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他也打開了手電筒,如亞紀一樣照亮自己的面孔。他呼出最後一口氣,對亞紀笑。
一如數年前他們初見的時候那樣,曾經的醜小鴨現在流着淚,而曾經繞着醜小鴨打轉的陽光王子殿卻還是如當年捉弄她時候一樣笑着。
“笨蛋,要相信我啊。”
葉勝說道,旋渦在他們腳下展開,他擁抱着亞紀,帶着笑,墜了下去。
寂靜。
脫出的過程比葉勝想象的還要寂靜,除了水聲他的耳朵裡什麼都沒有。放在以往他們總是會說說話,哪怕只是一句簡單的呼喚和回答也好。
他和亞紀之間作爲通訊連接的信號線已經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斷開了。葉勝在心裡嘆了一口氣,他也說不清楚自己心裡是什麼樣的情緒。在極度的寂靜與孤獨裡,他彷彿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過去。
在那段過去裡他從誕生開始便與衆不同,常人眼裡的艱難困苦對他的腦子和身體來說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小障礙。他也曾因爲過於與衆不同而沒有朋友,而後又在極度的孤獨裡改變自己。
葉勝逐漸長大,他有了朋友,他被人追逐簇擁,可他還是孤獨,孤獨流淌在他的血脈裡,他被人羣包裹,卻覺得彷彿赤身裸體置身於寒冬。
真他媽冷。
於是葉勝喜歡上了游泳,他在水裡浮浮沉沉,奮勇前進,就彷彿自己能從孤獨裡走出去。
葉勝曾經以爲自己真的走出去了,他的優秀和與衆不同很快指引他來到了卡塞爾。可來到了卡塞爾還是冷,他一如既往的出色,游泳課全班第一,第二年成了帆船隊的領隊···可無論多少榮耀加身,卻還是冷。
穿過又一個缺口的時候,葉勝感覺到亞紀握了握他的手。她的力度很大,但是透過厚重的潛水服卻溫柔的像個撫摸。他敏銳的轉過頭,亞紀舉起手電筒。
“你在發抖。”她說道,臉上還帶着淚痕,眼睛裡卻有着孤擲一注的溫柔。“冷嗎?”
對話的時間裡他們還在順着旋渦往下游,每一個旋渦都代表又一扇‘門’在他們的前方打開,意味着他們離生的道路越來越近。葉勝眨了眨眼睛,眼眶酸澀的讓他想揉一揉,或者擡起頭。
但他什麼都做不到,他一隻手在划水,另外一隻手握住了亞紀的手,亞紀的另一隻手裡還抱着沉重的青銅罐。斷裂的信息線被葉勝捆在了一起,理論上足夠保證他們不會被水流衝散,但是他們卻不約而同的誰都沒有鬆開手。
“如果是冷的話,你會抱抱我嗎?”葉勝問道。
“我一直抱着你呢。”亞紀回答。
葉勝嘴角的笑容擴大,他不用鏡子都能知道自己現在絕對笑得像個二傻子——但是有什麼關係呢?
在這座青銅城裡,只有他們兩個活着的人類。就如同當年被選中的兩位數的優秀的混血種裡,位列第一名的葉勝唯獨挑中了旱鴨子酒德亞紀做自己的搭檔。
如果全世界只剩下你和她,只要她不放開你···那麼孤獨又算什麼呢?
“別怕。”
穿過又一個缺口,葉勝突然握了握亞紀的手。在亞紀疑惑的目光裡,他笑着說道。
“我沒在怕。”
“可你看起來已經嚇得腦子發白了。”
“我沒在怕。”亞紀說道:“你還在這裡呢。”
“挺好。”他說道:“那就想想出去之後你最想做的事情吧。”
他們在又一面牆壁前停留,葉勝能看到亞紀的氧氣瓶指針已經滑到了警報的區域。她和他都知道這個時候應該閉上嘴努力調整呼吸減少氧氣消耗···但是亞紀卻真的回答了。
“我有個姐姐,叫酒德麻衣。”亞紀想了想:“出去之後,我想去見她。”
“聽起來姐妹情很深啊。”
“不,我們很多年不見了。”亞紀淡淡道:“醜小鴨和天鵝會有姐妹情嗎?我們都不是一個物種。”
“那你爲什麼要去見她?”
“因爲我想帶你去見她。”她看着他:“你是我能在她面前炫耀的唯一一個東西。”
“那就去見她吧。”
葉勝對她說道。
下一秒,在酒德亞紀驚恐的目光裡,他解下了自己的氧氣瓶。錶盤顯示其中還有供給呼吸兩分三十秒的氧氣。他按下了亞紀的掙扎,飛快的爲她換上了自己的氧氣瓶。酒德亞紀從不知道自己的搭檔居然有這麼大的力量,隔着潛水服,手勁都大到彷彿能捏碎她的骨頭。
“別動!”
葉勝死死的抓着她掙扎揮動的胳膊,最後的牆壁在他們身下緩緩移動,旋渦逐漸形成。亞紀怔怔的看着他,這一刻她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午後,作爲一個實打實的旱鴨子,她剛從泳池裡爬上來,而已經曬完了紫外線的葉勝就站在她面前拍着自己的屁股嘲笑她。
“你得把它帶出去!”
葉勝對她說道,這一刻他是不笑的,他的面容扭曲,原本英俊的面龐已經因爲扭曲醜陋的彷彿面前口咬柴薪的活靈···
——活靈?!
亞紀猛地側過頭,她看清楚了咫尺之外的那張臉。那一瞬間她明白了什麼,卻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明白。但她已經停止了掙扎。
她死死的抱住了懷裡的那青銅罐,葉勝艱難的衝她笑了笑,他最後伸出手,摸了摸亞紀的頭。亞紀幾乎感覺不到那隻手拂過頭頂的力度,卻能感覺到沉重到幾乎把她壓碎的疼痛。
“別怕。”他低語道。“我不冷了。”
葉勝沒有回頭再看她,他甚至好似不在意亞紀能不能看到自己想要說的話。他把自己的手伸進了活靈嘴裡,猛地往上一擡,活靈鋒利的牙齒瞬間刺穿了他的手掌。而與此同時,他最後一次詠唱起了言靈。
言靈·蛇展開!
在一片死寂裡,他的聲音被傳輸到了摩尼亞赫號上,語氣輕柔到不像他。
“脫離方向再次確定,座標傳輸中。脫離人員一名,酒德亞紀,請準備接應。”
蛇傳遞來了曼斯教授的咆哮,這位能在驚濤駭浪裡抽雪茄的老男人第一次在葉勝面前露出這麼失態的模樣。吸到了血的活靈一點兒一點兒收緊利齒——葉勝知道這是因爲他的血統等級離活靈能允許的通過等級相差甚遠。但是他很欣慰的看到正如他所預料的,大門緩緩敞開,不用他再做催促,亞紀從那條縫隙裡竄了出去。
曼斯教授已經不咆哮了,葉勝聽得到曼斯教授的聲音。教授的聲線裡帶着點兒嗚咽。
“你快死了。”
“哇哦。”
葉勝靠在冰冷的青銅上,他已經站不住了,他全身的血液已經損失過量,理論上按照他這個狀態不應該能展開言靈。但是就像是奇蹟一樣,‘蛇’還在繼續遊動,不停的遊動,不停的往前。他們往上,往上,一路往上升。
“那真是太不幸了,我可不想死啊。”
在風暴的呼嘯裡,蛇傳遞着他最後的聲音,更多的是資訊,無數的資訊被他塞進了諾瑪未曾斷開的鏈接裡。
“我得活着出去,看我的姑娘長成天鵝呢···”
說道這裡,就像是視網膜收到的信息剛剛傳遞到大腦,葉勝再一次看到了亞紀的身影,就像是時間倒流,她從他的身邊竄出去,衝向生的彼方。長腿大胸細腰,漂亮的跟天鵝一樣。
——什麼嘛。
他笑了起來。
——我已經錯過了你的這麼多年了。
林陽還站在原地。
作爲這次救援行動一語道破天機的功臣,又有着校長的大力褒獎,他本應該享受着羣星拱月的待遇。事實上‘羣星’也的確過來跟他這個突如其來的彗星打了個招呼握了握手,很快就回到自己的‘星系’裡去了。
當然,也有立志於在學校的兩大‘星系’裡開發出第三條道路的新生激動的跟他說着什麼···但是大家都是有眼色的人,在短暫的溝通之後發現林陽根本沒在聽。
只留下他一個人。
林陽站在走廊上,他四下望了一圈,不得不承認大概是他發呆的時間太久,該走的人都已經走完了。而他身後的控制室的大門已經死死的關閉,厚重的雕花木門和誰知道木門裡暗藏的什麼玄機隔斷了其中一切動靜。和宣佈解散之後就大可以回宿舍睡大覺的學生們不同,教授們不用說都知道要留下來加班處理後續的各種事宜。
林陽想了想,他順着走廊也往外走,很快他就走到了大門處。走到室外林陽才一個哆嗦,他覺得自己委實穿的有點兒少。人羣帶着笑語已經遠去,他站在路燈下猶豫了起來是去吃個夜宵暖暖身子,還是直接回溫暖的被窩迎接下一春。
下一秒,他聽見了腳步聲。
林陽擡起頭,他看見了楚子航。楚子航也看着他,他只穿着一件單襯衣,校服外套被規矩的摺疊起來搭在屈在小腹前的手臂上,走到林陽面前,他的第一個動作是把外套展開,披在了他肩膀上。
林陽下意識的拉攏了第二件外套,然後才點頭道謝。
“你在擔心什麼。”
兩個人走在通向宿舍的小道上,楚子航突然說道。
“有一點兒吧。”林陽道。“校長沒說清楚啊!他光說了‘感謝諸位的努力’,誰知道努力有沒有成果呢?”
“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