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太后的“母愛”

太后的“母愛”

1

此後幾日,宣太后便一病不起,秦昭王每天前來探望,宣太后卻總是惡語相向,只嚷着秦昭王不是稷兒,罵過幾句便轟了出去。魏冉深恐秦昭王起疑,便勸解說道:“大王,太后所說的胡話,大王可萬萬不能掛在心上。”

秦昭王倒也習慣了,答道:“舅舅不必擔心,嬴稷對此已是司空見慣。早在燕國之時,每當母后犯病,便不認嬴稷,非打即罵。可病好之後卻又摟着嬴稷痛哭不止。燕王也曾派御醫診治,卻不知是何怪病。只是回到秦國後,此病好了許多。近幾年並無發作,不知這一次卻爲何……唉……”

魏冉只能又假意道:“大王不必掛懷,也許過上幾日太后便會痊癒了。”

送走秦昭王,穰侯重新回到房中,看着在牀上半躺半坐的宣太后,再也忍無可忍,擺擺手叫宮女先出去了,然後衝着宣太后大聲道:“姐姐,好險哪!再這樣下去,只怕要天下大亂哪!”

宣太后仍目光迷離地喊道,“稷兒,我的稷兒呢,弟弟,你幫我把我的稷兒找來啊……”

魏冉耐着性子說道:“姐姐,你思兒心切,心智都糊塗了!幸虧御醫沒有深究,此事若被他人知道,如何得了!不僅宮中將要大亂,整個秦國也不得安寧啊!”

宣太后仍怔怔地說道:“弟弟,你……你見到那塊長命鎖了麼?”

魏冉一愣,“什麼長命鎖?”

“就是稷兒滿月時,你找楚國工師專門爲他打造的,我一直給他掛在脖子上,從未離身。那式樣,那花紋,我不會認錯的,那鎖就掛在畢鷹脖子上,他就是我的稷兒,畢鷹就是我的稷兒啊!”

魏冉惱道:“僅憑那長命鎖,也無法認定他就是稷兒!”

宣太后憤怒地喊道:“不是稷兒又是何人?”

魏冉放緩口氣說道:“姐姐,你且平靜下來,聽我仔細說。我已打探清楚,那畢鷹眼下住在當年稷兒的奶孃畢氏的舊屋,可見他確是畢氏之子。他不是稷兒,而是畢鷹,畢駿的哥哥畢鷹!”

“不……不!”宣太后聞言又有些瘋癲起來,喊道:“他若不是稷兒,那我的稷兒豈不是已經死了?豈不是已經埋在魏國的路邊了?不,我的稷兒不會死!他還活着,這畢鷹就是我的稷兒,就是我的稷兒!弟弟,你幫我把我的稷兒找來啊,我不要我可憐的稷兒當工師出苦力,我要讓他成爲真正的秦王!”

魏冉聞言大吃一驚,忙道:“不行啊,姐姐!姐姐,你好好想想,如今的大王雖是秦國的王,可真正主政的還不是你嗎?你若是鬧將起來,大王得知他並非你的親生兒子,一怒之下必要殺掉你我滅口。再說,就算我們廢掉了大王,立這個……這個畢鷹爲王,他能像大王一樣對你言聽計從嗎?到那時,落個雞飛蛋打,豈不是自尋煩惱?”

宣太后此刻哪還理這些,仍然瘋癲地喊道:“爲何不行,有什麼不行?!我是秦國的太后,我想立誰爲王就可以立誰爲王!你快去把我的稷兒找來,快去啊!”

魏冉看着宣太后瘋癲的樣子也無可奈何,只能點點頭假意答應着,一邊退了下去。來到門外,魏冉的眼中早換成了狠毒目光,嘴裡咬牙切齒地念道:“畢鷹,哼!”

這夜在莊古家的小桌上,難得地擺了一些簡單的酒菜,畢鷹、布順、二郎和莊古一家圍坐在小桌旁,衆人卻都是一臉悲傷。莊古見衆人都不肯動筷,便強笑道:“吃啊,吃啊,畢鷹你也吃啊……唉,去魏國也沒什麼不好,好歹我們也還是一家團聚,又有布順一起相互照顧着,倒是畢鷹你自己,要多保重啊!”

布順也說道:“是啊,這裡又無處做工,這一家老小卻要每日吃喝……畢鷹,你就別擔心了,這麼多工匠一起前去,大家都會相互照顧的,何況咱們在蜀郡也治過水,也算箇中好手啊,呵呵。”

魏國今年大河氾濫,治水工地上急缺人手,咸陽的一些工匠聽說了,便決定前去做工。有人就來喊莊古布順一起,兩人正在爲一家生計發愁,一番商議之下,便決定一同前往魏國。

畢鷹嘆了口氣,道:“唉,我還想過些日子若能再見到太后,求她讓你們再回王宮做工……”

莊古一笑,道:“好了畢鷹,你的好意我們都明白,不想那麼多了,來喝酒,以後你要是還去魏國,一定記得來找我們!”

三人一起碰了一杯,莊古飲完酒又說道:“只是,畢鷹,我們一走,二郎就只能交給你一個人了。”

畢鷹道:“不妨。你們自身難保,當然不可帶着二郎。再說,他剛剛開始唸書,也不能離開。你們儘管放心,我會好好照看他的。”

莊古過去捏捏二郎的小臉,哽咽着沒說出話來,二郎也伸手抓着他的手,一雙眼只盯着他看,畢鷹就從懷裡掏出一些錢幣遞了過來,“這些你們帶上路上用。若是魏國那裡無法立足,就請儘快回來,咱們再想他法。”

那邊布順猛擼了一把臉,端起酒杯笑着嚷道:“哎哎,又不是生離死別,瞧你們,來來來,咱們喝酒!”

2

翌日畢鷹便去了後宮的作坊做工。那作坊裡原有十來名工師,都是技藝精湛的好手,幾人見畢鷹新來,都十分熱情,畢鷹詢問是誰,幾人便齊聲道:“當今大王!”

吃過午飯,畢鷹自在一旁雕着一個馬車模型,那駿馬身上的鞍轡,車下輪子的根根輻條,還有車棚裡馬伕的神情,無不雕刻得細緻入微,活靈活現。正入神着,就聽旁邊一個工師說道:“參見公主,請問公主有何吩咐?”

畢鷹擡起頭來,果見魏萱淺笑吟吟地立在一旁,一時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魏萱的目光卻在他身上只是一停,便轉開了,故作不識得他,仍對一旁的工師答道:“我來看看有沒有什麼新鮮的玩物。”

那工師忙連聲道:“有,有。這些都是剛剛做出來的,公主請看。”說着搬過一些精巧的小人小房來,請魏萱過目。

魏萱心不在焉地一一看着,又輕移蓮步,走到畢鷹近前,說道:“這位工師倒沒有見過,是新來的吧?”

畢鷹忍住笑,板着臉答道:“是,公主。”

“你在做什麼呢,讓我看看。”魏萱說着湊近去,裝作仔細打量畢鷹手中的馬車模型,一雙眼卻直盯着畢鷹的臉,脈脈含情,內蘊無限愛意。

畢鷹心中就一番慌亂,忙說道:“公主,這裡骯髒零亂,公主還是先離開吧。”

魏萱看着畢鷹慌亂的樣子,心中不由竊笑,故意冷着臉說道:“你這馬車做得還算精巧,本公主有心拿去玩玩,不知你肯不肯啊”

畢鷹便說道:“這馬車本就是爲公主做的,自當送與公主。”

魏萱心中甜蜜,捧着那木雕輕快地去了。看着公主走遠的背影,方纔那位工師還糊里糊塗地嘆道:“這位公主,這幾日每天必來,看來對我等的手藝頗爲欣賞啊!”

畢鷹不敢接話,肚子裡卻早笑得腸斷。

魏萱拿着那木雕卻未回房,而是直奔了宣太后的房中。宣太后這兩日氣色見好,已能下地行走,見了魏萱手裡的馬車模型,連聲稱讚,又問道:“這真是畢鷹做的?”

魏萱笑着答道:“對啊,母后,我就和你說過,這人心靈手巧,能做好多機巧的玩物。”

宣太后將那馬車翻來覆去端詳着,愛不釋手,又唸叨着,“多巧的手啊……真想去看看他是如何做的……”

魏萱一愣,便說道:“這有何難?他此刻正在作坊中,我陪母后前去便是。”

衆工匠正在作坊內說笑,討論着魏萱公主到底哪裡最美,就驀地發現宣太后由魏萱公主陪着,已立在了門前。一幫人都慌了神,呼啦啦在地下跪成了一片,衆人心中只詫異着,太后怎麼會來到這種雜亂地方?

“不必多禮,你們繼續忙吧,”宣太后說完,便徑直走到畢鷹面前,舉着手中的馬車模型又說道,“稷……畢鷹,這個可是你做的?”

畢鷹立起身來,道了聲是,宣太后便又說道:“來,讓我看看你的手。”

畢鷹着實嚇了一跳,以爲自己聽錯了,不自覺地將手藏到身後,宣太后又笑着說道:“我就是想看看,是怎樣的手能造出這等好玩物啊。”

畢鷹無奈,只能猶猶豫豫地將一隻手伸了過來。宣太后抓住他這隻的手,輕輕撫摸着,眼中漸漸盈滿淚水,“粗糙了,粗糙了……”

畢鷹頗不自然地說道:“太后,小民乾的是粗活,自然手是粗糙的。”

宣太后道:“你……你受苦了。”

畢鷹心中驚訝,也只能說道:“只要太后高興,小民並不覺苦。”

魏萱在旁見宣太后如此激動,也有些奇怪,不過心中更高興太后如此喜歡畢鷹,便上前說道:“母后,畢鷹不光手巧,人品也好。你忘了,上次宮中叛亂,就是他救的我們呀。”

宣太后便拍着畢鷹的手說道:“對呀,你救過我的命,我是該好好謝謝你纔對。”

畢鷹說道:“畢鷹不敢當。那都是太后福大命大。”

魏萱笑着道:“母后,你看他多明事理。”

宣太后道:“是呀,他念過書,也識得字,實乃國家棟梁啊!”

魏萱就接口道:“對對,國家棟梁!母后應該給他一個機會,讓他爲國出力。”

宣太后便道:“有何不可?待大王出巡歸來,我便要他給畢鷹封賞爵位!”

這話來得突兀,振聾發聵一般,畢鷹、魏萱連同旁邊豎着耳朵的工匠一起,全都驚呆了,作坊裡一時鴉雀無聲。畢鷹愣了半天,然後慌忙跪倒在地,說道:“不,太后,請你莫聽公主的話。小民出身貧賤,並無軍功,如何可以受封?小民只求……”

宣太后卻插口說道:“畢鷹啊,你別急,再熬得幾日便有好日子過了啊!”

衆人更是發愣,畢鷹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了,宣太后看着衆人眼中的異樣,心知自己說得過了,太露痕跡,便擺擺手道:“魏萱啊,我這頭又有些痛了,快扶我回去吧。哎對了,畢鷹啊,以後凡是你

做的玩物,全都送到我宮中,我要每日看着。”

畢鷹呆呆望着太后,不知該如何回答。魏萱只顧着高興,也不多想,見畢鷹的傻樣子便又笑着追問了一句,“太后吩咐,你沒聽到嗎?”

畢鷹忙施禮答道:“是,太后,公主。”

魏萱這才嫣然一笑,扶着宣太后快步去了,衆工匠們紛紛圍上畢鷹,一時七嘴八舌問個不停。

秦昭王出巡歸來,剛剛返回咸陽宮,張祿便高舉着奏章求見,道此次秦與韓國交惡,齊國助韓,已決定不再向秦國供鹽了。

秦昭王大驚,忙問如何是好,張祿便說道:“臣已打探了一番。齊國與秦並無利害,之所以幫助韓國,是因爲齊相貪財,被韓國所收買。大王,韓既可以收買齊相,秦也同樣可以。”

秦昭王道:“丞相之意是……”

“臣可攜重禮使齊,面見齊相,陳述得失,想他定會說服齊王收回成命。”

秦昭王龍顏大悅,便囑咐張祿早作準備,以擇良日啓程。張祿剛退下去,宣太后便由門外走了進來,秦昭王本是一臉疲倦,也只能強顏歡笑着上前行禮問好,將宣太后迎入了房內,說道:“母后!母后身體欠安,有何吩咐派人將稷兒喚到後宮便是,如何卻……”

宣太后說道:“爲孃的病已經好了。稷兒,爲娘要你封后宮作坊的工師畢鷹爲大夫。”

秦昭王一愣,不解地說道:“工師?母后的意思是說,將一個工師直接封爲大夫?”

宣太后不悅道:“有何不妥麼?”

“這……”秦昭王面露難色,說道,“母后,秦國自商鞅治律以來,無軍功者不得封爵,這個工師他……”

宣太后厲聲喝道:“商鞅已是死人,難道秦國還要讓死人當家嗎?”

“可是,母后,變動律法實乃國家大事,須與衆臣相商,然後頒佈方可……”

“啪”的一聲,宣太后拍案而起。喝道:“大王,這秦國的王可是我賞給你的,那時候你怎不搬出大秦律法?依照大秦律法,這個王位可由不得你來坐!”

秦昭王慌得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聲說道:“母后切莫生氣,切莫生氣,母后旨意,稷兒照辦就是。”

宣太后哼了一聲,提步出去了。直到宣太后的腳步聲完全消失,秦昭王這才立起身來,一張臉上滿是憤怒和疑惑,又高喊了一聲,“來人!”

大夫王稽應聲而入,秦昭王說道:“你速去後宮作坊,將名叫畢鷹的工師傳來!”

王稽一愣,不解地說道:“工師?”

秦昭王沒好氣地又吼了聲:“快去呀!”

過了盞茶工夫,王稽便帶了畢鷹前來。秦昭王離座打量,遲遲沒有開口,畢鷹無緣無故被帶來參加大王,本就心中不安,又見這大王如此注視自己,更是惶恐。說道:“大王,不知傳喚小民前來有何……”

秦昭王道:“你就是畢鷹?”

畢鷹答道:“小民正是。”

“後宮作坊的工師?”

“是。”

“你可立有軍功?”

“沒有。”

秦昭王大聲道:“既無軍功,爲何卻向太后討封?”

畢鷹一謊,忙跪倒在地,“不不,小民豈敢。是太后主動說要封賞小民,不知……”

“哦,太后主動封賞?你且說說,太后爲何要主動封賞於你?”

畢鷹囁嚅道:“也許……也許是太后喜歡小民製做的玩物,故而……”

“哈哈!僅憑製作一些奇技淫巧的小玩物,就能封賞爲大夫。王稽大夫,這在秦國的史冊中尚無先例吧?”

王稽在一旁聽到畢鷹要被封爲大夫,心中已是一驚,這會又聽到秦昭王問話,連忙答道:“回大王,確無先例。”

秦昭王笑笑:“也罷,既然太后力薦,寡人便封你爲大夫。”

“不,小民受之有愧,實不敢當。還是讓小民留在作坊,繼續製做玩物吧。”

“你自然還要留在作坊中,這個大夫的爵位只能你知我知太后知,不可傳揚出去。寡人可不想讓中原諸國竟相嘲笑啊!”

畢鷹此來,已幾次被言語上輕侮,畢鷹都忍了,這會聽到這話如此輕蔑,便再難忍住,朗聲道:“大王,小民只願此生做個好工師,未有其他非份之想。此事皆是太后的主張,大王如若不信,小民願與太后對質。再說,沒有軍功,靠太后恩賜受封,小民受之有愧,受之不安。且莫說傳將出去,中原諸國竟相嘲笑,就是小民自身也無顏面對他人,更無顏面對先祖。畢鷹懇請大王收回成命。”

這一番話倒讓秦昭王一愣,王稽忙喝道:“大膽畢鷹,大王面前如何講話?!”

畢鷹又道:“王大人,畢鷹雖爲工師,卻也明白何爲廉恥。大王若不收回成命,畢鷹寧可死也決不受此封賞!”

秦昭王聞言倒笑了起來,“哈哈……想不到,你倒有些骨氣!”

畢鷹道:“生而爲人,理當如此。”

“好!你既不肯受封,寡人也不勉強。但太后面前須你自去解釋。”

“再次見到太后,小民自當力陳。”

秦昭王望着畢鷹,目光中透出幾分欣賞,正要再開口,一位內侍匆匆來到門口,稟報道:“秉告大王,蜀郡急報!”

畢鷹聽得蜀郡二字,不由也關注起來。秦昭王擺擺手,說道:“畢鷹,你且下去。”

畢鷹應了聲是,隨着王稽緩步向外出去,但心思卻不肯離了這房內,就聽那名內侍念道:“蜀郡郡守張若秉報大王,因連日暴雨,泯水決堤……”畢鷹一怔,不自覺地停下腳步,只聽那內侍繼續念道,“……洪溢萬頃,蜀郡幾成澤國。災民遍野,糧草無幾。懇請大王速調糧草入蜀,以賑災荒。”

秦昭王在那邊奪過急報來匆匆看了一眼,惱怒道:“張若誤我大秦!他曾向寡人秉報,稱泯水已根治,蜀郡再無洪澇,他……他……”

正說着,卻見畢鷹又從門外返了進來,王稽在後面緊緊相隨,口中喊着,“畢鷹,你要幹什麼?大王,他……”

畢鷹快步過來,一下跪倒在地,痛心疾首般說道:“大王,小民有罪,罪該萬死啊!”

秦昭王滿臉不悅,喝道:“寡人正在處理國家大事,無心理會你有罪無罪!王大人,快將他帶走!”

畢鷹又說道:“大王,小民在蜀郡時,便是治水官。泯水堤壩,均由小民主持修造。如今堤壩潰決,實乃小民之責呀!”

秦昭王一愣,“你……你曾是蜀郡的治水官?爲何張若上次奏報的功名錶中無你?”

“這個小民不知何故。大王,小民空耗國家許多糧財,非但治水無功,反而引發更大洪水,罪不可恕。小民願戴罪立功,重返蜀郡,窮其一生之力徹底根治泯水,萬望大王準允。”

這一番話說出來,秦昭王和王稽對望一眼,均是大感意外,就聽畢鷹又說道:“大王,司馬上將軍率軍入蜀,水淹餘州便是小民的意思。小民有愧於蜀郡百姓啊,此次洪澇,小民更是罪上加罪。若大王不允小民將功補過,小民還有何顏面苟活於世啊!”說到最後,眼中已有淚水閃閃。

秦昭王疑道:“司馬上將軍秉報說,水淹餘州是張若的計策,爲何又是你……”

“是小民向張大人說起火攻不如水攻,張大人才向司馬上將軍獻上這一計策。大王,水淹餘州,百姓塗炭,真正的罪魁正是小民哪!”

王稽在旁已聽得十分感動,便上前說道:“大王,畢鷹臨功不趨,臨責不避。胸懷磊落,心底坦蕩。不妨令他重返蜀郡,治好泯水。”

秦昭王略一猶豫,便道:“好吧。畢鷹,寡人就命你爲蜀郡治水官,即刻返蜀,根治泯水!”

畢鷹這才面露喜色,大聲道:“多謝大王!”

3

這夜秦昭王便去了太后寢宮,道畢鷹自己不肯接受封賞,又主動要求返回蜀郡治水,確實是個人才。宣太后一聽卻勃然大怒,斷然喝道:“不行!畢鷹就留在宮中,不能返回蜀郡!”

秦昭王道:“母后,這可是他自己請求的,並非……”

宣太后哪理會這些,只道:“不必多說!來人,即刻去找穰侯,讓他傳工師……哦不,傳大夫畢鷹前來見我!”

秦昭王勸阻道:“母后,天色已晚,還是……”

宣太后也不理他,只對那宮女又喝道:“快去呀!”

宮女哪敢不從,快步去了,秦昭王一臉憤懣地道:“母后,稷兒心中不明,爲何母后對這畢鷹如此偏袒?”

宣太后道:“他是……你不必多問,到時自會明白。”

“母后,那蜀郡治水的事……”

“那是國事,你自去處置!你……你可真不成器,稱王多年,凡事卻還不能自己做主。你且說說,我這個當孃的要照看你到何時啊!”

秦昭王滿心不快,也只能道了聲:“是,母后。”

宣太后一臉倦意,擺擺手道:“好了好了,你先去吧。”

秦昭王無奈,輕輕嘆了口氣便行禮去了。回到自己書房,見王稽還在這裡,便徑直問道:“王大夫,你跟隨寡人多年。你且說說,這秦國究竟有沒有大王?”

王稽早見到秦昭王一臉的怒氣,試探地說道:“大王,你的意思是……”

“當年丞相擊鼓求見,對寡人說秦國只有太后和穰侯,根本沒有大王。這許多年過去,寡人以爲秦國已經有了大王,可這些日子才知道,秦國依然沒有大王!”

王稽便說道:“對大王的處境,不僅丞相頗爲擔憂,連司馬上將軍和白起將軍也久有不安哪。”

秦昭王道:“哦?那你也認爲秦國沒有大王嗎?”

“這個……”王稽想了想,答道,“秦國有沒有大王,還要看大王是如何想的。大王認爲有,就會有;大王認爲沒有,還會沒有。”

秦昭王聞言陷入沉思,半晌後才緩緩說道:“近日母后舉止異常。最初,寡人以爲她是舊病復發,可仔細想來,卻並不那樣簡單。”

王稽道:“是呀。近來穰侯頻繁出入宮中,來去匆匆。爲臣擔心對大王不利呀!”

“王大夫,你要設法將母后身邊的宮女收買過來,寡人要隨時知道她們在說些什麼,做些什麼。”

“是。”

秦昭王眉頭一舒,說道:“自即日起,秦國應該有大王了!”

宣太后在房中直等到坐立不安,穰侯魏冉才帶着畢鷹和二郎進來了。畢鷹那會正在家中教二郎習字,就有幾名兵士闖進來,說是奉穰侯之命,帶畢鷹入宮面見太后。這幾日變故紛雜,畢鷹也搞不清楚怎麼回事,便索性不再去想,帶上二郎隨兵士入宮來了。

魏冉領了畢鷹二郎進來,一臉不悅地說道:“姐姐,不知深夜傳他……”

宣太后沒有答他,卻快步來到畢鷹面前,親切地說道:畢鷹,你來啦!

畢鷹行了禮,說道:“太后,不知深夜傳喚小民,有何緊要之事?”

宣太后卻朝一旁的桌凳處一指,道:“來吧,咱們坐下說。”

畢鷹忙道:“小民不敢。太后……”

“坐吧。”

畢鷹只得過去身子僵硬地坐下,二郎緊緊依偎着他,用一雙怯生生的大眼望着宣太后。宣太后便笑着說道:“這可是你的孩兒?”

畢鷹道:“這是小民在蜀郡收養的孤兒。”

宣太后不由讚道:“哦,你心地如此善良,理應得到好報啊。”

“蒙太后誇讚,小民不敢當。”

魏冉在一旁早聽得不耐煩了,皺着眉頭說道:“姐姐,深夜喚他前來,到底是……”

宣太后便說道:“畢鷹,聽說你不願接受大王的封賞,還要返回蜀郡,可有此事?”

畢鷹答道:“回太后。小民無功,豈敢受封?不僅無功,反而有罪,故此小民請求重返蜀郡,根治水患,造福蜀民,報效國家。”

宣太后柔聲道:“畢鷹,你憂國憂民之心實屬可貴,可報效國家並非一定要返回蜀郡呀。留在宮中或許對國家更爲有用啊。”

魏冉那邊眉頭皺得更緊,就聽畢鷹又答道:“太后,請恕小民無禮。小民乃一小小的工師,身無長技,留在宮中只能製做一些玩物,但回到蜀郡卻可以專心治水。太后,小民之所以如此迫切地懇請重返蜀郡,也是想求得良心上的安寧啊!”

“水淹餘州、泯水決堤之事,大王盡對我講了,責不在你,你也不必過分內疚。此事不必多議,我已吩咐大王將你留在宮中,蜀郡治水之事另派他人。”

畢鷹急道:“太后,請你……”

宣太后卻一擺手,斷然說道:“就這樣吧,天色太晚,你先回去吧。”

畢鷹無奈,只能頗不甘心地領着二郎向外出去,宣太后又叮囑道:“好好歇息呀!”

畢鷹忙又說道:“太后,小民還請太后……”

宣太后卻自顧自說道:“再候得幾日,讓你住進宮中來,便不必再受罪了。”

畢鷹這才徹底死心,道別出去了。畢鷹剛一走,魏冉便怒向宣太后,大聲道:“姐姐!你再這樣胡鬧下去,終究是要出大事的!”

宣太后卻是目光迷離,喃喃輕語道:“弟弟,你看我的稷兒多懂事……”

魏冉更加怒不可遏,又喝道:“姐姐,我聽說你還去了作坊見過這畢鷹,作坊是什麼地方,豈是你太后能夠去得?!這宮中耳目衆多,你這樣任性胡爲,這……這……”

宣太后卻還喃喃說道:“我看過他的手的,他就是稷兒,只不過比小時候粗糙多了……弟弟,你答應過我讓稷兒當王的,你快把你的兵馬調過來啊,你要讓我的稷兒當上大王啊!”

魏冉見宣太后又已神志不清,也無可奈何,只能搪塞地答應着,宣太后又唸叨道:“弟弟你一定要快啊,每當看到稷兒,我這心中的苦楚便又多了一分,稷兒一日不能爲王,我這心中便一日不得安寧啊……”

魏冉皺着眉不停答應着,又扶宣太后去牀上躺下,出去喊了兩個宮女進來伺候,這才快步離去了。

4

月光如水,灑滿整條街道,街面上的一切被月光浸潤,竟帶上了一層朦朦朧朧的光芒。畢鷹拉着二郎向家中走去,心裡面卻紛雜煩亂,百感交集。本來回到王宮之內,可以再見到扣兒,自是滿心歡喜;但太后的異常關心卻讓自己疑惑和不安;再之後又聽聞了泯水決堤,蜀郡洪澇,怎能不讓自己憂心忡忡?本想着舍了和扣兒相守,再返蜀郡重治泯水,彌補過錯;卻不料太后又橫加干預,強留宮中……

畢鷹正想得糊塗,二郎卻站定了扯了扯他手,畢鷹擡起頭來,就見不知何時已來了幾名兵士,無聲無息將自己二人圍住。畢鷹強作鎮定,道:“大人,你等……”

爲首一名兵士冷笑兩聲,道:“我等奉穰侯之命要你性命!你休要責怪我等纔是。”

畢鷹大驚,道:“穰侯?他……他爲何要……”

那兵士說道:“莫要多問。你的後事穰侯早有安排,定當厚葬。黃泉路上且請保重。”說着,緩緩抽出劍來。

畢鷹一把將二郎護在懷裡,說道:“且慢!你等殺我便是,還請給這孩子留下一命吧。”

衆兵士對視一眼,目光中都有不忍,那爲首的兵士卻厲聲喝道:“不行!穰侯有令,斬草除根!”

畢鷹激憤地喊道:“咸陽城中,大王腳下,你等濫殺無辜,王法何在!不問青紅皁白,便要取人性命,天理何在!連這年幼的孩子也不放過,人性何在!”

那兵士卻冷笑着道:“休要聒噪!天命如此,且請受死吧!”

畢鷹將二郎緊緊抱在懷裡,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二郎害怕地喊着,“二爹……”

畢鷹輕聲道:“二郎不怕。二爹帶你去蜀郡尋你爹孃。二郎,閉上眼睛,很快就能見到你奶奶了。”說完,轉過頭來怒目注視着那兵士。

那兵士被畢鷹的氣勢所懾,一時竟忘了動手,黑暗中就緩緩走出一人來,衆兵士一齊躬身行禮,那爲首的兵士忙說道:“穰侯,我等正要……”

魏冉擺擺手,止住了他的話,自己來到畢鷹面前,從頭到腳仔細打量着畢鷹,又再看看二郎,最後又將目光停留在畢鷹臉上,一隻手在劍柄上時而緊握,時而鬆開,不知道心裡在想些什麼。過了好半晌,魏冉才陰沉地開口說道:“畢鷹,本侯可以饒你和這個孩子不死。但你得答應本侯一個條件!”畢鷹怔怔地看着他,魏冉又低聲喝道:“你須要改名換姓,遠離秦國,並且永世不得返回秦國!”

畢鷹臉上只剩下驚訝,道:“穰侯,小民不明白,這是……”

魏冉冷冷地哼了一聲,道:“幸虧你不明白,才留得這條性命!”又扭頭說道,“厲九,帶他們出城!”

那名爲首的兵士應了一聲,便過來推搡畢鷹二人。畢鷹還要再問,魏冉突然暴躁起來,厲聲喝道:“還不快走!當心本侯改了主意!”

畢鷹這便不敢再問,忙拉着二郎隨那厲九快步離去了。

魏萱這日又來了作坊之內,假意擺弄着各工師的木雕,隨口問道:“那位新來的工師怎麼不見了?”

就有人回答,說畢鷹這幾天一直未來,也不知何故。魏萱心中詫異,也不好明問,就只能自己納悶着,又向宣太后房中而來。到了門口,正遇見太后身邊的宮女出來,便問道:“太后身體怎麼樣了,病還沒退麼?”

原來那日魏冉逐走畢鷹以後,向宣太后謊稱畢鷹所乘馬車不慎翻入河中,畢鷹又不善水性,故而命喪水中。宣太后聞之幾近崩潰,立時便要尋死覓活,被魏冉死死按住了纔算作罷,又大哭大鬧了一通,繼而再度病倒在牀。一連數日,秦昭王和魏萱幾次前來探病,宣太后都只是不見,自己一個人躲在房中哭哭啼啼。魏冉又吩咐宮女們小心照看,千萬不得出什麼紕漏。

這宮女見是魏萱公主過來,便道:“太后今天稍好些了,奴婢這去給太后取藥,公主自去看望太后吧。”說完快步去了。

魏萱進到房內,見宣太后正伏在牀頭,手拿着畢鷹做的那馬車模型怔怔流淚。魏萱也不解是何意,先上前行過禮問完好,便坐到一旁,又見桌上有碗蓮子粥,想端了喂宣太后,宣太后也只是不喝,只好又放下來,呆坐了一會又覺尷尬,便指着那木雕說道:“母后你看,這車輪都做得這般逼真,還能轉動,真是巧奪天工啊!”

宣太后的眼淚又奪眶而出,喃喃念道:“是啊是啊,多巧的手啊……可惜……可恨……老天無眼啊……”

魏萱也不明白她這話何意,只能自己又說道:“對了母后,這畢鷹這些天也未去作坊做工,你知道麼?”

“畢鷹?”宣太后迷惘地念了一遍,又驀地省起這畢鷹便正是自己的稷兒,正是自己那命苦死去的稷兒,一時又悲從心起,大聲痛哭起來,“他死了……畢鷹他死了……死了啊……我的稷兒……”

魏萱如遭雷擊一般,呆呆立在那裡,猶自不肯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追問道:“母后,你說什麼,你說這畢鷹……這畢鷹他……他死了?”

宣太后哭得更兇了,大聲哭喊着,“他死了……畢鷹他坐的馬車翻到河裡去了……這可憐的孩子又不會水……我的稷兒啊……”

魏萱再怎麼回到自己房中的連自己也不知道,她嘴裡只喃喃念着兩個字:“死了……死了……”又取出畢鷹遺留下的玉簪,小心撫摸着,畢鷹俊朗的面龐又浮現在了眼前。魏萱輕聲念道:“想不到,你終究還是死在了水中,畢鷹哥哥,你已不在,扣兒我活在人世還有何希望啊?”

說着,魏萱挽好長髮,再拿起玉簪深情地望上一眼,別在了腦後,然後起身,將一根絲帶甩在房樑之上,搬過椅子來站了上去。魏萱緩緩將頭伸進了絲帶之中,輕聲說着,“畢鷹哥哥,我來了……”

窗外,儺戲戲奴的高腔聲直入雲霄;秦昭王在唱聲中揮劍起舞,淚流滿面;宣太后將畢鷹遺留下的木鳶木雕長命鎖滿滿地擺了一牀,逐個撫摸着怔怔落淚;翠兒終於回來了,望着窗上映的一個人影,淒厲地尖叫出聲。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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