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痛
1
這蒙面人便是夏侯水。那日夏侯水和李冰從大牢裡被救出來,便又回到了李冰的鐵匠鋪中。只是這裡已變得一片狼藉,到處都是淤泥爛木,老人的屍體躺在一個屋角處,已被洪水浸泡的一身慘白,而二郎的身影卻哪裡也尋不見。李冰只道二郎和老人一樣也已在水中遇難,立時又悲痛地昏死過去。幸虧夏侯水在旁悉心照料,這才勉強又活了過來。此後數日,夏侯水便一直留在李冰身旁照看,直到這些天李冰身體見好,夏侯水又聽說了張若用童男童女祭江一事,心中悲憤再難忍耐,便趁夜再入郡守府,要刺殺喪盡天良的張若。不想誤打誤撞,竟來到了魏萱的寢室,更想不到竟遇見了翠兒,這個其實他心中一直惦記着的人。
翠兒看着他略一打量,便也認了出來,驚喜地道:“是,果然是,你果然是夏侯水!你怎麼來到這了?你……你又爲何要殺張若?”
那邊魏萱卻更詫異了,奇怪地看着翠兒道:“翠兒,怎麼你認得他?”
夏侯水忙說道:“你是魏萱公主吧,我是夏侯水啊,李冰的好朋友,你忘了,你去找李冰的時候,我就和他在一起啊!”
魏萱更詫異了,疑惑地道:“李冰?”
夏侯水也更急了,說道:“李冰啊,怎麼你忘了他麼?他可一直都記着你啊,我們隨軍的時候,他沒有一天不想你的,他常常拿着一塊玉佩發呆,我知道那一定是你送他的!”
魏萱變得臉色蒼白,緩緩從袖中取出那塊玉佩,怔怔地說道:“你是說畢鷹麼?”
夏侯水這才反應過來,忙道:“是啊,看我,真是的!就是畢鷹,畢鷹,不過他現在叫李冰了。哎,這玉佩怎麼又在你手裡了?”
魏萱忍不住流下淚來,失聲哭道:“可是……可是……他死了!”說着再抑制不住悲痛,嚎啕大哭起來,許久以來壓抑在心頭的委屈和苦楚,全都藉着淚水一起傾瀉出來。
夏侯水卻愣愣地說道:“死了?誰……誰死了?有誰死了?”
翠兒一邊輕聲安慰着魏萱,一邊轉過頭來瞪着夏侯水嗔道:“誰死了誰死了誰死了,當然是你的好朋友什麼畢鷹李冰的死了!好端端地你又來搗亂,提什麼往事,夫人好容易這些日子平靜了些,你又偏來提這個,要是夫人再想不開有什麼三長兩短的,我跟你沒完!”
夏侯水被她說得一愣一愣的,好容易等她一通鞭炮放完,這才滿臉疑惑地說道:“可是……可是……李冰他……他沒死啊……”
翠兒先是一愣,怔怔地問道:“你說什麼?”
夏侯水道:“李冰他……他沒死啊!”
魏萱在那裡哭得傷心,根本沒聽到夏侯水的話,翠兒忙搖晃着魏萱說道:“夫人,好夫人,別哭了,他說,夏侯水他說,李冰沒死!哦,是畢鷹沒死!”
魏萱怔怔地收住眼淚,傻傻地望着翠兒,翠兒眼含淚花點了點頭,又向夏侯水一指,魏萱忙轉過頭急問夏侯水,“你是說,畢鷹他沒死?!”
夏侯水道:“是啊,我剛纔還和他在一起,他身體是還沒全好,但再過些日子就沒事了。”
魏萱和翠兒對望一眼,眼中都是驚喜,魏萱又顫聲說道:“你是說他……畢鷹他……沒有落入河中?”
夏侯水撓着頭說道:“公主你是說哪一回啊,他落入河中好像也好幾回了……前些日子在大牢裡也差點被水淹死,還多虧了我救他!”
魏萱一驚,道:“那天……那天你們也在大牢之中?”
夏侯水怔怔地答道:“是啊,那天突降暴雨,大水淹沒了整個大牢,我和李冰都在大牢之內,多虧了第二天來人把我們放了出去,不然我們都得死在那裡。”
魏萱一下撲在翠兒懷裡,又大聲哭了起來,“翠兒,你聽見沒有,他也在大牢裡,畢鷹他也在大牢裡,他曾經離我那麼近,我都沒有認出他來,我怎麼那麼笨啊……”
翠兒輕聲哄着魏萱,“好了夫人,你不是救了他麼,他不是還活着麼,你還哭什麼啊,以後有的是機會相見啊,這裡又不是王宮了,相見一個人還不容易,你還不快笑笑?”
魏萱坐直了身子,聽着翠兒的話,又想着也許過幾天就能再見到畢鷹,見到活生生的畢鷹,心中不由一陣喜悅,就真的又笑了出來。此時臉上猶有淚水,卻又換了一張淺笑盈盈,當真是梨花帶雨,豔若天仙。
翠兒輕輕給她擦擦眼淚,笑着說道:“夫人,看你又哭又笑的,羞不羞啊?”
魏萱就含羞瞪了她一眼,說道:“翠兒,我與張若本就只有夫妻之名,而無夫妻之實,現在我連這夫妻之名也不想要了,你以後就不要再叫我夫人了,還是像以前一樣,喊我公主吧。”
“好,公主,公主,”翠兒笑着應了,又轉過頭來對夏侯水道,“哎,你知道那日是誰讓人把你們放出來的麼?”
夏侯水一愣,道:“莫非……莫非是……”
翠兒一點頭,道:“對,就是我們公主。你快把你們現在的住址留下,然後回去告訴畢鷹,耐心等候,這些天一有機會,我就會陪着公主前去看他。”
夏侯水忙將鐵匠鋪的具體位置畫了下來,又對翠兒講解了一番,這便要告別而去。魏萱又喊住了他,將那塊玉佩遞過去說道:“請將這塊玉佩幫我交給畢鷹,一定告訴他,扣兒不曾有一日將他忘記!”
夏侯水接過玉佩,鄭重地點點頭,突然又想起來,向着翠兒問道:“翠兒姑娘,你肯定會陪公主一起前來吧?”
翠兒忍不住惱火地喝道:“你快走吧,真是,囉嗦!”
李冰從夏侯水口中得知了見到魏萱的情形,驚喜地一夜都睡不着覺,第二天一早便躺不住了,在房中兜來轉去,只是走個不停,走了一陣,又要去生爐火打鐵。一旁的夏侯水忍住笑故意道:“哎,你這身體還沒好呢,哪能幹粗活,快去躺着,躺着!”
李冰就道:“你給我採的草藥着實有效,我這病已經好了,全好了!”
夏侯水忍不住大笑起來,“草藥?什麼草藥能這麼有效?你是說我從郡守府採回來的那一味吧?”
這一整天李冰便守在鋪門口不停張望,魏萱卻一直沒有出現。直到日頭西沉,天都有些暗了,李冰還傻傻地佇立在門口,夏侯水就嘆了口氣,喊道:“李冰,先來吃飯吧,也許他們今天不得空,明天就會過來了。”
李冰這才悵悵地返回屋中吃飯。剛拿起碗筷,就覺得光線一暗,屋門那出現兩個嬌小的身影,夏侯水顫聲說道:“李冰,你看,你看啊,你看誰來了?!”
李冰怔怔地、緩緩地、一臉淚水轉過頭來,就見眼前那人也一臉淚水地望着他。李冰顫顫巍巍地起身走近前去,伸出手來輕輕擦去魏萱臉上的淚水,輕聲道:“真的是你麼,扣兒,真的是你麼?我還能真的再見到你,這不是做夢吧?”
魏萱也撫着他的臉,摸着那一道道風霜刻下的皺紋,大哭着說道:“畢鷹哥哥,你怎麼老了這麼多啊,你吃了多少苦啊,這些日子,你都在哪裡啊,扣兒想得你好苦啊,扣兒還以爲你死了,扣兒還以爲你死了啊……”
夏侯水在一旁也不停地抹着眼淚,翠兒連給他使了幾個眼色他也全看不見,氣得翠兒過去用力踩了他一腳,夏侯水這才驚訝地抹了一把眼淚,愣愣地看着翠兒。翠兒也不說話,一臉慍色地扯上他出了房門,來到院中。夏侯水這才明白過來,尷尬地朝翠兒笑笑,翠兒也不理他,只彆着頭望向一邊,夏侯水就沒話找話說道:“咦,怎麼你們是走路過來的麼?我還以爲你們應該是坐馬車來的呢。”
翠兒硬硬地說道:“我們就是坐馬車來的。走路過來,你想累死我們啊!”
夏侯水撓着頭道:“可是……可是……沒見馬車啊!”
“笨蛋!我讓馬車先去附近了,一會再過來接我們。要是讓別人認出了公主的馬車,再去報給張若,豈不是危險!”
夏侯水連聲稱是,又稱讚翠兒想得周到,公主能有她這麼個人在身邊,真是天大的造化!翠兒就得意地瞥了夏侯水一眼,卻見他臉上還有淚水未乾,忍不住又撲哧一聲樂了出來。夏侯水詫異地又去撓頭,翠兒就說道:“你啊,還不快把眼淚擦擦?真是的,人家久別重逢,哭得稀里嘩啦的也就算了,你跟着湊什麼熱鬧?還一個大男人呢!”
夏侯水不好意思地趕緊又抹了把臉,吭吭哧哧地說道:“我……我是一下沒忍住……”
翠兒又撲哧一下樂了,然後認真地停住笑,眼望着遠方安靜地說道:“其實,這麼久以來,我是天天都陪着公主一起哭的……”
2
在蜀郡盤桓了數日之後,醜大夫終於準備啓程返回咸陽。張若也自然又擺下豐盛的酒宴,和蜀郡大小官員一道爲醜大夫送行。酒至三巡,張若再一次舉杯敬向醜大夫,說道:“大人此番不辭勞苦巡視蜀郡,使下官得以追隨左右,親聆教誨,受益匪淺哪。大人,且請飲之。”
醜大夫一飲而盡,道:“郡守大人過謙了,請。”
張若又道:“大人回到咸陽,還請在大王面前多多美言纔是。”
醜大夫笑着道:“這個自然。只是……”
張若忙道:“大人有何吩咐,盡請直言。”
醜大夫道:“大王派譴本官前來,意在督促治水,根絕蜀郡水患。郡守大人,僅僅祭江而不治理,只怕本官無法說服大王啊。”
張若緊張地道:“還要請大人指教。”
醜大夫搖頭晃腦地說道:“依本官之意,郡守大人不妨徵集流民,在泯水上游築壩。一則可減少流民人數,二則也可彰顯郡守大人治水的功績,三則本官在大王面前也好覆命。”
張若猶豫起來,“這……前番治水官畢鷹也曾築堤修壩,可結果卻……”
醜大夫一擺手,道:“那是因爲他築的堤尚不夠高,修的壩還不夠牢固。郡守大人此次不妨多譴府庫之資,徵集流民十萬,構築一座罕世巨壩。到那時,郡守大人萬世流芳,何樂而不爲呢?”
張若聞言也興奮地說道:“對對,大人所言極是,下官即刻徵調流民,修堤築壩!”
這日夏侯水向李冰詳細講了張若祭江一事,講到將兩個孩子投入泯水的情景,夏侯水就又氣憤起來,破口大罵張若。李冰也不免黯然神傷,嘆道:“唉,這個張若,全忘了他父親的話了。”
夏侯水一愣,“他父親?你是說那個秦國丞相?他又懂什麼治水?”
李冰說道:“我還在魏國隨範睢老師讀書時,老師便給我們講過西門豹治鄴之事,哪裡又有什麼河伯、江神了?!”
夏侯水更是一愣,“西門豹?西門豹又是誰?”
李冰便講道:“西門豹是魏國鄴城都守。漳河流經鄴城,由於河水時常決堤,便有巫婆造謠惑衆,說是河伯因爲娶妻未得,大發雷霆所致。”
夏侯水頗感興趣地問道:“河伯還要娶妻?”
李冰道:“其實是巫婆與官府相互勾結,以此騙取百姓錢財,中飽私囊罷了。”
“那西門豹如何處置?”
李冰道:“西門豹不動聲色,到了河伯娶妻那日,他假稱新娘子不夠漂亮,要那巫婆給河伯送信,待另選漂亮姑娘擇日再嫁。就這樣,將那巫婆投入了河中。”
夏侯水不由哈哈大笑起來,“這西門豹是個精明的都守!”
李冰道:“是呀,將巫婆投河後,他便虔誠地站在河邊等候迴音。久等不來,他又吩咐巫婆的女弟子前去追問,也投了河。最後,官府裡那些貪官污吏無一倖免,這就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夏侯水嘆道:“好好,痛快!若是有人將張若投入江中,蜀郡百姓必然拍手稱快!可惜,蜀郡沒有西門豹啊。”
李冰看了他一眼,沒再說話,端起桌上的藥湯喝了。這時門口傳來一人的聲音,“說什麼呢這麼熱鬧?”卻是魏萱和翠兒到了。
自從那日來過以後,魏萱每隔幾日便抽空來看望李冰一次。眼看着李冰的病漸漸就要痊癒,魏萱也是喜上心頭。兩人又相約着再過些日子,等李冰的身體徹底養好了,便遠走他鄉,逃往魏國去投奔魏萱的哥哥玉飛沙,然後在那裡覓一處地方定居,相守到老。
魏萱和翠兒進到屋中,將張若準備修建堤壩的事情向李冰和夏侯水講了,魏萱最後說道:“……聽說他還徵集了十萬流民,說是要修建一座舉世罕見的大壩,將水阻攔於上游,以絕水患。還說要萬世留名。”
李冰痛心疾首地說道:“這個張若,這個張若!他……唉,蜀郡滅絕之期不遠矣!”
魏萱一驚,忙問道:“此話怎講?”
李冰道:“水只可疏而不可堙,這是你哥哥教我的道理,也是大禹治水的採用的辦法。上次我就是因爲不懂得這個道理,一味加高江堤,築壩攔水,才造成更大的水患。如今,張若動用十萬之衆修築巨壩,無異於將一柄利劍懸於蜀民頭頂,一旦決堤垮壩,生之者鮮矣!”
“這……這可如何是好?”
李冰眼望着魏萱,嚴肅地說道:“扣兒,此事關乎蜀郡存亡,非同小可。請你向張若陳述厲害,說服他改弦更張,放棄築壩,以疏爲主。”
魏萱緩緩點了點頭,“我可以一試,但只怕他聽不進去呀。”
李冰鄭重地說道:“扣兒,蜀民安危繫於你一身,請盡力而爲。”
魏萱也看着他的眼睛,鄭重地點了點頭。
魏萱回到郡守府,便把李冰治水的方略原樣向張若重複了一遍,張若聽完一臉狐疑地望着魏萱,說道:“放棄築壩,以疏爲主?”
魏萱道:“對。水只可疏而不可堙,大人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張若疑道:“此話爲何人所講?請夫人從實相告。”
魏萱遲疑地說道:“這個……並非他人所講,而是……而是這道理淺顯至極。水乃無形之物,疏之則暢,堙之則淤呀。”
張若咄咄逼人地又問道:“夫人最近常常離府外出,是去見什麼人麼?”
魏萱道:“我只是在府裡待的煩悶,出去隨意走走,並未見過什麼人。”
張若道:“自從夫人來到蜀郡,終日悶悶不樂,不僅從未過問政事,甚至不願與我交談。不知今日爲何突然關注築壩一事?”
魏萱道:“我……我在街邊偶爾聽到蜀民議論,稱築壩害大於利,故而轉告大人,還請大人三思而行。”
張若哼了一聲,道:“這些蠻夷蜀民,竟然敢對郡政評頭品足,實屬叛心未泯,非嚴懲不足以緘其口!”
魏萱連忙說道:“不,百姓議政,實爲憂國憂民,大人理應歡迎鼓勵纔是,爲何要杜絕民意,將自己變爲孤家寡人呢?”
“憂國憂民?哈哈……”張若笑了兩聲,突然停住,換上了一副兇狠的表情,“讓這些蜀郡的刁民來操心秦國的大事,真是笑話!”
魏萱又說道:“大人你……”
張若打斷她的話道:“夫人不必多說,郡政大事,我心中自有分曉!”
魏萱見他完全不可理喻,只得打消了繼續勸說的念頭,說道:“既是如此,我已無話可說。請大人離開吧,我要歇息了。”
張若惱火地說道:“爲何我要離開?這郡守府乃是我張若的府第,你也是我張若的明媒正娶的夫人,我想留下就可以留下!”
魏萱憤怒地瞪着他,“你……那好,你留下,我走!”說着擡腿就走。
張若伸手攔在魏萱面前,“你去何處?”
魏萱寒着臉道:“請大人放手!”
張若卻說道:“不行!今日不許你離開半步!”
啪的一聲,魏萱一記耳光就扇在張若臉上。張若捂着臉大怒道:“你!你竟敢毆打本守!你……你上一次私放大牢罪犯,就已觸犯秦律,如今又內室干政,毆打郡守,更是罪加一等!”
魏萱凜然道:“那好,請郡守大人將我處斬吧!”
張若手中的劍拔出了一半,卻又送回了劍鞘,臉上換成了一副奸笑的表情,“呵呵……夫人且請息怒。剛纔聽夫人所說,對於治水之事頗爲精通。莫不是夫人自幼耳染目濡,自有心得?”
魏萱警惕地說道:“你此話何意?”
張若奸笑道:“夫人的話讓我不由得想起魏國的扣兒,她可是出身於治水世家呀!”
自從魏萱一入郡守府,張若便看着她像魏國的扣兒,曾經很多次明着暗着套魏萱的話,魏萱都拒不承認,後來乾脆以死相脅,要張若再不得提起扣兒這兩個字。張若也怕真逼死了這位魏國公主,罪名太大,便只能勉強答應了,但其實心中並不甘心。
魏萱聽他又提這事,心中一驚,但隨即便鎮靜下來,用厭惡的目光盯着張若道:“張若,我再重複一遍,請你不要再提到扣兒這個名字!”
“不,我要提!玉扣兒的父親名叫玉河通,她的哥哥名叫玉飛沙。那玉扣兒自幼與我定親,若不是畢鷹橫刀奪愛,我與她早就結爲夫妻……”
魏萱大聲喝道:“夠了!我不想再聽!”
張若仍然繼續說道:“從你到達蜀郡的第一於我就已認出,你不是魏國公主,你就是我朝思暮想的玉扣兒!”
“你胡說!”
“你是也罷,不是也罷,我已在心中認定了你!今日你必須成爲我的夫人,以了我多年的夙願!”
張若說着表情便猙獰起來,猛撲上前,將魏萱一下壓倒在塌上。魏萱奮力掙扎着,同時用手在席子下摸索着。張若一邊獰笑着一邊說道:“罵吧,罵吧!幼時我就發誓,只要能得到玉扣兒,讓我去死也心甘情願。今日只要你得到你,就算……”
話說到這便戛然而止,只見魏萱手中一柄短劍正抵在他喉嚨上,張若顫聲說道:“你……玉扣兒,你不要……”
魏萱喝道:“我說過,再不要提起玉扣兒!”
“好好,不再提她,不再提她……”張若一邊說着,一邊慢慢站起身來。同時趁着魏萱不備,猛地朝後退了一步,迅速從腰間拔出長劍,指向魏萱,“夫人,你如此無情,那就休怪我無義!你且從實招來,你是不是玉扣兒?今日離府,所見何人?快說!”
魏萱卻毫無懼色,只將手中的短劍猛地架在自己脖子上,“張若,你欺人太甚!今日我便死在你的面前!”
張若嘿嘿笑了兩聲,“好啊,死吧!我想看着你死!”
“只是我死之後,看你如何向大王解釋?又如何向我的哥哥魏王解釋?!”
張若這才大驚失色,一時間汗流浹背,“啊對!夫人,夫人,請把劍放下,是我的錯,請夫人寬恕。”
魏萱作勢還要用力,張若忙又喊道:“不不不!夫人,你不能死,我可擔待不起呀……夫人,你若一死,秦魏兩國勢必再起戰事。夫人,你不爲我張若着想,也該爲兩國百姓着想啊!”
魏萱怒視着他,“若要我不死,從今以後不許你再近我身!”
“這……好好,我答應,答應……”
“出去!”
張若連連點頭稱是,收起長劍開門退去了。魏萱一直看着他走遠,這才撲過去把門插好,然後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就覺得渾身冰冷,卻是早已出了一身的汗。魏萱坐在地上,怔怔地,失聲哭了出來。
3
醜大夫返回都城,徑直入咸陽宮向秦昭王覆命。秦昭王問起蜀郡情形,這醜大夫便堂堂正正扯謊道:“啓稟大王,蜀郡郡守張若張大人已盡剿叛匪,蜀郡平安,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好一派歌舞昇平景像。張大人還將修築大壩,根治泯水,勵精圖治,恪盡職守,蜀郡百姓無不拍手稱道。大王,張大人確是個清官,是個好官哪。”
秦昭王不由欣喜地對一旁的張祿道:“哈哈,丞相,這真是將門出虎子呀!”
張祿行禮答道:“全靠大王栽培。”又轉向醜大夫道,“醜大夫,大王專門調撥入蜀用於賑濟災民的糧財,可曾如數發放到百姓手中?”
醜大夫道:“均已如數發放。蜀郡百姓莫不稱頌大王的恩德。”
張祿又問:“蜀郡今年的收成可好?”
醜大夫道:“甚好,甚好。可謂是溝洫脈散,疆裡綺錯,黍稷油油,秧稻莫莫,是一個大好年景呀。”
大殿上衆人無不欣喜,秦昭王於是說道:“好!既然如此,恰值白起將軍與趙軍對壘,軍中極缺糧草。丞相,請傳令下去,向蜀郡加徵糧草一百萬石,即刻運往上黨。”
張祿應聲答道:“是,大王。”
衆人都只顧得喜悅,卻無人發現醜大夫聽完這話已是眉頭緊皺,面露慌張。
出了咸陽宮,醜大夫正要登車離去,卻聽到後面一個聲音喊道:“醜大夫,請稍等片刻。”
回過頭來,卻是丞相張祿由後趕至,醜大夫忙施禮道:“丞相有何吩咐?”
張祿笑着說道:“醜大夫此番前往蜀郡,旅途勞頓。如蒙不棄,本相願爲大夫接風洗塵。”
醜大夫忙道:“丞相,這如何使得,下官本是……”
張祿又道:“還請醜大夫不必推辭了。”
醜大夫只有無奈地道:“那……好吧,有勞丞相了。”便與張祿一同登上馬車,向丞相府來了。
入得丞相府內,早有下人先回來報了信,張夫人便預備好了酒席,專程等待醜大夫。賓主一番客套之後,先後入座,張祿舉杯敬向醜大夫,道:“醜大夫,請了。”
醜大夫也忙舉杯道:“請,請……丞相請。”他心中不安,執杯的手便哆嗦着,將一杯酒倒灑出了半杯。張祿看在眼裡心中奇怪,但只道是醜大夫車馬勞頓,疲勞所致,便也未在意。
張夫人也舉杯向醜大夫敬酒,“醜大夫此行,對小兒張若多有眷顧。且容我敬大夫一杯。”
醜大夫道了聲“多謝夫人”,便又飲了一杯。
張祿嘆了口氣,說道:“醜大夫有所不知,本相與夫人膝下只有若兒一子,幼時多有嬌慣,養成他**不羈、傲物凌人的性情,曾經令本相失望至極呀。本相……”
張夫人卻不悅地插口道:“夫君!看你說得這是什麼話!”又轉頭來對醜大夫說道,“醜大夫,若兒自從來到秦國,不久便跟隨司馬上將軍遠征蜀郡,屢建奇功,已與原先判若兩人。”
醜大夫媚笑着道:“虎門無犬豕,郡守大人天資聰慧,司馬上將軍稍加點撥便盡顯過人之處。”
張祿也大笑兩聲,說道:“是啊!司馬上將軍點石成金,化腐朽爲神奇,着實令本相錯愕不已呀!來來,醜大夫,請喝酒。”
兩人又再舉杯痛飲。醜大夫放下酒杯說道:“郡守大人在蜀郡萬民擁戴,敬請丞相和夫人放心。”
聽了這話,張夫人眼中已淚光閃閃,忙拿手抹了,笑着敬向醜大夫,道:“醜大夫,容我再敬你一杯。”
“多謝夫人,”醜大夫飲完將酒杯放下,苦笑着又說道,“哎呀,在下不勝酒力,都已有幾分眩暈了。”
張祿又道:“醜大夫,今日大王下令向蜀郡追徵軍糧一百萬石,本相欲請大夫督辦此事,不知意下如何?”
醜大夫一愣,支吾地說道:“這……這個……”
“本相知你一路風塵,勞頓未消。你可在咸陽休養十日,再動身不遲。”
醜大夫忙急道:“不,丞相,在下……只怕在下無力擔當如此大任,還請選派他人爲是。”
張祿不解地說道:“此事並非難事,只需醜大夫再次前往蜀郡,傳大王御旨,待若兒籌齊糧草,由大夫押解返回咸陽便可覆命。醜大夫何必推脫?”
醜大夫一時無話可說,只是唸叨着,“在下……在下……”
張祿疑道:“大夫有何難言之語,盡說無妨。”
醜大夫猶豫地說道:“這……在下擔心的是……是……”一邊說着一邊又偷眼打量張祿夫婦。
張祿注視着醜大夫,心中已隱隱覺得有些不妙,便嚴肅地說道:“醜大夫,你擔心什麼?快說!”
醜大夫這才說道:“是。在下擔心……擔心……這一百萬石糧草只怕……只怕短時間難以籌集呀!”
張祿驚道:“爲何難以籌集?你不是說,蜀郡今年乃一大好年景,物豐……”說到這裡,心中猛然醒悟,只有更驚,大聲喝道,“醜大夫,莫非你在大王面前謊報政情?”
話音未落,醜大夫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磕頭,口中喊着,“丞相大人饒命!小的該死,小的有罪呀!”
這變故突如其來,倒將張夫人嚇了一跳,她並沒明白張祿二人的對話,忙對醜大夫說道:“醜大夫,你這是……”
啪的一聲,張祿一掌擊在桌上,杯碗盤盞一齊亂蹦,張祿厲聲喝道:“好你個醜平!你……你竟然……竟然……”
醜大夫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一般,“丞相饒命,還請丞相在大王面前替在下遮掩纔是!”
張祿飛起一腳將醜大夫踢翻在地,痛心疾首地說道:“替你遮掩?!你……你不僅欺瞞大王,你還……還將本相蒙於鼓中,暗自爲若兒欣喜。你……你真是死有餘辜!你說,你兩次入蜀,是否受了若兒的好處,與他沆瀣一氣,欺上瞞下?你說,若兒他……他真相如何?”
張夫人這才大致明白過來,驚得花容失色,呆呆地望着醜大夫說道:“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醜大夫,你不是騙我們的吧?不是吧,對不對?若兒他……他到底怎樣啊?”
醜大夫這纔將兩次入蜀所見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講到最後,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兩眼越發地不敢直視張祿,“……張大人下令刺死了那村夫,又下令將兩個童男童女投入江中,童男女的母親也……也相跟着投江而死……”
張祿再聽不下去,悲憤地喝道:“你不要再說了!”
醜大夫道:“丞相,這都是郡守張大人受了部下夷叢裡的挑唆,與在下無干,還請……”
wWW◆ttκan◆¢ o
張夫人仍不肯相信這是真的,憤怒地喊道:“不!醜大夫,你……你無中生有!我的若兒決不是這等無情無義之人,不許你胡說,不許你在丞相面前抵毀我的若兒!夫君,你……”
張祿大喝一聲,“住口!事已至此,你還在袒護於他!醜大夫,走,隨我去見大王!”
醜大夫大驚失色,“丞相,我……”
張夫人一把扯住了丈夫的衣服,哭着喊道:“夫君,你不能去,你不能將若兒置於死地呀!”
張祿臉上也已老淚縱橫,“你真是糊塗!幼時嬌慣,還有情可原;如今,他乃秦國命官,權極一方。其一舉一動已非家事,一言一行莫不悠關百姓禍福。你若繼續袒護於他,任由他胡作非爲,那便是罪過!若對其劣行充耳不聞、視而不見、置之不理、聽之任之,那便是大大的罪過!若明知其罪,卻要顛倒黑白、文過飾非、溢美稱頌、甚至欺瞞大王,那……那便是罪不可赦!”
張夫人淚如雨下,哭着又道:“不,夫君,請你……”
張祿雙手扶着夫人,柔聲說道:“眼看自己的親生兒子如此不堪,你以爲我心中受用嗎?可是,我身爲丞相,肩負國家大任,又豈能循私啊?”
張夫人眼望着丈夫,悽慘地說道:“你當真要親手殺死兒子?”
張祿也目視着夫人,臉上從悲痛漸漸變成了堅定,“國家需要,我不得不爲!”
一聽此言,張夫人立時癱軟在地,嚎啕大哭起來。張祿痛惜地看着自己的夫人,有心想去扶起,又怕自己再硬不下心離開,便用力轉過頭去,向醜大夫喊道:“醜平,起來,跟我走,去見大王!”
醜大夫無奈,只得從地上爬起,隨着張祿去了,房中只剩下張夫人伏在地上痛不欲生地哭喊着:“若兒,我的若兒呀!”
張祿和醜大夫一起跪於大殿之上,前面王座上的秦昭王面如沉水,冷冷地打量着二人。司馬錯、魏冉、王稽等人分列左右,都皺着眉頭考慮着方纔張祿所言。
張祿又說道:“大王,蜀郡連續遭遇水患,民不聊生,不僅不能加徵軍糧,反而要請大王再調撥糧食十萬石,賑濟災民。”
秦昭王卻問向醜大
夫道:“醜大夫,丞相適才所言可是真的?”
醜大夫答道:“啓稟大王,丞相所言爲真。”
王稽在旁說道:“那你爲何欺騙大王?”
醜大夫忙連連磕頭,“大王,下官罪該萬死!”
張祿說道:“蜀郡郡守張若爲了隱瞞災情,曾向醜大夫賄賂二十名美女,還有無數珠寶美酒,請他在大王面前美言,以逃避責罰。”
魏冉冷冷地說道:“醜平,你身爲大王派出的監御史,本應監察蜀郡政事,體察民情,如實稟告。不想卻收受地方賄賂,貪髒瀆職,欺騙大王,依律當斬!”
醜大夫又再磕頭,“穰侯饒命!大王饒命啊!”
司馬錯嘆了口氣,出列向秦昭王行了一禮,“大王,醜平所作所爲,確屬重罪。但請大王念及他世代忠良,法外開恩,饒他死罪吧。”
秦昭王略一思忖,便道:“既然司馬上將軍爲你求情,寡人就免你死罪,革去世襲大夫爵位,貶爲庶民!”
醜大夫還是連連磕頭道:“多謝大王,多謝大王不殺之恩!”
張祿又朗聲說道:“大王,張若在蜀郡恣意胡爲,下官身爲丞相,有失察之責。張若乃下官之子,下官管束不嚴,有失教之過。懇請大王免去下官相位。”
秦昭王聞言心中猶豫,魏冉卻開口道:“丞相自請裁罰,光明磊落,理應恩准。”
司馬錯隨即便道:“穰侯之言差矣。張若雖是丞相之子,卻已長大成人,所犯過錯皆應由其自行承擔,不應株連於丞相。”
魏冉道:“丞相乃一國之相,理應對各郡縣職官的操守功過了然於胸。如今蜀郡郡守欺上瞞下,貽害一方,身爲丞相,雖無近過,卻有遠責!”
司馬錯寸步不讓,又說道:“那依穰侯之意,下官也難逃責罰!當初大王任命張若爲蜀郡郡守,實乃下官力薦的結果!大王若要罷黜丞相,就請將下官一併免職吧!”
秦昭王看看魏冉,再看看司馬錯,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王稽便上前說道:“大王,穰侯和司馬上將軍所言皆有道理,丞相律已甚嚴,更是光明磊落。依下官之見,不妨另派繡衣御史前往蜀郡,嚴格巡察,待查明真相,再行裁罰不遲。”
秦昭王道:“嗯,此意甚當。不知另派何人爲好?”
王稽行禮道:“下官願往。”
但未等秦昭王答應,張祿卻開口道:“不妥。此去蜀郡千里迢迢,王大人年事已高,不益遠行。”
魏冉也道:“大王,下官慣於戎馬,旅途勞頓自然不在話下,可以前往。”
司馬錯忙阻止道:“不可。穰侯鎮守函谷關,責任重大,豈可遠離?”
魏冉氣得怒視司馬錯,“你……”
秦昭王忙說道:“衆位愛卿不必再爭。寡人心中已有合適人選。”
衆人都是一愣,魏冉問道:“何人?”
шωш •тт kǎn •¢ 〇 秦昭王笑着說道:“便是丞相。”
此言一出,衆人又是一愣,司馬錯隨即捻鬚笑道:“大王英明。正如穰侯所說,身爲秦相,理應對秦地諸郡瞭然於心,丞相前往,正可以就近巡察。”
魏冉不滿地道:“大王,此議不妥。張若乃丞相之子,讓他兼任繡衣御史,只怕……”
張祿斷然說道:“穰侯,下官雖然不才,卻還分得清何爲家事,何爲國事。大王,下官久有巡視蜀郡之願望,願意領命前往!”
秦昭王便說道:“好!那丞相啓程之日,寡人當親自送行!”
張祿在地上磕頭行禮,高聲說道:“多謝大王!”
4
從山上向下望去,整個築壩工地上人頭攢動,往來如梭,十萬名流民如螻蟻一般辛苦忙碌着,不敢有一步停歇。李冰和夏侯水躲在山上的叢林裡,遠遠地望着工地,心中憂患重重,李冰嘆了口氣說道:“張若選擇此處建壩,真是大錯特錯。你看,這裡爲山口,下游便是平原。一旦決口,洪水便可以**,**……”
夏侯水道:“你着急又有何用?那張狗連公主的話都聽不進去,你能把他怎麼樣?”
李冰又道:“張若不修此壩,蜀郡雖有連年水患,百姓尚可苟存;修起此壩,蜀民便有滅頂之虞呀!”
夏侯水嘆了口氣說道:“天色已不早了,咱們還是下山回去吧,公主和翠兒也許會來的。”
李冰還再說着,“我們應該尋一良方,設法阻止纔是呀。”
夏侯水一撇嘴,“有何良方?除非你當上蜀郡郡守!”
李冰苦笑道:“夏侯兄弟,你莫開我的玩笑了!”
兩人這才下山回到鐵鋪,魏萱和翠兒早在這裡等候了。見兩人回來,魏萱便把帶來的點心拿出來給大家分食。夏侯水識相地很快拉上翠兒一起去了院中說笑,李冰便給魏萱講着築壩工地上的情景,魏萱卻全不在意,只向李冰說道:“畢鷹哥哥,既然你的病已痊癒,我們還是早日返回魏國吧。”
李冰凝視着她,緩緩說道:“扣兒,思前想後,我們……我們此時尚不能離開蜀郡。”
魏萱一愣,道:“爲什麼?”
李冰說道:“我不能眼看着張若一錯再錯,貽害百姓啊。”
魏萱更是奇怪,“我不明白你是何意?”
李冰鄭重地說道:“我想前往郡守府,當面勸說張若,讓他停止築壩!”
魏萱大驚,說道:“不不,這萬萬使不得!我的話他尚且聽不進去,又如何能聽你的勸說?”
李冰痛苦地道:“那……難道就這樣眼睜睜看着蜀郡百姓遭受滅頂之災不成?”
魏萱輕輕拉起李冰的手,說道:“我知道你憂心如焚,可是這行不通的。”
李冰道:“自從秦軍水淹餘州以後,我這心中便被罪孽之感所吞噬,無一日安寧。原本想留在蜀郡,治好泯水,以功贖罪,卻不想……”
魏萱憐惜地看着他,“畢鷹哥哥,水淹餘州本不是你的錯,請你再不要如此自責。”
李冰懇求地看着魏萱,“扣兒,這蜀郡水患一日不治,我這內心便永遠無法釋然哪。扣兒,你就讓我再努力一次吧。”
魏萱用力地搖着頭,“不,我不能眼看你再犯險啊!畢鷹哥哥,張若築壩並非爲了造福百姓,而是要討好大王,以圖官運亨通。你去勸他,豈不是羊入虎口?”
李冰道:“既然如此,我可以替他把泯水治好,將功勞全都歸於他的名下。不勞而獲,他又何樂而不爲呢?”
魏萱苦笑道:“畢鷹哥哥,你雖與張若自小一起長大,但對他的性情還是知之甚少。上次你當治水官,修堤築壩,他便歸功於自己。後來,堤壩決口,引發更大洪水,他便將責任悉數推到你的頭上。你此時去見他,他不正可以將你拿住問罪嗎?”
李冰一時無言以對,魏萱又說道:“既然憑你一已之力無法拯救蜀郡百姓,畢鷹哥哥,那就獨善其身,我們還是一起離開這裡吧。”
李冰定定地望着魏萱,沒有答話,眼神中卻流露出一絲愧疚。
這日黃昏,張若正在郡守府內摟着兩個美人飲酒作樂,夷叢裡就慌慌張張地闖進來稟報,“大人……大人,他……他又回來了!”
張若惱怒地瞪着夷叢裡道:“誰?是誰回來了?說清楚!”
夷叢裡就指着外面吭吭哧哧地說着,“他……他……他是……”
張若不耐煩地一把推開他走到門口,朝外望去,果見幾名兵士押着一個人走了過來。及至近前,張若剛一打量那人的臉,便立時呆若木雞,“畢鷹!你……你……你怎麼又……又活了?!”
李冰卻笑着道:“稟告郡守大人,畢鷹已死,我現在的名字是叫做李冰。”
張若更是一愣,“李冰?”
李冰左右看看扭住自己胳膊的兵士,又笑道:“郡守大人,這可不是舊友重逢的禮節呀。”
張若皺着眉仔細打量着李冰,見他一臉輕鬆毫不在意,便想自己身邊兵士衆多,何懼他一個赤手空拳之人!便說道:“你們先鬆開他吧。”
幾名兵士這便鬆開李冰,退後兩步,張若又說道:“畢鷹,我聽說你在咸陽已溺水身亡,爲何今日又死而復生了?”
李冰卻並不回答,而是笑着看着他,一邊拍拍肚子一邊說道:“大人,此刻已是吃飯的時辰,我這腹中可是餓得咕咕叫了。”
張若斜眼瞪着他,冷笑了兩聲,說道:“哼,你今日既敢來我這郡守府,我還不敢管你一頓飽飯?來人哪,備酒!”
下人們在寬敞的大堂上擺上了三張案几,主人張若居中,夫人魏萱和客人李冰分居左右。從一在這裡見到李冰,魏萱就隱隱猜到了他此行的目的,看往李冰的眼神中就全是責備和怨惱。李冰不敢對視她的眼神,眼看着張若舉杯道:“張若兄,既是家宴,請恕我不稱官諱,而以兄弟相稱吧。來,張兄,小弟謹敬此酒。”說罷一飲而盡。
張若淺酌了一口,便說道:“畢鷹,你究竟爲何而來,你且說來聽聽。”
李冰道:“張兄,小弟現在名叫李冰。木子爲李,二水爲冰。小弟之所以更名改姓,就是要忘掉過去,重新做人。來,喝酒。”
張若只得飲盡了這杯,李冰又說道:“張兄,自從小弟回到咸陽,面壁思過,心中念念不忘的便是範睢範大人對我母子的恩情,當然還有張兄的諸多關照。唉,我娘臨死之前,再三叮囑一定要知恩圖報。回想小弟以前所爲,對張兄多有頂撞,真是慚愧萬分。我……我自罰此杯!”說完又是一飲而盡,臉上表情顯得痛心不已。
張若疑惑地問道:“畢……哦,李冰,你果然是知錯了?”
“知錯了,知錯了!我知道我一定是錯了!”李冰此時已有了幾分酒意,又轉過頭衝着魏萱舉杯道,“夫人,在下在宮中有幸得睹芳容。今日又蒙夫人不棄,肯聽我講述治水之道,在下感激不盡。請飲此酒,在下恭祝夫人與張兄相守一生,攜手白頭!”
魏萱不禁一愣,說道:“畢鷹,你這話……”
李冰又道:“夫人,你所認識的宮中那個工師已經死了,在下名叫李冰。”
魏萱心中又是悲傷又是哀怨,恨恨地抓起酒杯來,一飲而盡。
“夫人好酒量!”李冰又轉過去對張若說道,“張兄,你能娶到如此美貌賢慧的公主,真是前世修下的福份。可惜你娶親之時,小弟遠在千里之外,未能當面恭祝。來來來,小弟願將此酒當喜酒,聊作補償。”
張若端起酒杯,猶豫了一下,卻又重重放下,“且慢!李冰,你好好看看夫人,可認得她?”
李冰接口道:“當然認得。”
張若陰着臉,冷冷問道:“何時認得?”
“在咸陽王宮中認得。”
“不,你是在魏國大梁時認得!”
李冰突然大笑起來,“我知道張兄要說什麼。你要說夫人就是玉扣兒,對不對?”
張若緊盯着李冰,“難道她不是嗎?”
“在咸陽王宮初見夫人,李冰也如張兄一樣,心下一驚。夫人與那魏國河工玉河通的女兒長得確實相像,然而,她不是玉扣兒,她是魏王的妹妹魏萱,她是魏國公主!”
“你……真的相信她是魏國公主?”
“公主豈能冒充?那可是殺頭之罪呀!”
“可我還是不敢相信。李冰,玉扣兒一家自楚國歸來以後,她還到我家找過你,與夫人容貌一模一樣,由不得我心生狐疑。”
聽了這話,李冰忍不住向魏萱投去感激的目光,不過也就一下,便又恢復了冷靜,“張兄,此事休要再提。來來,喝酒!”
張若去不肯罷休,又再說道:“不,夫人,今日你當着我和畢鷹……哦不,和李冰的面再說一遍,你果真不是玉扣兒?”
魏萱不悅地道:“張若,此話你不應問我,更不就問他,而應去問我的哥哥魏王,去問我的母后!”
李冰也說道:“是呀,張兄,此話萬萬不可再說。這不僅是殺頭之罪,若是大王聞知此事,必將引發兩國交兵。若是天下大亂,只怕張兄擔待不起呀!”
“這……”張若左右看看兩人,這才說道,“好吧,我便不再追究。只是,從今以後你可不許與夫人單獨來往!夫人,你也不可輕易離府,更不能與李冰單獨相會!”
魏萱柳眉豎起,正要出言喝斥,李冰忙接口道:“夫人,張兄所言極是,你我還是不要單獨相見爲好!”
魏萱驚詫地望向李冰,“畢……李冰,你……”
李冰卻一臉平靜,也不去看她,只向張若說道:“李冰並非無禮之人,既然張兄吩咐,又豈敢不從?張兄放心,若我李冰敢私會夫人,任憑大人將性命取去,斷無怨言!”
張若沉聲說道:“這……這可是你親口所說!”
“君子一言,九鼎之重!”
張若這才緩緩點點頭,將杯中酒端起幹了,李冰讚道:“好……好酒量!張兄豪氣依然不減當年。來,再喝!今日你我定當一醉方休!”說罷再次舉杯豪飲,飲畢,竟手舉酒斛吟哦起來,“常棣之華,鄂不韋韋?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儐爾籩豆,飲酒之飫;兄弟既具,和樂且孺……”
張若也漸漸沒了戒備,聽完李冰的歌聲讚道:“好!好!畢……啊不不不,李冰兄弟,你若是早早如此,你我又怎會兄弟倪於牆?來,喝!”
兩人推杯換盞,放量豪飲,不一刻便已喝得酩酊大醉。魏萱再難看下去,含着眼淚憤而起身,快步去了。張若伏在案上含混不清地喊道:“夫……夫人,再……再乾一杯……再走……”
李冰也伏在案上,一雙眼只盯着魏萱遠去的背影,那眼中哪有什麼醉意,只有無盡的痛苦與無奈。
第二日酒醒之後,李冰便向張若主動請纓,願再爲治水官,前往治理泯水。張若卻只道李冰是爲了爭搶修築巨壩的千古英名,便不肯答應,又責令李冰去督工修建郡守府。李冰無奈,也只能先領命了。想着好歹可以常見張若,儘可以等候時機再做勸解,總之務必要斷了他修築巨壩的愚昧念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