恕爲師不仁,不能容你治好泯水。”

李冰微笑着道:“學生明白。老師擔心的是,一旦治好泯水,學生更得蜀民愛戴。那時再殺學生,只怕會有更多顧忌。再說,治好泯水,百姓得益,蜀郡興旺,老師看在眼裡,更不忍心下手了。”

張祿嘆了口氣,“李冰,你果然是爲師最聰明的學生。”

李冰笑笑,從懷中掏出一卷羊皮紙遞給張祿,說道:“老師,學生死不足惜。只是,學生死後,請老師依此圖形將泯水治好,學生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

張祿接過那圖紙打開看了一眼,便又重新卷好握在手裡,“爲師不懂治水之理,卻懂得治國之道。一山不容二虎,一國不容二君,天經地義,蓋莫能變。縱觀古今,王宮內外父子反目、兄弟倪牆,皆因此而起。”

李冰悲聲道:“可是,學生從未覬覦王位,何來一國二君之說?”

張祿也是一臉悲愴,“誠然,此事並非你錯,而錯在太后。太后昏庸,無中生有,平地生雷。可是,太后雖錯,該死的卻是你。”

李冰微微點點頭,仰首望天,悽然一笑。然而這時旁邊高處的山林裡傳來一陣異響,兵士們緊張地注視過去,張祿也疑慮地說道:“莫非……爲師要與你一同死在此處?”

李冰知道必是四娃子並未走遠,便說道:“啊,老師多心了。這山中野物頗多。”說着移動腳步,便擋在了張祿身前。

張祿又緩緩說道:“李冰啊,自你幼小時起,爲師便將你視爲自己的兒子,哦不,比親生兒子更有過之而無不及,爲師……”

李冰深恐四娃子射出箭來傷了張祿,忙打斷說道:“老師的恩德,李冰雖死而不能忘。走吧,我隨老師下山。”

張祿便要邁步,卻一眼又看到旁邊破敗的茅屋,緩緩說道:“這小屋雖然破敗,卻也可以遮風蔽雨。”

李冰會意一笑,“老師動手之前,還想與學生做徹夜談嗎?”

張祿也是一笑,大聲對兵士吩咐道:“速到山下送些酒肉上來,本相要在此爲李冰大人送行!”

2

柴火照亮了佈滿灰塵的茅屋,張祿與李冰圍着篝火相向而坐,兩人面前的案几上已擺滿了酒肉,此刻二人頻頻舉杯,慢慢啜飲,不似生離死別,倒像老友重逢。張祿又敬了李冰一杯,說道:“你的些許長進,爲師都看在眼裡,喜在心上。你可記得,你我多次秉燭長談,如同此夜。”

李冰道:“學生怎能忘記?聽老師高談闊論,學生始知魏國李悝、秦國衛鞅、楚國吳起和齊國鄒忌,受益良多。孔孟墨聃,使學生開茅塞、澄混沌,終生爲用。”

張祿又道:“你縱論王道與霸道,侃侃而談,鞭辟入裡,亦令爲師刮目啊。”

李冰又舉起酒杯敬向張祿,“學生略有所得,皆老師之教誨也。請老師再飲此杯。”

兩人一飲而盡,張祿放下酒杯,臉色變得悲傷起來,“你入仕爲官,治蜀有方,爲師更是萬般欣慰。原想你此番入蜀,再建功業,爲師便可在大王面前力薦,保舉你接任秦相之職,誰知……”

李冰淡淡一笑,“老師且莫取笑學生。學生才疏學淺,志在治水而不在仕途。入蜀爲守,已是不得已而爲之,遑論爲相?”

張祿道:“唉,秦國無幸,

禍起蕭牆,爲師……痛心不已呀。”說罷獨自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李冰鄭重道:“老師心胸坦闊,不循私誼,以國爲重,大義滅親。不僅令學生欽佩由衷,也必將令後世萬代景仰。”

wωω¸ тTk án¸ ¢O

張祿擺擺手,淚眼朦朧地說道:“爲師此舉,重理而悖情,尚義而損友,於已爲痛,於蜀爲禍,於國……唉,尚不知是福是禍,也不知後世如何評說呀。”說到最後,已是潸然淚下。

李冰又舉起杯來,大聲說道:“老師不必傷懷。此生得遇恩師,李冰之福啊。能得老師如此誇讚,學生可以含笑而去了。”

張祿又含淚飲了此杯,李冰不忍看他如此,忙拿過那圖紙來說道:“老師,這治水圖有幾處尚需向老師說明。”說着便在圖紙上指指點點起來。

鳥兒的鳴叫聲驚醒了門前打盹的兵士,兵士揉着惺忪的睡眼緩緩醒來,只見已是晨光大亮,不遠處的樹林籠罩在一片晨霧之中,山風拂面,清新怡人。茅屋的門就打開了,李冰走出來,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然後舉目望向鬱郁青山,神色安然。

兵士們就緊張地舉起兵器衝向李冰,又擔憂地向屋內望去。很快張祿也拿着那捲羊皮圖紙走了出來,只是臉上遠比昨天還要凝重。

李冰行了一禮,說道:“感謝恩師陪學生度過最後一夜。”張祿沒有回答,擡頭望着眼前的青山,臉上猶豫不定,李冰又道,“老師,此地山林靜謐,請允准學生長眠於此,不必再下山了;此刻天清氣爽,請老師下令動手吧。”

張祿依然沒有回答,彷彿全聽不見,李冰詫異地望着他,只見張祿突然將手中的圖紙遞了過來,“李冰,這治水之事,爲師實在無法代勞。”

李冰一怔,隨即明白了,“老師,你……你允准學生返蜀治水?”

張祿道:“爲師與你一同前往。不過,你要答應爲師,治好泯水之日,請你自決。”

李冰欣然應道:“是。老師因情循私,學生心中已是萬分不安。請老師放心,治好泯水,學生決不多活一日!”

“那好,且請……”話剛出口,一支利箭呼嘯而至,正中張祿前胸,張祿應聲倒地,李冰慌忙大喊一聲,上前扶住老師。

兵士們也都慌亂地圍了上來,一些人已向來箭方向搜尋過去。李冰大聲喊着,“老師!老師!”

張祿勉強睜開眼來,忍痛一笑,“你雖然倍加小心,還是未能擋住……他的箭……”

李冰內疚地又喊了聲,“老師!”然後回過頭來,憤怒地大喊道,“四娃子,你給我出來!”

後山樹林晃動,不一刻四娃子拿着弓箭鑽了出來,兵士們圍上去,七手八腳便將他摁倒在地。四娃子高聲喊道:“不是我!不是我啊!”

兵士們不理會他,徑直押着過來按倒在李冰面前,四娃子又喊道:“大人,真不是我啊!你仔細看看那箭,確實不是我射的呀!”

李冰一愣,仔細查看那箭,果然箭桿上並沒有四娃子特有的標記,而是一支秦軍制式箭矢,不免心中大驚,湊近了張祿小聲說道:“老師,這箭乃是官制,確實另有其人。”

張祿也是一驚,皺眉說道:“他們……果然下手了……”

李冰忙問道:“誰?誰下手了?”

張祿還要再說,但沒發出聲來便昏死過去。李冰急忙再看,只見張祿那傷口處已然青腫,急忙大喊道:“不好,這箭有毒!快!快將丞相大人擡下山去!”

兵士們將張祿擡回到季老爹家中,將他平放在竹牀之上,他胸口的毒箭已經拔去,季老爹正仔細查看着傷口。四娃子在旁焦急地喊道:“季老爹,看出來沒有,到底是啥子毒嘛?”

季老爹沉着地喝道:“刀!”

“來嘍!”四娃子答應着,從竈火上取過一把燒紅的短刀遞了過來。

季老爹接過刀,將張祿的傷口切開,一股藍煙隨之升起,“不管是啥子,都要先把毒排出來!我老了,沒得力氣,四娃子,你來!”

四娃子應了一聲,便過來俯下身子,但李冰將他攔住了,“四娃子,還是我來。”

四娃子忙道:“大人,這很危險,你……”

李冰鄭重道:“他是我的老師,就算是要我的命,也無二話。就讓我來報答老師吧。”

四娃子無奈,只好閃在一旁。李冰俯下身去,對準張祿的傷口大口吮吸起來,季老爹和四娃子都不由欽佩地望着他。

片刻之後,季老爹攔住了李冰,說道:“好了,差不多了!”說着便用刀剌破自己的手腕,讓血一滴一滴地落入張祿的傷口。

李冰不解地問道:“老爹,這……”

四娃子答道:“大人,你不必擔憂,季老爹這輩子被毒蛇、蜈蚣、毒螞蝗、毒蜘蛛都咬過,還吃過各種各樣有毒的草木,他的血已是百毒不侵。”

季老爹又喝了一聲,“四娃子,藥草!”

四娃子忙將一隻陶碗端了過來,裡面裝着黑乎乎的已經搗碎的草藥。季老爹接過去仔細地將草藥糊在張祿的傷處。李冰在一旁怔怔地望着,眼中已是淚光閃爍。

日頭從雲裡鑽了出來,照耀着白茫茫的鹽池,一堆堆潔白的井鹽反映着陽光,晃得人都睜不開眼。鹽工們辛勤忙碌着,將曬好的鹽粒都裝進竹筐裡,夏侯水和屠岸大夫並肩走來,不時抓起一把鹽在手中查看,夏侯水就說着,“前些時日,大雨不斷,淹毀不少鹽池。還需……”

這時有名鹽工匆忙跑來喊道:“鹽官大人,大事不好,郡守張若帶着兵馬,直奔寨子去了!”

夏侯水不由一愣,“張若?”

那鹽工又道:“我看到大旗上寫着張字,不是張若還能是誰?大人,快跑吧!”

夏侯水道:“我未犯罪,爲何要跑?”

屠岸大夫皺眉道:“張若突然來到我們羌寨,前所未有,只怕來者不善哪!”

“那更不能跑。快,快回寨子!”夏侯水說着便率先向寨子方向跑去,鹽工們紛紛跟上,手裡還抓起了各式各樣的農具。

跑過一道山樑,夏侯水等人就遠遠看見一隊兵馬正聚集在寨門外,旗幟上果然寫着大大的“張”字。寨門緊閉着,許多羌民手裡拿着農具、武器,與張若的兵馬隔門對峙。

那兵馬最前卻是一名戎裝將軍,騎在馬上,正衝着寨門後的羌民們喊道:“在下確是餘州縣令慕騫,今日陪同郡守大人巡視羌寨,請你們將寨門打開。”

有羌民就喊道:“你不是慕將軍。慕將軍豈能與張狗在一起?”

馬車上的張若就一臉的不自在,慕騫還要再勸,夏侯水等人就跑了過來。慕騫忙下馬說道:“夏侯水,你來得正好,郡守大人……”

夏侯水冷冷地說道:“不知這羌寨又犯了何罪,竟勞動郡守大人?”

張若一時無語,慕騫又道:“夏侯水,你錯怪了郡守大人。此番大人前來,專程巡視羌寨,拜訪百姓。快快令他們打開寨門。”

夏侯水疑惑地道:“郡守大人……拜訪百姓?”

張若走下車來說道:“鹽官夏侯水,入蜀之初,本守皁白不分,濫殺無辜,致使羌寨塗炭,羌民遭殃。近些時日,幸得慕將軍日夜相伴,苦口婆心,陳述厲害,方使本守心竅頓開。憶及以往,魂魄不安,至爲汗顏。慕將軍提議本守攜帶錢糧,親臨羌寨,慰問安撫,懇請羌民宥恕。”

夏侯水仍是將信將疑,便向隊伍中望去,果見騾馬身上馱着許多糧袋。慕騫又說道:“夏侯水,下令開門吧。”

夏侯水這才高聲喊道:“打開寨門,恭迎郡守大人!”寨門吱吱呀呀地打了開來。

慕騫和張若領着隊伍進了羌寨,命兵士們即刻將糧食分發給衆羌民,兩人便隨着夏侯水來到阿麻老爹的院子裡歇息。到了中午,就不斷有羌民過來向張若跪地磕頭,表示感謝。還有幾名羌民將一隻巨大的酒罐擡了過來,酒罐上插有數根長長的竹管。慕騫笑着抓起一根吸了一口,連連讚歎,又將另一根竹管遞給了張若。張若便試着也啜飲起來,入口只覺醇香綿軟,果是好酒,又連連飲了數口。夏侯水和慕騫都笑了出來,也和幾名羌民一起都過來啜飲起來。

羌民們喝完了酒又唱起了酒歌,歌聲悠揚,遠遠飄蕩在山谷間。慕騫便向張若說道:“大人,百姓至爲純樸,知恩必報。大人只需略示恩德,他們便受寵若驚啊。”

張若點點頭,“將軍此番將我強行帶出郡守府,使我受益匪淺哪!閉門獨樂,雖樂而心不得安,與百姓同樂,方爲至樂呀。”

慕騫道:“大人知錯必改,知不足而精進,可佩可敬。”

張若鄭重說道:“全賴將軍日夜相伴,耳提面命,甚至不惜強力挾迫,才使我得有今日。感謝,感謝。”

慕騫笑道:“得罪了,得罪了,哈哈……”

張若不由也跟着笑了起來,心情舒暢,笑聲便也來得甚是爽朗痛快。

兩人又說笑了幾句,季將軍卻飛馬趕來,匆忙說道:“啓稟郡守大人,丞相到了餘州!”

兩人都是大吃了一驚,張若忙問道:“我爹?他……他爲何……”

季將軍又道:“丞相受了重傷,李冰李大人命我等日夜兼程,務必尋到郡守大人,急回餘州。”

張若心慌意亂地說着,“我爹受了傷?!李冰也回來了?這……這……”

慕騫一旁已大聲喝道:“快,來人,備馬!”

3

月光昏暗,山深林密,張若慕騫一行在險峻的山路上快馬疾奔,一路甚是驚險。張若心中焦急,便不斷催動**駿馬,恨不能腋下生翅,一下便飛回到餘州城去。慕騫看得心驚,只能不斷地提醒着張若,“郡守大人,當心,看路,當心!”

突然前面一隻野雞飛起,張若**的馬猛然受驚,嘶叫着揚起前蹄,一下便將張若掀翻在地。慕騫忙下馬過來查看,張若的腿卻已折斷了。慕騫只好令兵士砍來些竹竿樹枝,先將張若的腿固定了,然後又紮起了一個簡易的擔架,架在一前一後兩匹馬中間,再將張若放到了擔架上。慕騫親自牽馬,一行人這才又緩慢地向前行去。

到了第二日天亮,一行人就走到一條大河之前。張若緩緩醒來,看到慕騫還在爲自己牽馬,臉上睏倦難掩,便不安地掙扎起身說道:“慕將軍,讓你爲我牽馬,我這心中着實……”

慕騫道:“大人還請躺好。”

張若激動地說道:“唉,我知道,你們……你們是看在李冰的情份上才如此對我,既便這樣我也感激不盡,更是羞慚萬分。我若是……”

慕騫卻一臉嚴肅地說道:“大人之言差矣。若說當初在郡守府沒有殺掉大人,還是因爲在下顧忌與李冰的誓約。此刻,在下對大人確是真情實意,與李冰並無瓜葛。”

WWW¤ Tтka n¤ C○

張若不敢相信,驚詫地望着慕騫,“此話……當真?”

慕騫道:“當真。這些時日,大人之所作所爲,在下一一看在眼中。大人並非天生邪惡,而是受了小人盅惑,以致於迷失本性。如今大人洗心革面,我等再無理由對大人不恭不敬啊。”

張若靜靜聽着,眼中的淚已悄悄流下。這時季將軍已快馬奔了回來,“慕將軍,前面不遠處江水較淺,可以渡河!”

河水中央,慕騫一行人正在緩緩地淌水而過,張若此時已被放到了馬背之上,慕騫仍然爲他牽着馬,和季將軍一起走在隊伍的最前。

然而河水越來越急,也越來越深,漸漸沒過了衆人的胸膛,慕騫擔心地說道:“這水爲何越來越深?季子,你可曾到達對岸?”

季將軍不安地答道:“我……我只涉到江心,急於回去稟告,並未到達對岸。”

慕騫惱道:“你怎能如此大意?待回到餘州,定要嚴責!”

張若忙說道:“慕將軍,不必責怪季將軍。此處已是江心,或許就是最深處。我們……”

話音未落,走在前面的季將軍卻突然一下淹沒在水中,季將軍只掙扎着冒出水來喊了聲,“將軍快回!”便被河水卷攜而下,眨眼不見。

慕騫驚呼道:“快快撤回!”正要掉頭,腳下卻一滑,也沒入水中。

張若急忙喊道:“慕將軍!”

話剛出口,人和馬匹便一起被水捲入激流。張若伸手掙扎着,兩隻手就湊巧抓住個東西,死死不肯再放,卻正是那馬尾巴。張若又拼命從水中擡出頭來,張口喊道:“慕將……”

“軍”字還沒出口,一個浪頭打來,張若已嗆了一口江水。正在驚慌間,慕騫也從水中冒了出來,張若驚喜道:“慕將軍,你還……活着!”

慕騫的手也緊緊抓着那馬的繮繩,喊道:“郡守……大人,抓牢!定要抓牢啊!”

二人一前一後,被馬匹帶着順流而下。那馬驚恐萬狀,拼命在水中掙扎遊動。但大概是負荷太重,它已漸漸力有不支,動作緩慢下來。張若悲傷地說道:“慕將軍,這馬……只怕不行了……”

慕騫看看張若,神情嚴肅地說道:“大人,你可要把蜀郡治好啊!”說完便毅然鬆開了繮繩。

張若大驚,呼喊道:“慕將軍,慕將軍!”

然而慕騫的身影在激流中沉浮,已越來越遠,只有他最後的聲音斷續傳來,“張大人……好自……爲之……”

“慕將軍!”張若大聲呼喊着,眼淚已迸濺出來。

河水越來越緩,越來越淺,那馬掙扎着從水中站起身,終於走到岸上。張若的兩手緊緊地抓住馬的尾巴,也被拖上了岸來。迷迷糊糊中,張若總算覺得踏實了下來,這才鬆開了兩手,趴在地上大口呼吸着。

那馬又向前走了兩步,卻驀地轟然倒在地上。張若這才驚覺,掙扎着爬到馬兒身旁,輕輕拍打着它唸叨着,“馬兒呀,你……你救了我,我……我要好生待你。從此,你不必……征戰,也不必拉車,你只需……”

然而突然間,張若就清醒過來,撐起身子去察看那馬,只見馬兒雙目圓睜,粗大的鼻孔裡已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張若悽慘地大喊道:“不,你不能死!你……你起來,你起來呀!”

他喊着,想坐起來,卻發現自己的一條腿上還扎着竹竿。張若一愣,定了定神兒,這纔想起了剛纔發生的事情,驚慌地望着河水大聲喊道:“慕將軍?慕將軍?!慕將軍!”

他掙扎地爬起身來,但又緊接着摔倒,他不顧一切解開腿上的竹竿,衝到河邊,似乎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的傷痛,他大聲號呼着,“慕將軍!慕將軍……”

終於他明白過來,知道這一切全都於事無補,他頹然撲倒,雙手拍打着河沙放聲嚎啕,“慕將軍啊……”

這哭聲中不只是對死者的不捨,更多的還是對自己的深切懺悔。嘶啞的哭聲漸漸在河面上飄蕩開來。

數日之後,張若終於趕到了餘州城。幾名兵士用擔架擡着張若,急步來到了李冰和張祿居住的客館。兩人一見張若這般模樣,都是大吃了一驚,張若顧不上解釋,淚水便先流了下來,哭着說道:“爹……李冰……慕將軍和季將軍他們……他們死了!”繼而痛哭起來。

李冰驚問道:“什麼?慕騫大哥他……他……”

張若痛哭着說道:“李冰,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慕將軍!我對不起餘州!爹呀!我……我對不起蜀郡,對不起大秦國呀!”

張祿驚愕地望着自己的兒子,一時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李冰已忍不住悲痛,抹着淚水快步跑開了。張若身後的兵士們也都一個個低頭抽泣起來。

江水粼粼,緩緩東去,李冰獨自坐在岸邊,以手掩面,仍然

哭泣不已。身後不遠處,張若拄着木棍,已和陳將軍、伍將軍等人緩步走了過來。

幾人走近,李冰這才趕忙擦拭了淚水,張若過來愧疚地喊了聲,“李冰……”

李冰也不回頭,硬硬地說道:“慕大哥……臨死前……說了什麼?”

“他……他讓我把……把蜀郡治好。他還……他還要我……好自爲之……”說着,一股悲意涌起,張若又流下淚來,再說不出話。

李冰起身轉過來瞪着張若,嚴厲地說道:“張若,慕大哥的話你都聽進去了?”

張若不停地流着眼淚,也不去擦,悲聲說着,“聽進去了,我都聽進去了。李冰,我……我愧疚難當,心如刀絞,我……若能換回慕將軍,我情願去死啊!”

李冰不信地皺眉望着他,陳將軍就走過來說道:“李大人,你有所不知,這些時日,郡守張大人大有悔悟。他懲治諂吏,清除弊患,勤政親民,已經改過自新。”

伍將軍也道:“是呀,郡守大人還親臨羌寨,拜訪羌民,懇求羌民寬恕。”

李冰大感意外,問道:“張若,你……去了羌寨?”

張若哭着說道:“是。最初,是……是慕將軍擁兵挾持,我不敢不爲。可到後來,我感慨良多,我……與慕將軍的高德大義相比,我……我愧對天地,愧對大王,愧對父母,更是愧對你呀!”說着雙膝一屈,便要跪下。

李冰忙扶住了他,“張若,不必如此!”然後又轉身向江面上大聲喊道,“慕大哥,季將軍,你們……可以瞑目了……”說着已是淚流滿面,在場衆人忍不住也都跟着啜泣起來。

這晚張若便與父親秉燭夜談,將過往之事詳細講了,其間又是幾番落淚。講到最後慕騫叮囑自己一定要好自爲之,淚水便不可抑制,滾滾而下。張祿嘆了口氣,說道:“你能幡然醒悟,慕將軍之死也算略有價值,爲父也深深爲你高興。不過,你切切不可舊病復發,故態復萌。若那樣,就算爲父不親手殺你,慕將軍在天之靈也不會安歇,天神也將震怒啊!”

張若沉痛地說道:“孩兒此番確是痛心疾首,悔恨萬分。捫心自問,始知作惡累累,幾不爲人!爹爹盡請放心,孩兒再不會如以前那樣渾渾噩噩,爲非作歹了。”

張祿點了點頭,“嗯,果真如此,爲父與你娘也就……可以安心了。”

張若又去扶着張祿在牀上坐下,說道:“爹爹尚未痊癒,還是早些歇息吧,對了爹,這是何人施放暗箭?竟如此歹毒!”

張祿嘆道:“若兒,這一箭並非衝爹而來,他們想要的是大秦江山哪!”

張若大驚,“誰?爹所說的是……”

張祿苦笑道:“除了穰侯,更有何人?”

張若驚道:“啊?穰侯?!那……那大王豈不是……”

“國事危急,爹要儘快返回咸陽。若兒,爹此番入蜀,是專爲李冰而來。”

張若忙道:“孩兒明白。李冰既歸,孩兒自當讓出郡守之職,送爹爹返回咸陽,在爹孃面前盡孝,再不離開。”

張祿卻搖了搖頭,“不,郡守之職不可讓給李冰。”

張若不由一愣,不解地望着張祿,張祿便又說道:“爲父之所以親自將李冰送到蜀郡,就是要向你暗中交待此事。一旦他治好泯水,你要立刻將他處死,不可有半日延擱。”

張若大驚失色,“爹,這是爲何?他……”

張祿沉聲道:“箇中緣由你不必多問,只需按爹的吩咐執行便是。”

張若急道:“不,爹,無論德操還是才能,孩兒均遠遠不及李冰,不堪郡守大任,正要引咎辭官,遠離蜀郡,回到咸陽……”

張祿厲聲喝道:“若兒,爲了大秦江山,爲了統一中原,你還需留在蜀郡。對李冰你要嚴加防範,他若暗中集黨結社,招兵買馬,或發現他與穰侯暗中聯絡,你必須當機立斷,先斬再奏!”

張若怔怔地說道:“這……孩兒如何能下此狠手?不不,爹,你還是讓孩兒……”

張祿肅然說道:“若兒,你知錯能改,重新做人,爲父心中萬分欣慰。但你需明白,此事並非做惡,而是大忠大義。就算你因此命喪黃泉,也將青史留名。”

張若望着父親堅毅的面龐,也只得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

4

泯水河畔,無數河工們歡騰雀躍,迎接着李冰的到來。二郎鑽出人羣,幾步跑了過來,一把抓住李冰的手,激動地說道:“二爹,你可回來了!”

李冰笑着打量打量他,“多日不見,二郎也開始蓄鬚了。”

二郎不好意思地笑笑,“二爹,你還好吧?公主可曾一同歸來?”

李冰的笑容便消失了,肅然說道:“對,她也一同歸來了。”

二郎又道:“那我是否可以改稱二孃了?”

李冰正不知如何作答,玉飛沙和布順也迎了上來,玉飛沙笑着說道:“郡守大人,別來無恙?”

李冰便也笑道:“我已非郡守,以後直呼其名可也。”

布順就不解地道:“哎,你爲何不再是郡守?莫非這郡守之職就由着張若做下去了?”

李冰道:“張若如今已大有轉悟。由他做郡守,我可以安心治水,豈不是好?”

玉飛沙欣喜地說道:“你果然能夠安心治水?”

李冰一笑,“我此番歸來,唯有一事,那便是治好泯水。”

玉飛沙大聲道:“如此甚好。有你在身邊,我方能信心十足。”

李冰又道:“分水壩進展如何,快帶我前去查看。”

玉飛沙點點頭,這便引着李冰向分水壩工地走去。

一路行來,遠遠便見到一座臨時的棧橋橫跨在江面之上,衆多河工從河的兩岸將石塊和竹籠運往棧橋中央。李冰隨着玉飛沙和二郎從橋頭走了過來,玉飛沙說道:“泯水湍急,無法築壩。二郎纔想出這先修棧橋的辦法。”

李冰欣慰地道:“果然是二郎想出如此妙法?”

二郎不好意思地笑笑,玉飛沙又道:“經棧橋將石塊運往江中,裝入竹籠,然後拋入江心。”

李冰讚賞道:“此法甚妙。只是……僅此一橋,來往不便,若能多架幾座棧橋,豈不更好?”

二郎眼睛一亮,“對呀!僅此一橋,若想築起分水壩,少則兩年,多則三年,實在緩慢。多架棧橋,一年即可完工。”

玉飛沙便道:“嗯,所言極是。二郎,速速告知莊師,令他再造新橋。”

二郎應了聲是,便轉身快步去了。李冰立在這橋上,遙望着寶瓶口,口中喃喃念道:“寶瓶口,離堆,在我心中,一時一刻都沒有與你們分離呀……”

數日之後,張若親手爲父親除去了綁紮傷口的布條。只見傷處已經基本痊癒,只留下一個略帶紅腫的箭孔。一旁的王漢便說道:“天佑良善,大人果然無事了!”

張祿點了點頭,說道:“嗯,若兒,你也過來,我有事要交待。”

張若見他語氣嚴肅,忙放下布帶過來立在王漢身邊,畢恭畢敬地望着張祿,張祿緩緩說道:“我的傷勢已無大礙,明日即將返回咸陽,蜀郡政軍諸事皆交由你等操持。張若主政,需專注於農耕鹽鐵各業,富民強郡。王漢統軍,擇日發兵,再攻巫郡。巫郡不克,楚國難下,統一大業難成。王漢,此番出兵,志在必得,如若不得,你須提頭謝罪。”

王漢爲難地說道:“丞相大人,蜀中兵少將寡,而巫郡城高牆固,還請大人調撥軍馬,在下定當……”

“眼下白起將軍統兵攻趙,並無多餘兵馬。你只需四面圍困,巫郡不戰自降。”

王漢道:“大人有所不知,李冰羈留巫郡期間,曾在城中尋到水源,摩苛據此更加有恃無恐。前番圍城尚可奏效,如今只怕……”

張祿驚道:“哦?此事可是當真?”

“確實是真。巫郡逃亡百姓盡有此言,他們還將李冰視爲天神下凡,多有讚譽。”

張祿沉着臉道:“竟有這等事?嗯,僅憑此罪便可以隨時處死李冰!”

張若不解地問道:“莫非爹對此事一無所知?爹要我等防範李冰,難道不是因爲他通敵之故?”

王漢也奇道:“是呀,丞相大人,李冰究竟犯有何罪而不能見容於秦?”

張祿厲聲道:“你等不必多問,只須記住,治水完成之日,便是李冰當死之時!”

兩人對視一眼,都是疑惑不解,但也不敢再問。

這夜的咸陽宮裡,秦昭王急匆匆地跟着宮女來到宣太后寢宮,只見太后已經衣着整齊地坐在房中,正一臉怒色地望着自己。秦昭王惶恐地問道:“母后,深夜召喚王兒前來,不知何事?”

宣太后陰沉沉地問道:“大王,已有好些日子不見丞相了,大王知道他去了何處麼?”

秦昭王一愣,忙答道:“丞相偶然風寒,正在家中休養,相信不日即可痊癒了。”

“痊癒?哈哈!”宣太后突然大笑起來,聲音尖厲,聞之心驚,“他痊癒不了了!”

秦昭王一呆,“母后何出此言?”

宣太后怒道:“你與張祿密謀,試圖除掉我的稷兒,你當我不知嗎?”

秦昭王大驚,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宣太后又陰笑着說道:“可惜啊,張祿他作惡多端,惡有惡報,他追蹤我的稷兒到達蜀郡,卻中了瘴氣,不治而亡,此真乃天神有眼哪!”

秦昭王如遭雷擊,目瞪口呆地立在了那。宣太后鄙夷地看着他的樣子,又問道:“大王,國不可一日無相,不知這大秦丞相,你想任用何人哪?”

秦昭王這纔回過神來,心慌意亂地說道:“這……憑娘做主便是。”

宣太后道:“依我看來,這秦相非穰侯莫屬,你意如何?”

秦昭王慌亂地說道:“穰侯?好,好,穰侯最好。”

宣太后冷冷一笑,道:“那就這樣定了。你去吧。”

秦昭王這便起身,失魂落魄而去。魏冉從內室走出來了,一臉得意的笑容,宣太后就向他問道:“弟弟,你能確定那張祿已死?”

魏冉惡狠狠地說道:“姐姐儘管放心,厲九親自去射的箭,正中那張祿心口,而且箭上又有劇毒,他張祿就是十條命也活不轉了!”

宣太后這才又笑起來,“這就好,這就好……”

郡守府門外已經停好了一輛馬車,一隊兵士整齊地站立在一旁。張若攙扶着父親,一步步小心地從府內走了出來。張若把父親扶上了馬車,還是不放心地說道:“爹,你這傷勢未愈便急於離開,萬一中途……”

張祿道:“爹在此地度日如年哪!若兒,還有一句話你要記住。”

“爹請講。”

張祿肅然道:“爹此番返回咸陽,無論有何不測,你都不可對大秦懷有二心!寧可大秦負我張家,我張家決不能有負於大秦!”

張若焦急得問道:“爹,到底出了何事,爲何要……”

張祿正要回答,李冰這時便急步走了過來,喊道:“老師,你不能走啊!”

張祿苦笑道:“李冰啊,你的職責是治水,爲師的職責是治國。治國者豈能遠離咸陽?”

李冰悲傷地說道:“可是……老師,那支毒箭究竟是何人所射,老師心知,學生也心知。只怕此時大王已經不在咸陽宮中了。老師歸去,豈不是自投羅網?”

“明知有人張網以待,爲師也不能偏安一隅,苟且偷生啊!”

李冰怔怔地望着張祿,張祿向李冰輕輕伸出一支手,李冰忙上前握住,喚了聲“老師”,便再說不下去。

張祿說道:“李冰,你爲我吸毒,救我一命,我們師生已是兩不相欠,你不必再把爲師掛在心上。請你遵守你的諾言,治好泯水以後自行了斷。否則,就算爲師躺在九泉之下,也難以瞑目啊。”

李冰點點頭,“老師儘管放心,學生豈能食言?”

張祿又看着他道:“爲師深知你言出必行,不過還是吩咐若兒和王漢預加防範。不過……爲師可不希望你死在別人的手下。”

“學生明白。”

張祿這才鬆開了手,“李冰啊,我們……我們九泉之下再相見吧。”

“老師!你……你可不能比學生先走啊。老師,你要讓學生在九泉下迎接老師啊!”他說得動情,眼中已有了淚花。

張祿也強忍眼淚,毅然喝了聲,“啓程!”

馬車便緩緩啓動,向遠處駛去,那隊兵士也跟了上去。李冰和張若並肩而立,久久地目送着遠去的馬車,兩人都是悲傷不已。

過了許久,馬車早已看不見了,李冰這才擦擦眼淚,向張若道:“郡守大人,在下還需返回泯水,就此告辭。”

“且慢!”張若看着李冰,說道,“李冰兄弟,你我二人不必再呼官稱,兄弟相稱可也。還有,李冰兄弟,我……我想與你私下交談片刻,不知可否?”

李冰這便隨着張若進了郡守府,兩相坐定,李冰仍然詫異地望着張若,張若就說道:“李冰兄弟,你我自幼同窗,情同手足,對此在下念念不忘。只是,在下生性頑劣,心胸促狹,皁白不分,善惡不辨,對你多有不恭,還幾乎斷送你的性命,今日想來,這心中……”

李冰道:“大人知錯能改,實爲難得。”

張若道:“李冰兄弟,此番我爹隨你一同歸蜀,行色詭異,不知所爲何事?”

李冰淡淡一笑,“丞相大人自有道理,張若兄不必多問。”

張若皺眉道:“問及我爹,他也是這般回答,並不肯透露半點實情。你們……”

李冰肅然道:“此事皆因我罪有應得,本該立斬。丞相大人允准我治好泯水,已屬法外開恩。張若兄只須依照丞相大人吩咐行事便是。”

張若搖搖頭,道:“以你的德才,我是無論如何想不出箇中緣由啊……李冰兄弟,我想問一問,夫人她……她可安好?”

李冰聞聽此問,神情一下子黯淡下來,“公主她……她留在宮中,再也不會回來了。”

張若一怔,“哦,你與她……”

“公主奏請太后,解除了與你的婚約。”

“什麼?她……夫人她……”

李冰有些歉疚地說道:“張若兄,對不起,我深深愛着公主,無力自拔,還請你多多原諒。”

張若嘆了口氣,又問道:“你們……你告訴我,夫人……哦不,公主她是不是大梁的玉扣兒?”

李冰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點了點頭,張若苦笑了一下,“果真不出我之所料!可她爲何要……”

“玉扣兒冒充公主,充當人質來到秦國,隱姓埋名,忍辱負重,皆是爲了魏國百姓。我之所以甘當楚國人質救你,也是感佩於她大忠大義之舉呀!”

張若聽後一臉的愧色,頓足說道:“你們都是忠義之人,我張若無福,無福啊。一生中兩次失去玉扣兒,不得他人,此乃天譴,天譴哪!”

“張若兄……”

張若又說道:“唉,每每思及巫郡之事,我便羞愧汗顏,無地自容啊。此番再攻巫郡,我便想親率大軍前往,攻破城池,生擒摩苛,一雪前恥,也爲李冰兄弟報仇。然而,丞相大人卻命我留守成都,主持郡政,只要郡尉王漢統兵前往,甚是……”

李冰一聽此言,忙急切問道:“哦,王漢將軍發兵攻巫,何日啓程?”

“三日之後。”

李冰便起身朗聲說道:“郡守大人,在下想請大人一同前往軍營,面見王漢將軍。”

(本章完)

第五章 範睢如何成爲張祿第二十二章 楚國的人質第十八章 自薦蜀郡守第三章 兩個王子第十七章 二治泯水第六章 魏萱公主第二十五章 分水金剛堤第十一章 太后的“母愛”第十七章 二治泯水第十一章 太后的“母愛”第九章 羌民的智慧第十七章 二治泯水第二十二章 楚國的人質第二十章 治蜀有方第十八章 自薦蜀郡守第二十三章 原罪第十章 初治泯水第十七章 二治泯水第一章 “狸貓換太子”第十六章 郡府辯冤第七章 蜀道難第二十一章 火燒水激玉壘山第二十三章 原罪第八章 水破餘州第十六章 郡府辯冤第十八章 自薦蜀郡守第二十三章 原罪第二十五章 分水金剛堤第十八章 自薦蜀郡守第十六章 郡府辯冤第十一章 太后的“母愛”第十三章 重返蜀郡第二十四章 逃出生天第二十三章 原罪第七章 蜀道難第十八章 自薦蜀郡守第二十五章 分水金剛堤第四章 昭王即位第十六章 郡府辯冤第十五章 愛與痛第三章 兩個王子第二十五章 分水金剛堤第二章 恐水症第十九章 城下之盟第十八章 自薦蜀郡守第十八章 自薦蜀郡守第十一章 太后的“母愛”第五章 範睢如何成爲張祿第十四章 水神與死神第六章 魏萱公主第十五章 愛與痛第十六章 郡府辯冤第十五章 愛與痛第九章 羌民的智慧第十三章 重返蜀郡第十五章 愛與痛第十五章 愛與痛第二十三章 原罪第十一章 太后的“母愛”第十九章 城下之盟第二十一章 火燒水激玉壘山第二十章 治蜀有方第六章 魏萱公主第十四章 水神與死神第十二章 從此世上有李冰第二十一章 火燒水激玉壘山第十一章 太后的“母愛”第十五章 愛與痛第四章 昭王即位第八章 水破餘州第八章 水破餘州第二十章 治蜀有方第十四章 水神與死神第二十四章 逃出生天第五章 範睢如何成爲張祿第十一章 太后的“母愛”第二十四章 逃出生天第二章 恐水症第二章 恐水症第十五章 愛與痛第二章 恐水症第二十五章 分水金剛堤第二十四章 逃出生天第十一章 太后的“母愛”第二章 恐水症第二十四章 逃出生天第十章 初治泯水第五章 範睢如何成爲張祿第八章 水破餘州第十五章 愛與痛第十四章 水神與死神第十七章 二治泯水第十八章 自薦蜀郡守第十四章 水神與死神第二十章 治蜀有方第十四章 水神與死神第十五章 愛與痛第十八章 自薦蜀郡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