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天神明顯聖的時代,人間百姓的信仰受道派興衰、官府引導、甚至是神明顯靈等因素影響而時時變化。
如李唐時百姓信老君,趙宋時人們信天蓬,乃至清朝時上至皇室下至市井都拜關公。
有明一朝百姓多拜真武和王靈官,其中尤以王靈官的香火最旺。
不僅天下大小道觀都建了靈官殿,將王靈官尊爲道門第一護法神,且民間單獨供奉王靈官的廟宇也是隨處可見。
所以靈官寶誥裡纔有“方方闡教,處處開壇”之語。
順德公主和佛門爲了給孫悟空增進實力而編攜的話本故事裡,爲了彰顯齊天大聖的戰力,都要讓猴子和靈官爺鬥個不分勝負。
全不理會王靈官乃宋徽宗時師從薩天師而得道,他們虛構的齊天大聖鬧天宮之事卻發生在秦漢。
簡而言之,王靈官如今在百姓心中地位非同凡響,上至八十老嫗,下至幼齒兒童,都將靈官爺當成了能時時靈驗,常駐世間的神明。
便如玉羅剎在上饒集市上所見到的一幕。
若這時有人去別的神廟裡哭訴,說自家閨女懷了神仙的孩子,那多半會被人嗤之以鼻。
但當主角換成了靈官爺,這事情就變得有趣兒起來了。
靈官爺嘛,那不就是時時護持在咱們身邊兒的那位神仙嗎?降妖除怪,急公好義,就和咱們長輩似的。
在百姓心中,王靈官並非高不可攀,他身上既有神性,亦有人性。
雖說靈官爺是神仙,但在人間呆久了,說不定就看哪個閨女生得好,動一動凡心,也不是不可能嘛?
故而此時靈官廟外圍着裡三層外三層的百姓,卻都沒有去制止那老嫗哭訴的意思。
縱使其中十有八九不信靈官爺會強睡人家閨女,但瞧瞧熱鬧,靈官爺也不會怪罪不是?
百姓口中的議論也十分有意思:
“哎!老李!你說靈官爺真看上了他孫家的閨女?這事兒怎麼聽着邪乎?”
“哪兒能呢!雖說孫家閨女出落得水靈,但咱靈官爺……靈官爺長得確實不咋地哈?五大三粗的……”
“你聽聽你說的那叫什麼屁話!”
“不!我的意思是,靈官爺是什麼身份?他老人家若是相中誰家的閨女,那還用晚上去偷?”
“你說的有理!怎麼也得像說書先生講的那樣,神兵開道,仙女迎親纔是……”
“就是,我看這事兒八成是老孫家想攀高枝兒……”
“這事兒鬧得!我還等着看看靈官爺的孩子是不是也有三隻眼呢……原來是空歡喜一場……”
“不過這事兒也說不準,您想牛郎還能配織女呢……靈官爺這都幾百年了也沒娶個媳婦兒……說不定就……”
廟宇外百姓的閒言碎語都一字不落的傳進王靈官的耳朵裡,讓成神幾百年的王靈官一陣煩悶。
王靈官滿臉煩悶,耐着性子向玉羅剎解釋因由:
“這上饒縣城南孫家平日裡也算良善人家,老太爺和兒子都在外地做官,如今家裡是孫老太太當家做主。”
“他家有個孫女今年十五歲,尚未出閣便與人珠胎暗結……當然,這事兒本來和我沒什麼關係,我也懶得理會。”
“但今日這孫老太太突然發現自家孫女這肚子變得比往日大了些,一番逼問下這孫小姐就開始胡亂攀扯,把這事兒給誣賴到我的頭上了……”
玉羅剎輕輕點頭,示意自己聽得明白。
不料一旁胡馨兒瞪着大眼睛問:“不知那孫小姐是如何說的?居然能把這事兒牽扯到靈官爺的頭上?”
王靈官也不好跟這天真無邪的小狐精計較,遲疑片刻後纔開口:
“那孫小姐耐不住自家祖母逼問,就扯謊說她在夜裡也看不清姦夫是誰,只知道那人身高力大,且會法術,只用手一指她就躺牀上無法動彈,只能任對方施爲……”
“也是這老太太年邁昏聵了,她不安排人去守在孫小姐閣樓下捉姦,問明白那‘會法術的惡人’每天都去之後,反而拿出一團彩繩交給他孫女。”
“老太太對孫小姐說,讓她晚上趁那惡人折騰累了熟睡之時,將彩繩拴在那惡人腳腕上,屆時老太太就能找到那惡人是誰了。”
“孫小姐晚上同那男子商量,去哪兒找那‘身材高大,又會法術’的惡人呢?他倆人一合計,就想着把那彩繩栓到我的神像上了……”
玉羅剎和兩個童兒忍不住轉頭朝旁邊神壇上一看,果然見有一圈兒七彩細繩拴在王靈官腳上。
“我在此處神廟裡本來沒有降下分神,只是一點念頭常駐,唯有感應到妖魔邪祟害人後纔會降下法力降妖除魔。”
“故而那男子來神廟時我未曾留意,叫他將彩繩綁在了神像上。”
“今日我去雷部當差,突然感到右腳有些沉重,循着因果牽連降下分神到此,才知曉這事兒……”
玉羅剎連忙拱手:“靈官爺叫住弟子,想必是已經想到了辦法讓弟子料理此事,不知要弟子如何施爲?”
王靈官剛欲開口吩咐,突然又轉了念頭:
“我那兄弟未來位高權重,這門下首徒之位被佛門誆了去……上界不知有多少仙神不看好這女子的出身……”
“我不若藉此機會試一試這女子心性,看他能否當得起這份天大的機緣?”
於是王靈官就搖了搖頭:“我也沒想到什麼好辦法,況且我這身份,也不好在夜間出入女子閨房。”
“你是我那兄弟的門下弟子,又是女子出身,正好替我料理此事。”
“不拘你使用何種手段,只要能幫我洗去了這污名,我便在小道士面前說你的好話,讓他記你一功。”
玉羅剎想了想,躬身朝王靈官拜道:“那請靈官爺幫弟子照看下他們兩個,弟子需往那孫宅中走一遭。”
王靈官撫須點頭:“這有什麼說的,伱自去便是!”說着擡手朝兩個童兒一抓。
黃白兩個童子不由得感覺頭腦昏昏沉沉,身形飛快地變小飛入靈官爺掌心去了。
隨後殿中火光一閃,王靈官的這尊分神就不見了蹤影。
玉羅剎想了一想,使了隱身法來到那正在哭嚎的孫老太太身旁,指尖現出一團陰氣朝老太太口鼻間一晃。
孫老太太突然感到神思一陣睏倦,周身也有些乏力,於是開口叫喊等候在一旁的丫鬟,讓她攙扶着自己回家裡去歇息。
“王善!這事兒沒完!別仗着神通法力爲所欲爲!三天內你如果不顯靈給我孫家一個說法……我就……”
老太太想了半晌也沒想明白咋辦,只好道“……我就去龍虎山尋張天師告你!讓他老人家在玉帝面前參你一本……”
sr市距離龍虎山上清鎮已經不遠了,是以百姓也大多知曉龍虎山天師府能節制天下衆神之事。
隨後孫老太太就顫顫巍巍地往回走,玉羅剎連忙變化成一隻蠅蟲悄然跟了上去。
靈官廟外瞧熱鬧的衆人見“苦主”已經走了,於是又相互討論了一番後各自散去,不提。
是夜,玉羅剎變成一隻飛蛾飛入孫小姐閣樓裡,趴在妝臺銅鏡上聆聽動靜。
閨房裡熄了燈,孫小姐卻未入睡,似乎在等什麼人到來。
至深夜子時附近,只聽“吱呀”一聲門響,接着房間裡就有輕盈的腳步聲響起。
孫小姐啞着嗓子小聲詢問:“表哥?今天怎地來的這麼晚?”
玉羅剎看着一名身形清瘦,面容俊朗的書生躡手躡腳地來到牀前:“老太太到靈官廟裡鬧了一場,氣得不輕,這會兒才睡下。”
孫小姐聽了這話心裡就有些發虛:“你說咱們將這事兒賴到靈官爺頭上……會不會遭報應……”
那書生在牀前坐下來,一邊脫衣服一邊輕笑:“表妹放心吧!靈官爺乃是正神,心胸能包容天地,哪會在乎這點小事兒?”
“而且我已經往家裡去了書信,讓他們攜帶聘禮前來求親,估計過幾日就到了。”
“你我成親後我們多去靈官廟燒幾柱香,感謝靈官爺大發慈悲,成全了你我的姻緣了……”
孫小姐依舊有些擔心:“那表哥可得讓姑父他們來的快些……姑父他們離得遠,我父母也都在外地……”
“若再拖延下去,肚子就該瞞不住人了……”
書生嘿嘿一樂:“表妹勿憂,左右有靈官爺擔着名聲呢……他是神仙不能娶妻,你最後還得嫁給我……來,讓我……”
“討厭……我如今懷着孩子呢……”
“我小心些……”
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玉羅剎變化的飛蛾趁着月光,將房中情景瞧了個仔細。
這個來自地獄的魔女忍不住在心裡嘀咕:“原來人族是這樣繁衍生息的麼……陰陽輪轉,暗合於道……果然是玄妙啊……”
待兩個不知輕重的年輕人折騰的累了,銅鏡上的飛蛾擡起翅膀一扇,一片稀薄的陰氣悄然朝牀第間飛去。
兩個年輕人瞬間就睡的熟了,估計非得日上三竿纔會醒轉。
次日晨時,一個綠衣小丫鬟端着銅盆清水來到閣樓前,準備進去侍候自家小姐洗漱。
豈料距離閣樓還有兩三丈時,忽然聽到“啪”一聲響,一個石子兒砸在小丫鬟前方几尺遠的地上。
綠衣小丫鬟被唬了一跳,擡頭打量了下,見四周不見一個人影,心裡頓時就有些發虛:“是哪個在和婢子玩鬧?”
閣樓前一片安靜,唯有晨起的鳥雀嘰嘰喳喳地鳴叫。
綠衣丫鬟按耐住心裡的驚懼,擡腳就要繼續往前走。
“啪!”又一個石子從上方落下來,砸在距離腳面幾尺遠的青石板上。
“小姐?是你在戲耍婢子嗎?”綠衣小丫鬟朝着閣樓大喊。
孫小姐和那書生此時睡的熟着呢,哪裡會答應她?
綠衣丫鬟心裡更慌,突然想到昨天老太太去靈官廟裡哭鬧的事兒,然後一下就把銅盆扔在地上:
“老祖宗!不好啦!靈官爺還在閣樓裡沒走!他施了法術不讓奴婢進去!”
小丫鬟這一喊整個孫府就炸開了鍋,打掃的,幫閒的,各院的丫鬟僕人都往孫小姐的閣樓處聚集而來。
然而無論哪個丫鬟、僕人想靠近閣樓,都會被空中落下的石子擋住去路,有要強闖的更是被打的頭破血流。
又過了好一會兒,孫老太太在兩個健婦的攙扶下來到閣樓前。
這老太太頭戴金釵,滿頭銀髮如雪,身上穿了一件大紅的錦衣,手持一根柺杖,此刻正被氣得滿臉通紅:
“好你個王善!被我戳穿你的醜事後連臉面也不要了!居然大白天裡呆在我孫女的房裡不出來了?”
“其餘人都退下,你倆扶我進去,我看看這位靈官爺到底弄什麼玄虛?!”
兩個健婦連忙攙扶着孫老太太向前,剛走了幾步路,只聽“啪”“啪”兩聲,自空中落下兩個石子砸在兩個健婦腳邊。
孫老太太瞬間就明白過來:“這靈官爺是不讓你們進,看來是隻讓我自個兒進去了?你們讓開!我自己登樓!”
兩個健婦和一衆丫鬟、僕人連忙讓開一條開闊的路徑。
孫老太太腳步還算矯健,不緊不慢地來到閣樓前先是擡頭喊了自家孫女幾聲,同樣沒聽到什麼迴應。
“王善啊王善!你這當神仙的連臉皮都不要了……老身非去龍虎山告你不可……”
老太太心中更加惱怒,住着柺杖顫顫巍巍登上閣樓,然後推開門往孫女閨房裡走去。
“哎呦!造孽啊!我的小祖宗哎!”
孫老太太只往牀上看了一眼,就忍不住坐在地上大聲呼喊起來,哭鬧了半晌又發現兩人沒動靜,連忙站起來細細查看。
先是試了試鼻息,捏了捏耳朵,然後朝兩人臉上用力的刪了四五巴掌。
孫小姐和那書生依然未醒,口鼻間反而想起了鼾聲。
“這……這兩個小畜生……老孃早晚叫你們氣死!”
孫老太太又罵了幾句,然後醒悟過來,跪在地上連連叩首:“多謝靈官爺!謝靈官爺給我孫家抱全了顏面……”
過了一炷香功夫,孫老太太自個兒下了樓,吩咐一衆丫鬟僕人:“都散了吧,小姐只是睡熟了,不用你們侍候了!她醒了之後自會去拜見老身!”
“對了!準備兩套車駕!趕明兒將小姐和後院讀書的表少爺送到他們父母哪裡去!我會寫書信給他們父母交代!”
僕人領命後連忙散去,那個專門伺候小姐的綠意丫鬟走上前來:“老祖宗,那王靈官的事兒……”
孫老太太眼睛一瞪:“關靈官爺什麼事兒?這事兒就是一個誤會!其實什麼事兒都沒有!明白嗎?”
兩個健婦和小丫鬟也是心思活絡之人,聞言連忙點頭:“是!是!什麼事兒都沒有!是小姐睡夢時魘着了,說了夢話牽連到靈官爺……”
孫老太太也知曉這事兒壓根瞞不住自家人,長嘆一口氣後吩咐:“兒孫自有兒孫福,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鬧將起來對兩家父母的官聲都不好,”
“等過個把月這事兒風聲淡了,你們想着提醒我,我也好備足香火貢品到靈官廟裡去賠罪。”
閣樓頂上,變化成一隻喜鵲的玉羅剎張開翅膀一陣扇動,騰空而起往街上靈官廟裡飛去。
王靈官聽完玉羅剎的稟告後,赤紅色的面龐上現出笑意,撫須讚道:
“你本地獄出身,生性弒殺好鬥,不通人間世故,此番既讓孫家人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又保全了他家的顏面,這事情處理的極爲妥當。”
兩個小童臉上同樣是滿臉傾佩的表情,在他二人想來,將那兩人一陣痛打,讓他們下不來牀,將醜事鬧得人盡皆知纔是自家師姐的行事作風。
玉羅剎躬身謝過王靈官誇讚後,纔開口道:“弟子之前確實心性浮躁,然有幸得遇明師,這兩年受我師言傳身教,如今已經能做到剋制殺唸了,對人情世故也大致明白些。”
王靈官又審視了玉羅剎幾眼:“小道士確實是心有大慈悲,又有天命在身,未來成就不可限量,你身爲他的開門首徒,只要勤加修持,不作惡事,自能成就上乘功果。”
玉羅剎躬身再拜:“弟子多謝靈官爺指點,日後自會用心修行,並時時警醒自身不入歧途。”
王靈官點頭,又道:“你如今修持天蓬大法,又得了一門上古鍛身秘術,只要用心修行便可成就法力神通。”
“我之道乃雷法、火法,卻是同你並不契合,然你今日助我洗脫了污名,我亦不能不有所表示!”
玉羅剎也未推辭,只是大大方方躬身:“弟子先謝過靈官爺賞賜。”
王靈官在手中捏個法印,然後將手平平張開,掌心懸浮起一團火光:“不是誰都有你師父的機緣,成就陽神和吃飯喝水一樣容易。”
“你雖得正法,天賦也高,神通和法力都精進的極快,但要成陽神少說也要十來年功夫。”
“不成陽神就只能御風,速度慢得很,你師父倒是有個蓮臺可做飛遁之寶,我料他也不捨得傳你。”
“這是我那風火輪上的一團火氣,你得了之後也無需祭練,心念一動就能在腳下顯化出風火輪來,憑之凌空飛渡,速度也不下於一般陽神真人了。”
玉羅剎心中歡喜,剛欲再次拜謝,就見王靈官伸手朝前一指,那團懸浮在空中的火光就飛入玉羅剎光潔的眉心之中。
“嘭!”一聲火光炸響,隨着玉羅剎心念一動,她腳下果然顯出一個火光縈繞的飛輪出來。
三界之中腳踏風火輪的仙神唯王靈官和哪吒三太子而已,但王靈官的風火輪和哪吒的卻有不同。
哪吒的風火輪是兩個碗口大小的飛輪,周身纏繞赤色火光,騰飛時分別踩在腳下。
而王靈官的風火輪卻只有一個,如西瓜一般大小,飛輪兩側都有踏板,瞧起來同後世集市上雜耍之人的獨輪車有些類似。
玉羅剎踏在風火輪上,雖然腳下有熊熊烈焰燃燒,卻沒有感覺到一點熱意,而且有一種念頭一動就能騰空而起的感覺。
胡馨兒羨慕的兩眼發光,連忙朝王靈官大喊:“靈官爺!我也要!黃二郎也要!”
王靈官哈哈大笑:“左不過是兩道離火之氣,賜予你們倒是無妨,只是你倆不可仗之四處縱火!”
黃白兩個童子連忙點頭,王靈官果然也賜下了離火之氣,心念一動就能在腳下顯化風火輪。
火光一閃,王靈官的分神在廟中消失不見。
玉羅剎帶着兩個童子,強忍着心中歡喜走出靈官廟,來到一處偏僻無人之地。
三人一起變化出風火輪,形如三道赤光一般騰空而起,一邊在雲端高深尖叫、大笑,一邊往鄱陽湖的方向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