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亮, 遲萻就被一個白胖的婦人叫醒了。
奶孃打扮的婦人掀開蔥綠雙繡花卉草蟲的帳幔, 小心地將身子陷在大紅色丹鳳朝陽的錦鍛被子裡的小姑娘抱起來, 拿過一旁用薰籠烘暖的衣服爲她穿上。
小姑娘約莫五歲, 因爲養得好,粉嫩嫩的一團, 五官精緻, 眉眼如畫, 濃密的黑髮,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黑白分明, 肌膚像珍珠一般的白嫩,看到的人都要讚一聲好。
小姑娘此時軟綿綿地坐在牀上,帶着五個小旋窩的手揉着眼睛,要醒不醒的樣子, 十分惹人憐愛。
奶孃一邊爲她穿衣服,一邊說道:“小姐該起了, 等會兒夫人就會過來尋你。”
正說着, 就聽到腳步聲響起。
接着見丫鬟打起石青色的細布簾子,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婦人走進來。她的五官精緻,容貌明麗,白膚紅脣,身段玲瓏嬌小,有江南女子的窈窕,可氣質卻給人一種北人特有的爽利大方,是一個能撐起一個大家族的當家主母。
“夫人。”奶孃忙起身, 朝她行禮。
林氏走過去,伸手將牀上嬌嬌軟軟一團的女兒抱到懷裡,看她要醒不醒的,微微一笑,先在她臉上親一口,方纔接過丫鬟絞好的帕子給她洗臉,笑道:“萻萻,小懶蟲,是不是又賴牀了?”
遲萻仰着臉兒讓孃親給她擦臉,然後投進她懷裡,軟軟嫩嫩地喚了一聲孃親,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討抱。
林氏被女兒這嬌憨的樣兒弄得心頭軟軟的,直接將她抱到懷裡,親自爲她綁頭髮,一邊笑道:“萻萻五歲了,可不能再像時常撒嬌,從今兒開始,你要練習劍法,還有術法、符籙,不能偷懶,不然爹爹回來要罰的。”
遲萻眨巴着大眼睛,瞅着她娘,軟萌萌地問道:“爹爹什麼時候回來?”
林氏給她綁好頭髮,摸摸她嬌嫩的小臉,明麗的臉上露出歡快的笑影,說道:“昨晚接到信了,估計就是這幾天罷。”
遲萻高興地叫一聲,摟着她娘不放。
林氏脣角含笑,將女兒打扮好後,就抱她出門,到廳堂去用早膳。
早膳是江南特有的點心和小米粥之類的,遲萻年紀雖小,卻已經能自己上桌吃飯,小手拿着銀勺子,一勺一勺地喝着加蜂糖的甜粥,那認真的小樣兒看得林氏和周圍的丫鬟們抿嘴直樂。
林氏給她夾了個奶饅頭,摸她的小臉說:“也不知道你這小丫頭哪裡學來的習慣,竟然不肯讓人喂,硬是要自己吃,要是練習術法時這麼乖覺那就謝謝祖師爺保佑了。”
遲萻嘲她咧嘴一笑,繼續認認真真地喝粥,偶爾瞅瞅旁邊的孃親,看着她熟悉的眉眼,遲萻整顆心都軟成一團。
她現在是遲家家主遲靖唯一的女兒遲萻。
懷陵遲家是江南一帶有名的驅魔家族,與毛家、裴家齊名。
這個世界仍是一個妖魔鬼怪橫行的世界,和她穿越的第一個世界很像,可惜是相隔千年之前的古代,而她這輩子,依然是遲家的兒女,容貌和她在現世時五歲一樣。
這輩子的父母和她記憶裡的父母長得一樣,遲萻雖然不知道這些三千小世界和現世有什麼淵源,但是能遇到以爲再也見不到的父母,她心裡是歡喜高興的,這種歡喜高興將她對司昂的思念壓下來。
反正她現在才五歲,等她長大後再去找司昂也不遲,就是不知道這個世界的司昂會是什麼身份。按照前幾個世界的規律來看,這個世界裡的司昂一定是非富即貴,說不定還是皇族呢,憑懷陵一個小小的遲家,那是怎麼也入不了皇族的眼的,所以遲萻也不急着去找他。
現在遲萻只是一個五歲的小姑娘,她剛穿越過來不久,原主的記憶並不多,大多數是圍繞着父母家庭和修煉這些。
遲萻在這個世界的任務非常簡單,就是好好地活下來,平安長大,保護父母。
其實就算沒有任務,她也會保護父母,因爲這個世界的父母和她在現世的一模一樣,也讓她將感情移到他們身上。
吃過早餐,林氏便一邊處理林家的事務,一邊盯着女兒練劍。
遲萻手裡拿着一柄適合幼童所用的桃木劍,慢吞吞地練習《混元心經》中的劍法,時不時地瞅不遠處的林氏一眼。她這模樣看在旁邊的僕人眼裡,顯得非常不專心,忍不住朝她使眼色,讓她認真一些,省得待會兒被夫人捉到錯處要被罰。
夫人雖然疼愛孩子,可在孩子的學習上卻非常嚴厲,用夫人的話來說,現在嚴厲一些,他日與妖魔鬼怪戰鬥時,纔不至於吃虧。
遲萻雖然不專心,但一套劍法練下來,並沒有出錯。
也因爲如此,林氏沒有開口說什麼,直到女兒練完一個小時的劍法,林氏親自將她抱到懷裡,拿水喂她,等她歇息一會兒,親自教她畫符。
遲萻心安理得地窩在孃親懷裡,小胖手抓着筆,在紙上胡亂地畫着鬼畫符。她現在年紀還小,正是打基礎的時候,所以身體裡沒有積攢多少靈力,畫出來和符中沒有靈力,就是一張鬼畫符罷了。
遲萻通過平時和林氏的學習,越發的懷疑這個遲家和第一個世界的遲家的關係,只是雖然懷疑,卻因爲自己現在還小,和外界的接觸不多,所知的東西也少,所以也不能肯定自己現在所在的世界。
不急,反正她現在才五歲,還有時間去探究。
一天時間在母女倆的學習中很快就過去。
進入十月份,懷陵一帶的天氣已經開始變冷,眼看天氣陰沉沉的要下一場冬雨,林氏不禁擔心在外的丈夫遲靖,天氣多變,路不好走不說,時局動盪不安,一羣牛鬼蛇神都會跑出來,給他們這些異士之人添上無數的麻煩,平白耽誤歸期。
掌燈時分,母女倆正圍坐在一起吃飯,突然丫鬟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說老爺回來了。
林氏喜得手中的筷子都掉了,猛地起身,拎着裙襬就往外跑。
遲萻見她娘跑了,忙不迭地滑下小凳子,邁着兩條小短腿跟着跑過去,一邊跑一邊叫道:“娘,等等窩!娘,等等窩……”
因爲迎着風叫,嘴裡嗆着風,聲音都有些含糊失真。
林氏被閨女叫魂一樣的聲音叫住腳步,見穿着冬衣的閨女像個粉糰子骨碌碌地跑過來,遠遠看去就像在地上滾一樣,不由得笑了,一把將跑過來的閨女抱到懷裡,飛快地朝前院跑去。
林氏出身江北的驅魔世家,自小就修煉,與普通的閨秀不同,她的體力和臂力都好,扛着胖閨女在前面跑得飛快,讓一干丫鬟婆子在後頭跟得氣喘吁吁的,那情景看起來說不出的搞笑。
遲萻趴在孃親肩膀上,忍不住捂嘴笑起來。
不過很快她就笑不出來了。
當看到風塵僕僕地進門的男人,遲萻忍不住左看右看,只見他身上穿着一件沾着泥漬的寶藍色暗紫紋雲紋團花袍子,外面披着一件玄色的披風,留着絡腮鬍子,遮住大半張臉,只有從那飽滿的額頭和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可以看出這是一個長相不俗的男人。
這輩子的爹變成個大鬍子男了。
年輕的夫妻久未見面,彼此堪是思念,忘情之下擁抱在一起,遲萻這個幼兒被擠在爹孃中間,怪不好意思的,小臉微微有些發紅。
等她爹抱過她,用他那大鬍子來扎她,她手忙腳亂加拳打腳踢,嘴裡嗯嗯地拒絕。
老爹的鬍子好蟄人,扎得她的小嫩臉都紅了。
林氏將女兒抱過來,看她的小臉蛋上的紅點,嗔怪道:“小孩子的皮膚嫩,你怎麼能拿鬍子扎她?身上髒兮兮的!小心她不和你好了。”
遲靖摸摸大鬍子,生怕弄髒閨女,也不好再抱她,笑呵呵地說:“我閨女當然和我好!閨女最近學了什麼,明天爹教你術法,保證讓你能將隔壁總扯你頭髮的王家的臭小子揍飛。”
林氏被他說得無語,抱着女兒,挽着歸家的丈夫一起回房。
離家半年的丈夫終於回來,林氏十分高興,忙不迭地使喚丫鬟準備洗漱工具和飯食,圍着他團團轉。
遲萻乖巧地坐在一旁,兩條小蘿蔔腿晃啊晃的,瞅着她高興得有些妄形的娘。
不管哪輩子,她爹孃的感情都很好。
等遲靖洗漱出來時,身上已經換了一件休閒的長袍,頭髮打理整齊,臉上的鬍子也刮掉了,露出一張年輕俊朗的容貌,雖然臉上仍有些旅行的疲憊和滄桑,卻越顯英挺穩重,和林氏站在一起,俊男美女,端的相配。
遲靖不在的時候,林氏就是個女強人,獨自一人撐起整個遲家,遲家其他幾房的人都對她恭恭敬敬的,頗有大家族主母的風範。這會兒丈夫回來,她就像個小婦人一樣依在丈夫身邊,小鳥依人的樣子,和她那嬌小玲瓏的身段很相襯。
遲萻覺得自己應該是遺傳了她爹的高個兒,長大後有一米七的身高,如果像她娘這麼嬌小玲瓏,那多沒氣勢啊!
雖然半年沒有歸家,但遲靖與妻女間卻並不隔閡,抱妻抱女,好不歡快,直到時間差不多了,讓奶孃將閨女抱去休息。
“萻萻要按時睡覺才能長高。”遲靖含笑看着女兒。
遲萻有些捨不得,這還是她這輩子第一次看到她爹,雖然有點兒想留下來和父母一起擠一張牀睡,但想到他們年輕夫妻半年不見,定然要做一些成年人都懂的事情,只好聽話地讓奶孃抱走了。
女兒不在,林氏和丈夫說話更隨意,問他這趟任務順不順利。
“挺順利的,有毛家三哥和裴五哥幫着,那妖孽終於現形,被我們及時捉住,沒有造成多少傷亡。”說到這裡,他微微皺起眉頭,遲疑地道:“最近那些妖魔行事越發的猖狂大膽,我聽其他的玄門中人說,可能和當初國師的預言有關。”
林氏吃了一驚,“難不成預言是真的?國師沒騙人吧?”
遲靖搖頭,“國師是咱們玄門中人,他的能力不容質疑,既然國師曾有此一言,那就是真的。”他的神色凜然,“也不知道這世界將來會變成什麼模樣……對了,阿暖,如果我的消息無誤的話,可能年底之前,我們要將萻萻送進京。”
“什麼?”林氏再次吃驚,急道:“靖哥,你是什麼意思?好好的爲什麼要將萻萻送進京?”
遲家的根基在陵南,在京城雖然也有族人,可是卻不成什麼氣候,林氏壓根兒就沒想到他們會進京,更不用說將女兒送進京。
遲靖將她摟到懷裡,安撫地拍拍她,嘆息道:“阿暖,我只是聽說,還不確定。”
林氏終於鬆了口氣,可是心裡仍是有些不安,忍不住再三詢問,等知道這是從宮裡傳出來的消息時,她再次怔住了。
第二天,遲萻一大早就自動醒來,一骨碌地翻身坐起,叫來奶孃給她穿衣服。
奶孃見她今天沒有賴牀,非常欣慰,說道:“小姐是要去找老爺麼?”
“對噠~~”遲萻軟綿綿地說,她現在還是孩子,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說得快一點時,會帶着奶音,自己聽到時都有些心肝兒發顫,不用說大人了。
遲萻現在很慶幸沒有遇到司昂,要是她這副模樣遇到司昂,那可以被他笑話了。
他笑話自己不算,要是引出他另類的特殊興趣,遲萻就想以頭搶地。
以她對那男人的幾個世界的認識,他會產生什麼詭異的興趣都是有跡可循的,所以還是等大一點再去找他吧。
穿衣洗漱完,遲萻不讓奶孃抱,自己吧嗒吧嗒地往父母的房間跑去。
因爲遲靖夫妻倆成親好些年,就只有這麼一個女兒,溺愛非常,所以遲萻住的院子離父母很近,走這麼點路也不累。
來到正房,就見遲靖夫妻已經起來了。
遲萻瞅瞅她爹,休息一晚,容光煥發,俊朗不凡;再瞅瞅她娘,一臉疲憊,偶爾小心地捶着腰,就知道昨晚夫妻倆的夜生活非常豐富,她沒有留下來是對的。
遲靖看到女兒,一把將她抱起來,笑着與她貼貼臉,說道:“昨天回來晚,忘記將禮物給我們家閨女了。”
說着,遲靖將一個紅漆描金月季花的匣子拿過來,親自將它打開。
遲萻坐在她爹的大腿上,探着腦袋看,發現匣子裡放着的是一把小玉劍,這小玉劍又可以當成髮飾插在頭髮上,最主要的是,它是一把防禦的靈器,做成小玉劍的樣子,很討小孩子喜歡。
“萻萻喜歡麼?這是一把靈劍,可以保護你的安全。”遲靖將它拿起來遞給女兒。
遲萻拽着小玉劍,朝她爹露出軟軟的笑容,“喜歡,爹爹真好。”說着,在他臉上吧唧親一口。
遲靖臉上露出傻笑,被閨女哄得心花怒放。
林氏整理好頭髮,轉頭看到傻丈夫和精閨女,忍不住搖頭,將心底那些不安拋開。
遲靖回來後,遲萻的生活並沒有什麼變化,因爲她爹是個大忙人,除了前幾天陪妻女外,其他時候就忙碌起來。
遲家是懷陵一帶有名的驅魔世家,遲靖年紀輕輕的就繼承遲家,壓力也大,有什麼事情都會親力親爲。幸好他現在年輕,精力旺盛,能承受得住奔波,不然以他這種高強度的工作,身體遲早要垮。
遲萻看到現在年輕的父母,就想到現世時死於車禍的父母,他們都長得一樣,讓她有時候甚至會忍不住混淆兩個世界的父母,她心裡隱隱不安,生怕這個世界的父母同樣早逝。
而且,這個世界可比現世時危險多了,到處都是吃人的妖魔鬼怪,這些與妖魔鬼怪打交道的玄門中人稍不小心就會落得身死道消的下場。
遲萻也不敢鬆懈修煉,不用人催,她就仔仔細細地練習《混元心經》和符籙、術法等技能。
遲萻原本以爲在這個世界,她會在父母的庇護下,慢慢地成長,等長大後,有自保能力,她就去找司昂。
哪知計劃不如變化快。
遲靖歸家的一個月後,懷陵進入十一月份,天氣開始越發的冷時,遲家來了一羣不速之客。
遲萻被她娘抱在懷裡,探頭看着那幾個穿着飛魚服、腰懸佩劍的男人。看他們的打扮,明顯就像官府中人,從他們的呼吸及腳步可以看出,這些都是練家子,武功極高,並不輸玄門中人。
雖然遲家在懷陵一帶是個大族,但出了懷陵,還真是不算什麼,更不用說在這羣來自京城的人眼裡,更不算什麼了。
遲靖的臉色有些難看,但對這些人仍是恭敬幾分,也不知道他們談了什麼,領頭的男人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手指按放在佩劍上,與遲靖又說了幾句,轉頭看一眼被林氏抱着的遲萻,方纔告辭離開。
直到他們離開後,林氏才抱着女兒過去。
遲靖看着朝他走來的妻女,臉上露出苦澀的神色,說道:“阿暖,給萻萻收拾東西,三日後送她進京。”
林氏臉色有些蒼白,眼裡露出悽苦的神色,嘴脣輕輕地發顫。
遲萻看到孃親這副模樣,忙用小胖手摟着她的脖子,奶聲奶氣地叫了一聲“娘”。
林氏低頭對上女兒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勉強笑了下,摸摸她的腦袋,說道:“萻萻乖,你和丫鬟去玩,娘有話和爹爹說。”
遲萻看得出定然發生什麼事情了,而且這事和剛纔來的那幾個男人有關。
她看了一眼父母,乖巧地點一聲,讓丫鬟牽着手離開。
等遲萻再次被帶過去後,就見爹孃的情緒已經平靜下來,就是她娘眼眶紅通通的,顯然剛纔大哭一場。
再堅強的女人,只要涉及到心愛的丈夫兒女,都會露出柔弱的一面。
“爹,娘!”遲萻脆生生地叫道。
林氏將她摟到懷裡,一隻手輕輕地摩挲着女兒軟乎乎的臉蛋,柔聲道:“萻萻,三日後,爹孃要將你送進京城。你不要怕,到時候還有毛家、裴家的哥哥姐姐們也陪你一起。”
遲萻微微心驚,面上卻裝作一副不知道的模樣,小聲地問道:“那爹孃陪萻萻一起麼?”
“不行,爹孃要留在懷陵。”遲靖沉聲說。
遲萻臉上露出不安的神色,抿着小嘴,接着她娘不放。
林氏看到她這模樣,眼淚差點掉下來。
遲靖摸摸她的腦袋,沉聲說:“萻萻,你是個堅強的孩子,以後爹孃不在你身邊,你也要好好的!你要記住,人在沒有能力保護自己之前,好奇心不要那麼旺盛,多聽多看多做少說,知道麼?”
遲萻喏喏地點頭,問道:“那萻萻去京城做什麼呢?”
遲靖沉默了下,方道:“去陪一個人。”
“是誰?”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遲萻嘴角微抽,懷疑她這輩子的爹的教育方式,小孩子不是應該哄着的麼,怎麼他和自己打起啞謎來了?
遲萻能感覺到夫妻倆擔憂的心情,彷彿她一去就回不來一樣,讓她非常十分納悶,到底這次進京是幹什麼的?去陪一個人,是什麼人,爲什麼要她陪?
不對,不只是她,好像還有裴家、毛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