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貞,你剛剛說有個兄長在軍中,可是真的?”
“沒錯,眼下正在賀世賢總兵的手下。”張恪並沒有撒謊,實際上在他上面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只不過是同父異母。大姐張悅心在四年前出嫁錦州,大哥張峰則是在兩年前投軍了。
這年頭講究好人不當兵,好鐵不打釘。沈氏當時是苦口婆心的勸阻張峰,可是張峰脾氣很倔,再加上沈氏是後媽,也不好阻止。
“賀世賢啊,聽說此人官聲不錯,領兵得法,算是遼東數一數二的勇將了。我給他修書一封,讓他安排你當個書吏,隨軍參贊軍務,等有了功勞再升官,也省得委屈了人才!”
王化貞說的輕鬆隨意,好像舉手之勞一般。可是聽在張恪的耳朵裡,卻涌起了一絲異樣。王化貞是右參議,只有從四品,而賀世賢則是二品的總兵,論品級二人相差天地懸殊,可是賀世賢這麼一個“大官”在王化貞這個“小官”的眼中,彷彿就是手下人一般,可以隨意的驅使分派,事實上也的確差不多。
文貴武賤,已經到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地步!
張恪在心裡感慨一番,笑着說道:“大人,晚生不想去賀總兵的帳下。”
“哦?你有更合適的人選嗎?”
“晚生想去衛所。”
一句話出口,王化貞的臉頓時就凝固了,張恪說什麼他都能接受,唯有這個實在是超乎想象,可以說匪夷所思!
“永貞,你到底想好沒有,衛所兵什麼樣子你難道不清楚嗎!說他們是廢物都擡舉他們,簡直就是米蟲,打韃子不行,欺負老百姓倒是一流的。你和他們攪合到一起,就是自甘墮落,就是丟人現眼,就是……”
王化貞也想不出什麼詞了,只能氣哼哼的說道:“反正我不能安排,不然沒臉見洪兄啊!”
張恪微微一笑:“大人,晚生不這麼看,當年太祖成祖的時候,就是靠着衛所世兵橫掃天下,其後百年衛所兵也能捍衛邊疆安全,堪稱朝廷柱石。”
“好漢不提當年勇,現在的衛所兵早就廢了。”
“沒錯,晚生就想搞清楚衛所崩壞的原因,究竟有沒有辦法恢復。建奴何以戰力驚人,晚生竊以爲他們每戰都在拼命,失敗了就是死路一條。而我大明一線的募兵全都是吃糧當差,稍有艱難就爭相逃命。有戚繼光一般的名將尚可以維持戰力,遇上了平庸的將領就頻頻吃敗仗。究其原因,還是這些募兵沒有死戰之心。衛所兵則不然,他們就是遼東人,腳下是祖輩耕種的土地,身後父母妻兒,倘若激發了他們的鬥志,即便是戰死兩三成以上,他們還能夠血拼,如此安得不勝!”
聽了張恪的一番分析,王化貞點點頭,又搖搖頭。
“永貞,你把事情想簡單了,百年積弊,遼東的土地早就淪落到了世家將門手裡,大官大貪,小官小貪。我初到遼東的時候,就想着振衰起敝,可是水潑不進,鐵板一塊啊!”
“大人不必擔憂,遼東已經到了不改必亡的時候,早晚有大人一展身手的好時候。”
王化貞笑道:“借你吉言,永貞,既然看到了這一步,你爲何不留在我身邊幫忙啊!”
這已經是第二次主動邀請,看來王化貞是真心欣賞張恪的能力。不過張恪也有自己的盤算,沒有一支屬於自己的強兵,休想有所作爲,別說跟着王化貞混,就算這個天啓,跟着崇禎也無濟於事!
“大人,晚生當然想輔佐大人,可是如今晚生什麼都不懂,軍國大政不是靠着小聰明能解決的。晚生願意從小兵做起,積累經驗,若真能找到解決衛所弊端的方法,就請大人全力推動,若是晚生失敗了,也影響不了全局,豈不是兩全其美!”
聽着張恪說完,王化貞閉目想了半晌,突然站起身,幾步走到了桌案的前面,鋪好了宣紙,提起了大筆,沉吟一下,隨即揮毫潑墨,筆走龍蛇,四個大字霎時間寫完。
王化貞又看了看,滿意的點點頭,掏出了他的私印按在了上面。
“永貞,這是我給你寫的一幅字,看看怎麼樣?”
張恪急忙閃目看去,只見鐵畫銀鉤,蒼勁有力的四個大字:忠勇仁孝。
王化貞是萬曆四十一年癸丑科二甲第四名,絕對堪稱書法家,輕易從不給人題字,今天卻主動給張恪寫字,絕對是少有的事情。
“大人書法一絕,晚生欽佩不已,只是這四個字實在是太重了,晚生擔不起啊!”
“哈哈哈,不是讓你擔着,是讓你照着這個方向做,做不好就替你老師處罰你!”
“敢情大人給晚生送了一根鞭子啊?”
“怎麼,不想要嗎?”
“晚生求之不得,有了大人的鞭策,晚生一定勢如破竹,所向睥睨!”
王化貞哈哈大笑,拍着張恪的肩頭說道:“去休息吧,好好想想下步該怎麼辦,就算投軍了,我還是你的長輩,有什麼事情只管說!”
得到了王化貞的保證,張恪是徹底放鬆下來,大有找到了組織的得意,美滋滋的來到了專門給他們準備的跨院。
一進院子就聽到了歡笑聲,虎子他們興奮的追逐着。
張恪也沒打擾他們,直接走進了房間,喬福正四仰八叉的躺在絲綿被上面,仰望着雪白的棚頂發呆。喬桂坐在了對面,粗糙的大手一遍一遍的摸着光滑的棉被,嘿嘿的笑着。
“你們有點形象成不,別讓人家以爲咱們是鄉下的土鱉啊!”
喬桂不以爲然地說道:“本來就是鄉下人,有啥好裝的,張恪,我想着買幾牀這樣的絲綿被回去,讓俺爹也睡得舒服一點。”
“沒錯!”喬福豁然坐起:“離着年越來越近了,咱們就該裡外三新,新衣服新褲子新鞋,再買一大車的好吃的,最好把舊房子也推倒了,建新的!對了,我看到有錢人身上都帶着一塊石頭,咱們也買十塊八塊的帶上,看誰還敢小瞧咱們。”
這哥倆正處在窮人乍富不知道邁哪條腿的騷包境地,張恪只能大搖其頭。
“桂哥,喬福,咱們是有了一點錢,可是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回去之後我準備和劉大伯合夥,把鐵匠鋪子擴大兩倍,專門生產鐵器賺錢。還有就是咱們要投軍!”
“投軍?”哥倆都大吃一驚。
張恪說道:“你們還記得來的時候我說過的話嗎?遼東已經亂了,咱們這次廣寧之行遇上了多少事情,手裡沒點實力能行嗎?”
這哥倆頓時也陷入了沉思,當兵的確不算什麼好職業,刀頭舔血,還被鄙視。凝眉瞪眼,抓耳撓腮,喬福突然一拍大腿。
“恪哥,你是不是也要投軍?”
“當然。”
“哈哈哈,那我發什麼愁,跟着你總不會吃虧的!”
喬桂也笑道:“沒錯,咱們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共同進退。”
哥仨總算是統一了想法,他們都疲憊到了極點,倒頭就睡。進入廣寧的一晚三個人就沒睡覺,又是抓王壞水,又是販賣東西,還攤上了無妄之災。張恪是身心俱疲,筋疲力盡。這一覺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等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外面都日上三竿。
張恪猛地發現門外似乎有個黑影,他急忙穿戴整齊,推開了門一看,大漢十三正好站在了門前,還是一身單衣,一點都不在乎寒風。
“先生,張恪失禮了,還請屋裡坐吧!”
“哈哈哈,不用了,隨我去見見洪公公吧,他從早上就等你了。”
張恪一聽,慌忙點頭,跟着十三,一前一後,到了一座雅緻的小院。洪公公一身便服,正站在葡萄藤下,呆呆的看着。
聽到腳步聲,洪公公猛地回頭,正好看到了張恪,頓時臉上露出了笑容。
“救命恩人來了,咱家可要好好謝謝你!”
張恪慌忙躬身施禮:“小民無知,多有冒犯,還請公公莫怪。”
“哈哈哈,你可不是無知,而是太聰明瞭。是不是看出了咱家的身份,想要狠宰一刀?”
“沒錯,要不是蒙古人橫插一腳,小民保準握着銀子偷笑呢!”
洪公公笑得格外開懷:“十三,看到了吧,咱們自以爲隱秘,其實啊,稍微用點心思就能看得出來。到屋裡坐吧,咱們聊聊天。”
洪公公並沒有傳說中的陰森,相反笑得十分爽朗。到了屋子裡面,分賓主坐下。洪公公先說道:“咱家就叫你張恪了,昨天做得很好,消除了衝突,維護了大明的體面,甚至消泯一場戰禍,居功甚偉。”
“公公,千萬不要這麼說,以您的身份,只要向蒙古人做出保證,他們一定能放了您的!”
洪公公苦笑道:“也不瞞你了,咱家和十三到遼東來是奉了上面的命令,本想着微服私訪。咱家一時興起,想要給乾爹買件皮子,就鬧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昨天咱家真怕啊,在大庭廣衆之下暴露了身份,只怕又是一場紛擾,好在你夠機靈,化解了麻煩。”
十三在一旁苦着臉說道:“洪公公,昨天的事情雖然應付過去了,可是沒有不透風的牆,只怕咱們來的消息已經有人知道了。”
洪公公微笑道:“知道就知道吧,好在咱們沒算是白來一趟。”
說着洪公公從懷裡掏出了幾張銀票,放在了桌上。張恪閃目一看,頓時吃了一驚,正是王壞水弄得假銀票!
洪公公拿起了一張,笑道:“張恪,你以爲這銀票是王壞水做的嗎?如此精緻的銀票,比起寶鈔還要考究,一個小騙子能有這個本事?”
洪公公自言自語說着,張恪的腦筋快速的旋轉,猛地想到了一種可能,頓時嚇得他不敢接話。
洪公公盯着張恪看了看,突然笑道:“昨天的白狼皮的確不錯,咱家買下來了,這是三百兩銀子,你收好吧!”
洪公公又掏出了幾張銀票,道:“放心吧,這是真的!”
張恪慌忙擺手:“公公,昨天講好了一百五十兩,小人做生意最講究規矩,我可不能多要!”
“哈哈哈,不算多給,你昨天不還是掏出了三張假銀票嗎?”
張恪堅定的搖搖頭:“洪公公,該是小民的小民會要,不是我的打死了也不敢要!”
“是個實誠的年輕人,銀票咱家收回了,這個小玩意拿去做個紀念吧,可不準拒絕了!”洪公公說着將一串楠木念珠塞到了張恪的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