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昂點了點頭,便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靜靜的看着吳王。
果然片刻後吳王一臉回憶的說道:“十七年前,孤被封爲吳王,你知道孤當時是怎麼想的嗎?”
“殿下素有賢明,定然是想做一位賢王吧?”周昂同樣語氣平靜的答道,兩人就好像在閒聊一般。
十七年前吳王才十五歲,那正是少年意氣風發,風華正茂的時候,周昂不相信那個年紀的吳王就會心生反意。
“孤生在皇城之中,所學的也只是太祖如何建立豐功偉業,所見的也只是皇城的富麗堂皇,我以爲大寧朝真是物華天寶地靈人傑,九州大地百姓都是安居樂業。”吳王搖了搖頭,語氣中有些自嘲的味道。
這一次周昂沒有接話了,他現在就只需要做一個傾聽者。
吳王幾乎沒有任何停頓,便繼續說道:“孤從未有過爭奪皇位的心思,當得知自己被封爲吳王時,孤內心其實是自豪的,因爲當年太祖定下諸王就藩的祖制,是要諸王拱衛九州,保我大寧朝千秋萬代的基業。”
“江南,這個名字孤早就神往已久,孤只知道江南地靈人傑,這裡文風鼎盛,這裡有才子佳人,這裡有數不盡的人間美景。”吳王語氣舒緩,彷彿在描繪一幅無比令人神往的畫卷。
不過下一刻吳王聲音忽然一變,那美麗的畫卷彷彿被人狠狠的撕碎。
“可是孤錯了......在這裡,孤只看到糜爛到骨子裡的官場,只看到將軍隊視爲私產的武將,只看到爲富不仁的奸商,只看到一片民不聊生......這不是孤想要的江南!”吳王的聲音已經帶着深深的失望,不過下一刻他忽然擡起頭來,目光之中一片炙熱。
“不過.......孤雖然失望,卻更加高興了。因爲這不正是孤來江南的使命嗎?孤可不想只做一個遛狗養鳥的王爺!”此刻吳王的臉上竟然露出了興奮的神情。
糜爛的江南官場,割據的武將,紙醉金迷的權貴,這些不僅沒有讓吳王心灰意冷,反而激起了他心中的鬥志,他覺得重整江南吏治就是他的使命。
吳王越說越激動,彷彿又回到了十幾年前,那個他初到江南的時候。
那時候天高海闊,那個皇室少年也是意氣風發,心比天高!
吳王已經說了許久,周昂依舊只是靜靜的聽着。
其實吳王的這些話,已經引起了周昂的共鳴,至少吳王曾經經歷的心路變化,與周昂赴任郭北縣令時如出一轍。
這個世間大多數人其實都是初心爲善,但是落入紅塵之中,最終還能夠初心不改的太少太少了!
“所以孤開始巡視江南,我要走遍每一個縣,我要將這裡瞭如指掌。我到的第一個地方,就是郭北縣.......”吳王的語氣沒了先前的激動,似乎接下來發生的事變得異常沉重起來,連他的語氣都有些沉重了。
聽到吳王說到郭北縣,周昂目光一凝,終於要講到十七年前面對黑山鬼王了,對此周昂其實也非常好奇。
“其實大體的過程你應該都猜到了,一方鬼王竟然想要將一縣之地化爲鬼域,孤又怎麼會答應呢?那時候我也是年少無畏,竟然就憑着一腔熱血,還想要擋住姜無畏的鬼將陰兵。”吳王說道此處有些自嘲,他現在看來,當年的自己也真是年少無知。
“可殿下確實讓黑山鬼王退走了!”周昂終於開口說了一句。
這一句是對吳王的認可,至少曾經的吳王是一位真正的賢王,如果沒有十七年前的他,郭北縣就真的不在了。
“那時候姜無畏還未成真仙,加上郭北縣的人道氣運還很濃烈,而本王乃天子血脈,受到整個王朝氣運的加持,他也確實沒有十足的把握拿下郭北縣。不過本王也不可能一直守在郭北縣啊!所以我與姜無畏便訂立了一個賭約。”吳王繼續說道,終於說到了那個賭約。
“什麼賭約?”周昂對此非常好奇,便主動詢問起來。
吳王身子往後靠了靠,似乎是說的有些累了,又過幾息之後,他才接着說道:“姜無畏說,這塵世就是一口大染缸,要想將這缸中之水變成清水,就只有將原本的水倒掉,而人若跳入這染缸,不管是三教九流還是將相王侯,最終都會被染成缸中的顏色。”
“所以.......那個賭約就是賭孤會不會變!”吳王意味深長的說了一句,當他說完這句話後,重重的靠在了王座之上,大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周昂也重重的跟着嘆了口氣,一時間他都不知道該如何評判吳王,不過下一刻吳王又繼續說了起來。
“孤欣然接受了這個賭約,孤不相信自己會變,孤堅信憑我的手段肯定可以還這江南一個朗朗乾坤,永遠不會有和姜無畏這個鬼王聯手的可能。”吳王又是自嘲的說着,彷彿覺得曾經的自己無比可笑。
“從那以後孤用盡手段,數年間搬倒了江南大批的貪官污吏。與此同時孤省吃儉用興辦學堂,甚至用修建王府的錢疏通河道。然而江南的官員換了一批又一批,卻只是從一個貪官換成了另一個貪官......”
吳王忽然站起身來,他的眼中流露出狠厲之色,而後揮舞着手臂說道:“一次次的失敗,一次次的現實與理想背道而馳,終於將孤給狠狠的打醒了.......”
“所以從三年前開始,孤先是用手段讓朝廷允許我重新設立王府衛隊,而後暗中招兵買馬,訓練軍隊。接下來的事你都看到了,現在你覺得孤可是做錯了?”吳王目光漸漸的又變得平靜起來,他隨意的坐在王座之上,靜靜的盯着周昂。
此刻周昂心中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他彷彿在吳王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來。
“不......殿下沒有變,殿下從未變過......若殿下變了,金陵城下殿下早就用了水淹金陵之計,又何至落入今日這般境地?”周昂還沒開口,那個老太監便跪在了吳王身側,此刻老太監一臉悲慼,說出的話更是讓周昂心神巨震。
周昂不是腐儒,甚至他也深知,這世道已經糜爛到不得不刮骨療傷的地步了,等他再看吳王之時,竟然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抉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