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安十五年七月十三,黑雲壓城,一副風雨欲來之勢。
這一日,距離興建伯大婚也只有兩日了。
京城北面玄武門,數十個壯漢推着獨輪車從遠處緩緩而來,那車上載着蔬菜瓜果,正是興建伯府從城外莊戶處購買的宴席食材。
從昨日開始,不僅是玄武門,其它各門也有類似的隊伍入城,大量的酒席所需之物被運送進城,看樣子是要準備一場空前盛大的婚禮。
這些推着獨輪車,或者擔着扁擔的漢子,大多低着頭,不過仔細看去就能發現,這些農夫一個個都是神色冷峻,行走之間步伐也有些一致。
這幾日京城談論最多的,自然也是興建伯大婚之事,似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齊聚興建伯府,大家也都無所事事的等着七月十五這一日的到來。
京城東郊太平鎮,這裡是京郊的一座小鎮,住的多是平民百姓,大多還是那種祖祖輩輩生活在京城附近,卻又沒有能力搬入京城的人,彼此之間都是知根知底。
小鎮之中有一個普通的人家,住着一個被稱作柳生的讀書人,柳生父母早亡,如今已經二十出頭,卻連個秀才都沒中,且孤單一人至今也未娶妻。
柳生家無田地也無產業,他也不像一般讀書人那樣替人代寫書信,或者做富貴人家的先生賬房來謀生,他所做的卻是爲人看相算卦。
不過這柳生看相極準,所卜之卦也極爲靈驗,所以找他看相算命之人也是絡繹不絕,所得財物也足夠他度日。
但柳生有個習慣,每月只有逢九才替人看相算卦,所以平時柳家都是門戶緊閉,而其它時候很少能看到柳生。
厚重的烏雲不僅籠罩京城,也籠罩着相距不遠的太平鎮,烏雲之中悶雷作響,卻始終不見一滴雨水落下。
此刻未時已至,悶熱的天氣更是讓人昏昏欲睡,除了有要緊的事,通常少有人此時外出。
不過偏偏柳生家的院門此時打開,而後柳生一襲麻衣便出門而去,他那一襲麻衣不像儒衫,更似道袍。
未時三刻,周昂沒有午睡的習慣,當大多數達官顯貴,富商豪紳都在午休之時,他依然獨自在書房看書。
周昂左手持卷,右手兩指輕輕的夾着書頁翻動,雙目之中念頭涌動,完全沉浸在另一個世界。
“咚....咚.....咚....”忽然房門上響起三聲叩擊聲。
接着周慎的聲音從屋外傳來:“家主,有個自稱柳誠的書生求見。”
“他可有說爲何事而來?”周昂繼續看着書,只是出聲詢問起來。
“他說爲金龍易位而來。”周慎的聲音明顯小了不少,更能感覺謹慎許多。
書房之中周昂正將書頁翻到一半,聞言翻書的動作一滯,而後聲音從書房中傳出:“帶他來花廳見我。”
柳誠便是柳生的姓名,片刻之後這個有些另類的書生來到了伯爵府花廳,剛一進門柳生就看到周昂坐在主位上,正在悠閒的品着茶。
“家主,柳生帶到。”周慎將柳誠領了進來。
周昂擡頭看了柳誠一眼,而後擺了擺手,周慎便帶着屋內兩個丫鬟退了出去。
等到下人都退下,周昂將茶蓋輕輕蓋在茶碗上,饒有興致的打量着柳誠。
“學生柳誠拜見伯爺。”柳誠躬身一拜,自信從容顯得不卑不亢。
“給你一盞茶的時間,如果不能說服我,便請離開吧。”周昂右手又拿起茶蓋,用茶蓋輕輕的推了推碗中茶葉。
柳誠見狀微微一笑,而後擡起頭來,大有深意的對周昂說了一句:“恭喜伯爺,大喜之日,便是萬劫加身之時。”
周昂聞言並不意外,更沒有絲毫怒意,只是微微一笑,而後抿了一口杯中茶水。
“既是萬劫加身,又何喜之有?”周昂看着柳誠問道,眼神之中興趣更濃。
“欲成大事者,自然萬劫加身,尋常百姓倒是少有劫數,可終究庸碌一生。學生不喜經史子集,唯愛天機命理之術,偶得一門奇書,於相術一道頗有心得,學生自認能窺得半分天機,此時正是我一展所學之時。”柳誠娓娓道來,說話之時再次對周昂躬身,算是做了一個自我介紹,剩下的話也是開門見山表明投靠之意。
聽到柳誠的自我介紹,周昂目光也漸漸的正色起來,對於易術一道周昂至今只知道羅大業會看一些面相,而自己有靈棋經也能推演一些東西,但遠談不上窺探天機。
可這柳誠卻敢自言能夠窺得半分天機,僅僅這句話就不是一般術士敢說出口的。
“這麼說你倒像個方外術士,而非讀書人。上一次吳王叛亂黑龍張目,便有方外術士現身,意圖竊取人道氣運,你就不怕步了這些人的後塵?”周昂大有深意的對柳誠說道,到目前爲止兩人都沒有提及那個金龍易位之說。
柳誠聞言笑容更勝,而後雙手負在身後,一臉自信的說道:“這人上一百便形形色色,自然良莠不齊,他們本事不如我,沒有找對明主。”
“哈哈哈哈,那你說說本官萬劫加身,這劫數來自何處?”周昂聞言大笑了起來,這柳誠確實自信,自信到很容易讓人覺得他那是自負,不過周昂雖然笑了,卻沒有什麼嘲笑的意思。
柳誠見周昂大笑也不以爲意,反而神色嚴肅了不少,而後認真的說道:“劫數來自三個地方,其一.....”
此時柳誠豎起一根手指,才繼續說道:“伯爺正在辦一件大事,這件事與金龍易位有關,所產生的的反彈自然就是一場大劫。”
周昂看着柳誠,認真的聽着他說自己的劫數來源,而後柳誠又豎起第二根手指說道:“不知伯爺可知中元鬼市?”
這一次柳誠竟然提到了最近在方外世界傳的沸沸揚揚的中元鬼市,柳誠一問周昂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
見周昂點頭,柳誠才繼續說道:“其二便是來自這中元鬼市,它之所以會出現在京城附近,正是衝着伯爺而來。其實它雖名爲鬼市,卻不代表這操控鬼市的背後之人就是鬼類。鬼怪妖魔陰險狡詐,但其實還有比鬼怪妖魔更狡詐的!”
柳誠大有深意的說着,似乎意有所指。
這一次周昂的神色也開始有了些變化,變得嚴肅凝重了起來。
見周昂表現出重視,柳誠豎起了第三根手指說道:“這第三嘛.....從伯爺的面相來看,您的陽壽將盡。”
柳誠說完大有深意的看着周昂,就那麼靜靜的站在那裡,似乎在等周昂作出什麼決定。
而聽到柳誠說的第三點後,周昂終於將手中茶杯放下,而後緩緩站起身來。
周昂向前走出幾步,站在了距離柳誠只有三步遠的地方,同樣認真的看着這個突然出現的另類書生。
“能告訴我爲什麼嗎?”兩人對視了片刻之後,周昂終於再次問道。
而這一次柳誠收起了先前的自信與高傲,異常恭敬的對着周昂一拜,而後說道:“若我說大人已經初具聖人之相,你信嗎?”
這一次周昂微微一愣,而後微微搖了搖頭,又繼續說道:“那你想怎麼幫我?”
“伯爺想要我做什麼?”柳誠擡頭,與周昂相視一笑。
一個時辰後,大理寺的地下大牢,這裡深處大獄的地下,關押的無一不是重犯要犯。
一層層的鐵門被打開,大理寺右少卿賀康帶着幾個人下到了最底層的囚室,最後出現在一個鐵質的囚籠前。
很快有獄卒同時使用三把鎖打開了囚籠,那囚籠之中一個身形消瘦的囚犯四肢被鐵鏈鎖住,他穿着囚衣蓬頭垢面,根本看不出原本是幹什麼的。
“七月十五快到了吧?是要送老夫上黃泉路了嗎?”聽到囚籠被打開,那囚籠中人緩緩擡起頭來,滿頭花白的頭髮下,是一張略顯蒼老的臉龐。
此人雖爲囚徒,身上卻有一股從容穩重氣度,彷彿一位飽讀詩書的大儒。
“吳王長史崔文山,你可認得此物?”忽然賀康從懷中拿出一枚雕刻着盤龍的玉佩,喊出了囚犯的名字。
這個被鎖住四肢,關在地牢最深處的,正是吳王府的長史,那個曾在清明詩會,寫出花團錦簇筆墨留香異象的江南名士崔文山。
崔文山看到眼前晃動的玉佩,頓時神色大變,而後不敢置信的說道:“怎麼可能?這東西怎麼可能在你們手上?”
“既然認識此物,那就知道怎麼做了吧?”賀康面無表情的說道,而後又將玉佩貼身收好。
“要我做什麼?”頃刻間崔文山便神色如常,而且已不再像個囚犯,彷彿又變回了那個吳王府的長史。
賀康擡手一揮,而後便有獄卒上前解除了崔文山身上的鎖鏈,並且還有獄卒拿來了一套嶄新的衣衫放在了崔文山身前。
“你只需聽從柳先生安排,他會告訴你該怎麼做。”賀康丟下一句話,便轉身離開了。
而當賀康轉身離開時,一個身穿白色斗篷的人站到了崔文山身前,此人渾身都籠罩在斗篷之下,他低着頭連臉都看不見。
不過當他站到崔文山跟前時,就緩緩的擡起了頭,斗篷下露出的正是柳誠的臉。
崔文山只見柳誠嘴角上揚,露出了一個神秘的笑容。
燥熱沉悶的京城,看似一片平靜,然而在普通人看不到的地方,早已是一片山雨欲來之勢。
武強侯府密室,這裡是數代前的武強侯秘密修建的,此刻密室之中圍坐着數人,每一個都面色凝重。
“宮裡傳來消息,皇帝的時日恐怕不多了,我們已到了不得不打算的時候,如今城防司被分離,我們在京城的兵馬不足,我已用五軍都督府的名義發文,以換防的名義調燕雲軍趕往京城。”何顯聲音之中也透露着幾分緊迫。
他口中的燕雲軍,正是九大藩鎮中鎮守北方的軍隊。
而如今的燕雲軍統帥,也是何顯的嫡長子,燕雲將軍何晏。
“除了調動兵馬以防不測,還要保護好七皇子,若沒了七皇子,我們便師出無名。”又一位軍中巨頭說道,這些武人考慮問題其實並不複雜,他們最大的依仗就是軍隊,只要軍隊在手,做事便有了底氣,剩下的就只是一個所謂的名目了。
與武強侯府相似的一幕也發生在李長善的府邸,他倒是沒什麼密室,就在書房之中與一衆淮西黨秘密的謀劃着。
何顯能知道景安帝身體不行了,李長善自然也知道了,現在他們其實遇到的問題與武強侯等人都差不多。
“父親,我已經讓鄰近順天府附近各府集結軍隊了,雖然各府只有兩三千兵馬,可加起來也有三萬左右,如果到時候真要拼個魚死網破,還指不定誰是那條魚呢?”李尚來臉色有些陰沉的說道,淮西黨雖然是文官,可這些文人也知道軍隊的好處,他們雖然無法掌控九大藩鎮,但自己勢力範圍內的府兵還是能輕易調動。
至於什麼調兵的理由?在這個風雨飄搖的王朝中,其實已經不重要了。
“大公公,興建伯、武強侯、還有那些文官可是都在調動手下兵馬了,咱們這次怎麼站?”司禮監的廂房之中,魏思賢恭敬的站在曹吉安身後。
不過連曹吉安都沒有注意到,魏思賢雖然依舊如往常一樣對他畢恭畢敬,但他那雙深邃的眼眸中,卻有別樣的目光閃過。
武強侯調動北面的燕雲軍,文官調動順天府附近的府兵,其實周昂手中除了郭北營還有一支軍隊。
那就是遠在江南的江南大營,這支軍隊有三萬人左右,是原本吳王叛軍歸降後組建的,幾日前周昂也已經下令,要這支軍隊北上,理由是換防東宮衛率。
曹吉安擦拭着一個古董花瓶,作爲一個太監他沒有別的愛好,就喜歡這些古董。
“傳令錦衣衛守好皇宮,讓他們去爭,到時候不管誰贏了,這皇宮大內還是咱們的,管他新皇是誰,咱們都是從龍之功。”曹吉安一副智珠在握的樣子說道。
以前朝中勢力是三足鼎立,現在多了一個周昂,曹吉安居然打起了坐收漁翁之利的打算。
“大公公英明!”魏思賢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恭維着,只是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
京城之中山雨欲來,表面上卻是一派祥和,尤其是永昌裡中車水馬龍,伯爵府的酒席眼看就要準備的差不多了。
而京城之外,普通人看不見的世界裡,卻是一片血雨腥風。
越是臨近中元鬼市,越來越多的江湖奇人異事,潛修的妖魔鬼怪開始匯聚在城外,這些人一多自然摩擦不斷,而且這個世界本就是實力爲尊,無時無刻不充斥着殺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