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才王文,東昌縣人,自幼誠實。這一日黃昏,秀才前往湖北,路過六河,在一間旅舍投宿。出門散心,偶遇同鄉趙東樓,趙某乃大商人,在外做買賣,常年不歸。兩人相見,都很高興,趙某邀請秀才前往住處一敘,來到門外,只見屋內坐着一名美人,秀才愕然止步,掉頭便走,趙某拉住他衣服不放,隔窗叫道:“妮子,我與朋友有事相商,你先回避一下。”
兩人進入屋中,趙某整治酒席,互道寒暄。秀才問道:“此爲何地?”趙某道:“此乃妓院,我因奔波在外,暫借此處落腳。”說話間妮美人頻頻出入,秀才侷促不安,起身告辭,趙某執意挽留。
俄頃,只見一名少女自門前經過,看見秀才,秋波頻傳,眉目含情。少女氣質嫺雅,美如神仙。秀才素來爲人正直,此刻卻神搖意奪,問道:“美人是誰?”趙某道:“她是老鴇二女兒,小名鴉頭,年方十四。仰慕者多如牛毛,許多人出錢請她陪睡,鴉頭都不肯。因此緣故,常遭母親鞭打,如今還待字閨中。”
秀才聞言,低頭默然,癡癡發呆,趙某笑道:“王兄是否動心了?果有此意,我替你撮合。”秀才嘆氣道:“不敢有此念頭。”話雖如此,卻遲遲不肯離去。趙某笑道:“真的沒動心?”秀才道:“趙兄好意,在下心領。不過我囊中羞澀,縱有想法,如之奈何?”
趙某本是隨口玩笑,心想:“鴉頭性情激烈,怎會喜歡窮書生?”口中卻道:“錢不是問題,我來想辦法,十兩夠不夠?”
秀才尋思:“十兩怎麼夠?不過總比沒有好。”於是收下銀兩,拜謝而出,傾盡所有,又湊了五兩銀子,請趙某說情。老鴇果然嫌棄錢少,鴉頭勸她:“母親老怪我不肯接客,眼下如你所願。孩兒初次賣身,十五兩銀子雖然不多,但總是一筆買賣,將就將就,就這麼着吧。有了第一次,自會有第二次,來日方長,賺錢的機會多着呢。”
老鴇一直因女兒性情執拗,悶悶不樂,眼下難得她肯主動接客,自然樂得答允。當下點了點頭,命丫鬟去請秀才。
是夜,秀才與鴉頭同牀共枕,歡愛無限。事後,鴉頭說道:“賤妾身處煙花,公子不嫌棄我身份下流,與鴉頭纏綿,我很感激。不過公子敗盡家財,也不過換來一夜之歡,明天又怎麼辦?”
秀才聞言,泫然流淚。鴉頭道:“公子別哭。賤妾淪落風塵,實非所願。公子爲人忠厚,賤妾有心與你長相廝守,爲長久計,咱們連夜逃跑吧。”秀才大喜,兩人起身下牀,耳聽得屋外更鼓連敲三下,鴉頭改換男裝,一男一女趁着夜色掩護,叫上僕人,匆匆逃離。
秀才隨身帶有兩頭毛驢,鴉頭從懷中拿出幾張黃符,貼在驢耳與僕人大腿之上,三人揚鞭馳騁,毛驢奔跑如飛,快不可言。
耳旁風聲呼嘯,秀才雙目難睜,天明之時,一行人來到漢江口岸,租了一間房屋住下。秀才問起少女何以精通法術,鴉頭說道:“跟你說實話可以,但不許害怕。其時我並非人類,乃是狐妖。母親性格貪婪,天天逼我接客,心中早就對她不滿。如今脫離苦海,百里之外,母親再也無力追查蹤跡,從此無恙。”
秀才更不懷疑,說道:“能娶姑娘爲妻,在下喜不自禁。可是家徒四壁,又忍不住慚愧。該如何謀生呢?”鴉頭道:“此事不足爲慮。公子可以去市集做點小買賣,養家餬口,不成問題。如果沒有資金,賣掉兩頭毛驢便是。”
秀才依從建議,果真在門前開設一間小店,與僕人一同打點生意,賣酒賣茶;鴉頭則在家刺繡,繡些披肩荷包出售,每日頗有贏利。家境逐漸改善,秀才請了幾名丫鬟服侍妻子,又請了幾名下人經營店鋪,自己不再親歷親爲,只是從旁監督。
這一日,鴉頭忽然臉色慘淡,說道:“今夜將遭大難,可怎麼辦?”秀才問道:“怎麼回事?”鴉頭道:“母親已打探出咱兩住所,必會前來逼迫。如果是派姐姐前來,倒不用擔心;就怕她親自出馬。”半夜之時,鴉頭慶幸道:“不用擔心,是我姐姐來了。”
話剛說完,果然見到妮子推門而入。鴉頭笑臉相迎,妮子罵道:“小丫頭不知羞恥,竟敢私奔。母親叫我捉你歸案。”一邊說話,一邊伸手入懷,取出一根繩索,套住鴉頭脖頸,鴉頭怒道:“我有何罪?”妮子愈發惱怒,一把將妹妹推倒在地,嗤地一聲響,鴉頭裙子撕裂。
屋中丫鬟奴僕聞訊,紛紛出來打抱不平,妮子心中畏懼,倉惶遁走。鴉頭嘆氣道:“姐姐此番回去,母親必定親自前來。大禍臨頭,快想辦法。”吩咐下人收拾行李,正準備連夜搬遷,母親忽然憑空而至,怒容滿面,說道:“我就知道小丫頭定會反抗,非親自動手不可。”
鴉頭跪地哀求,母親不理,抓住她頭髮,揚長而去。秀才徘徊傷感,寢食俱廢。急忙趕去六河,尋找鴉頭下落,希望能重金將她贖回。來到六河,只見門庭依舊,人事已非,鴉頭一家三口,早已不知下落,詢問左右鄰居,都回答說:“不知什麼時候搬走的。”
秀才悵然而返,於是遣散家僕,收拾行囊,東歸返鄉。
數年之後,秀才偶然路過燕都,從育嬰堂經過,見一小男孩,七八歲年紀。僕人發覺小孩容貌酷似少主,反覆打量。秀才問道:“看什麼呢?”僕人笑道:“這小男孩跟主人好像。”秀才微微一笑,細細凝視小孩,氣度不凡,心想:“小傢伙果然跟自己相似,反正也沒兒子,不如替他贖身,收爲義子。”
於是詢問小孩姓名,回答說:“王孜。”秀才奇道:“你從小被人丟棄,何以知道姓氏?”小孩道:“育嬰堂堂主告訴我的。他說撿到我時,我胸前有字,上面寫的是:山東王文之子。”秀才大駭,叫道:“我就是王文,可是我沒有兒子啊。想必是同名同姓之人。”
心中喜愛小孩聰穎,當即帶回家中,鄰居百姓一見小孩面,不用詢問,也知他是秀才兒子。過得幾年,王孜漸漸長大,爲人孔武有力,喜愛打獵,樂鬥好殺,不務生產。秀才多次訓斥,均不能禁止。
王孜自稱能見鬼狐,鄰居都不信。不久後村中某家狐妖爲患,請王孜前去辨認,王孜伸手指出狐妖藏身之處,數名壯漢手持木棍,一通亂打,只聽得狐妖悲鳴之聲不絕於耳,毛血飄落,灑滿一地。自此後,狐妖匿跡,家中平安。村人聽說此事,暗暗稱奇。
這一日,秀才去市集遊玩,忽然碰到趙東樓,只見他衣衫不整,面色枯槁。驚問道:“趙兄,怎麼淪落成這般模樣?”趙某嘆氣道:“一言難盡,找個安靜地方,慢慢再說。”
兩人回到王府,秀才擺上酒席給趙某壓驚,趙某喝了幾杯酒,開始述說經歷:“老鴇擒拿鴉頭之後,早晚折磨。不久舉家北遷,老鴇強令鴉頭接客,鴉頭誓死不從。老鴇一氣之下,將她囚禁。爾後鴉頭誕下一子,棄於僻巷;聽說被育嬰堂收留,眼下想已長大成人。此乃王兄骨肉。”
秀才聞言涕零,說道:“天可憐見,孽子已與我相認。”簡略敘說始末,再次問道:“趙兄何以如此落拓?”趙某嘆氣道:“今日方知青樓之愛,不可認真。哎,事已至此,無話可說。”
當初,老鴇舉家搬遷,趙某一路相隨,身邊貨物煩多,不利遷徙,索性低價處理,賤賣精光。途中住店吃飯,花銷甚大,全由趙某承擔,大受虧損。妮子爲人豪奢,數年之間,趙某萬兩身家,蕩然無存。老鴇見他財盡,立刻冷眼相加,妮子又見異思遷,勾搭上富家公子,徹夜不歸。趙某憤恨難平,可是身在異鄉,勢單力弱,卻又無可奈何。
這一天老鴇外出,鴉頭從窗中探頭,大聲呼叫:“趙公子,小女子有一言相告:勾欄女子,原本無情,皆是見錢眼開之輩。如今公子傾家蕩產,尚且執迷不悟,再不離去,大禍不遠。”趙某聞言畏懼,如夢初醒。終於下定決心返鄉。
臨行之時,偷偷探望鴉頭,鴉頭寫下一封書信,請他轉交秀才。
趙某將事情原委一一講述,拿出書信,信中寫道:得知孜兒與相公團聚,甚是欣慰。賤妾身逢厄難,趙公子自會代我訴說。前世孽債,復有何言?賤妾身處幽室,暗無天日。每日遭受鞭笞,肌膚破裂,飢餓難忍,度日如年。相公若不忘昔日情誼,可與兒子商量計策,救我脫災。母親與姐姐雖然殘忍,但終究是骨肉至親,千萬叮囑孜兒,切不可傷其性命。
秀才讀信,涕淚交加,當即出示盤纏,命兒子前去救人。王孜這一年剛滿十八,聽說母親受苦,目眥欲裂,二話不說,火速動身。來到老鴇住處,只見樓前車馬雲集,生意興隆。王孜闖入樓中,妮子正與客人宴飲,乍見王孜,立即變色,王孜疾步趕上,一刀殺之。
客人大驚,叫道:“匪寇殺人啦。”話未說完,妮子身軀蜷縮,幻化成狐,早給打回原形。王孜提刀闖進後院,只見老鴇正吩咐婢女煲湯,見王孜來到,忽爾隱身不見。王孜四顧搜尋,哈哈一笑,彎腰取下弓箭,開弓拉弦,一箭射向房樑,正中老鴇心窩,只聽得一聲慘叫,半空中墜下一頭狐狸死屍。
王孜一刀砍下狐狸頭顱,找到關押母親之地,以巨石砸破門窗,救出鴉頭。母子相見,痛哭失聲,鴉頭問道:“你外婆呢?”王孜道:“給我殺了。”鴉頭埋怨道:“你這孩子,怎麼不聽話。快將你外婆好好埋葬。”
王孜假裝答應,暗中剝下狐狸皮毛,偷偷藏起。老鴇死後,留下許多金銀,王孜老實不客氣一一笑納,與母親回到老家。夫妻重逢,悲喜交集。秀才問起老鴇下落,王孜道:“在我包袱中。”說話間打開包裹,拿出兩張狐狸皮革。
鴉頭大怒,罵道:“忤逆子,何以如此放肆。”號啕大哭,傷心欲死。秀才極力勸慰,訓斥兒子:“還站着幹嘛,快將狐皮埋了。”王孜忿忿不平,頂嘴道:“母親剛剛脫難,便忘了捱打受罪的日子嗎?”鴉頭愈加惱怒,哭啼不休。王孜無法,只得胡亂挖了個坑,草草將狐皮掩埋,鴉頭這才釋懷。
自鴉頭歸來,秀才家境更加富貴。心中感激趙某報訊之恩,送了許多金銀給他。趙某到了此刻,方纔知道,原來老鴇一家都是狐妖。
王孜奉養雙親,極爲孝順,只是脾氣暴躁,有時言語稍稍不合,便即大喊大罵。鴉頭跟相公說:“兒子身上有‘拗筋’,若不挑去,終會殺人闖禍,傾家蕩產。”
這一天夜晚,王孜上牀安歇,鼾聲如雷,夫妻兩齊心協力,用繩子綁住王孜手腳,王孜一驚而醒,叫道:“兒子無罪,幹嘛綁我?”鴉頭道:“別怕,我在替你治病呢。”王孜不聽,大叫大嚷,可是手腳受制,始終難以掙脫。
鴉頭拿出一根長針,刺破兒子腳踝,入肉三四分,用刀割斷王孜腳筋,將腿上“拗筋”扯出,接着如法炮製,又將他手上,腦後“拗筋”,一一拔除。忙好一切,這才解開繩子,跟兒子說:“沒事啦,好好睡一覺。”
次日天明,王孜跑到父母臥室,跪地懺悔:“兒子想起昔日所作所爲,十分內疚,請父母原諒。”秀才夫妻聞言,喜不自禁。
自此後王孜性情溫和,有如處子,深受鄰里誇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