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翹大驚失色,這男人是誰?爲什麼可以從她的身體裡穿過去?而且個子這麼高,這麼年輕,明顯不是父親,難道媽媽竟然搞外遇?
她驚怒之下,一把拉住他們的肩膀,想將他們分開,這時那個男人轉過身來,年輕英俊的面孔上帶着永遠溫暖的笑意,蘭翹呆住了,這個男人竟然是高子謙!
她看看母親,又看看高子謙,腦中突然如電光火石般閃過一絲靈感,那個擁吻的動作是她和高子謙最慣常的動作,而那個40歲的女人根本不是母親,就是她自己——十年之後的自己。
蘭翹啊的一聲驚叫從夢魘中醒來,第一時間便是跌跌撞撞衝到浴室裡找鏡子,她緊緊盯着鏡子裡的自己,還好,皮膚依舊光滑緊緻,眼下雖然有淡淡的黑眼圈,眼角卻沒有皺紋。
還好,只是一個夢。
可是這個夢如此清晰,十年後的高子謙36歲,正是最成熟英俊、意氣風發的年頭,而自己已經年過40,已經變成媽媽當年的模樣。
可怕,真是太可怕了,令人絕望得幾乎窒息,蘭翹心頭狂跳,用手撐着洗臉檯,腳有些發軟。對一個漂亮女人來說,夢見自己老去簡直比夢見鬼還可怕。
客廳的電話驟然響了起來,蘭翹撐着牆壁,顫抖着慢慢踱了過去。
“喂?”
“是我。”高子謙的聲音裡有一絲疲憊,但又帶着一點興奮。
“哦。”蘭翹還沒從強烈的震撼中恢復過來,整個人都處於疲軟狀態。
高子謙馬上察覺出來:“怎麼懶洋洋的,不舒服?”
“剛眯了會兒,有點暈暈的。”
“怎麼這麼早就睡了?夢到我沒有?”
“沒有!”蘭翹迅速斷然回答,那個夢實在太不堪了,她不想跟任何人分享。
高子謙輕輕哼了聲:“至於答得這麼爽快嗎?”
蘭翹只好尷尬地笑了笑。
“快生日了啊,想要什麼禮物?小蘭姐姐?”
小蘭姐姐這個稱乎是高子謙看了《名偵探柯南》之後給蘭翹取的,他年紀雖然比蘭翹小,卻不喜歡被蘭翹當弟弟看,因此很少用。倒是蘭翹偶爾會玩性大發地拉拉他的耳朵,衝他說:“叫聲姐姐來聽聽。”
心愛的男人如果在自己面前乖乖的,女人總是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滿足。
但是蘭翹現在對這個暱稱異常敏感,馬上啐了一口:“誰是你姐姐啊,你姐姐早嫁人了,據說還嫁了個名門之後,我可不敢高攀。”
高子謙不明就裡,還在嘻嘻哈哈地開玩笑:“我也是名門之後啊。”
他停頓一下,微微嘆了口氣:“本來想給你個驚喜,但是又忍不住,還是告訴你好了,你生日那天我回來看你。”
蘭翹一怔,頭先心中的低落情緒被驚喜代替:“真的?”
“嗯,加了好一陣子班,好不容易纔挪了兩天假。”高子謙也顯得很興奮:“前幾天還定不下來,今天一確定,馬上就打電話給你了。”他嘿嘿笑了起來,“寶貝,總算可以回來跟你見面了,你不知道我現在有多忙,連想你也只能在睡覺前抽二十分鐘把你在腦子裡過一遍。”
“得了吧,過一遍,你當過ppt啊!”
“哎,這個主意不錯,我下次就做個ppt,認真記錄認識你的第一天我在做什麼;第二天又在想什麼,每天看一張,加深印象。”
蘭翹幾乎可以從電話裡他的聲音看到他此時得意揚揚的臉和明亮帶笑的眼睛,於是忍不住也笑了一陣,轉頭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你家裡知道你休假的事嗎?”
“知道,我現在住家裡,肯定得告訴他們。”
“那他們知道你爲什麼休假嗎?”
電話那邊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高子謙的語調有些遲疑:“暫時還沒說,打算過來的那天再說。”
蘭翹帶着小火焰的雀躍心靈頓時被澆熄了一半,悻悻地哦了一聲,看來高子謙還是沒能把自己的老爹老媽搞定。怎麼就這麼難呢?八年抗戰也不過如此了吧?
高子謙連忙道:“你別急,反正是遲早的事兒,我的態度很明確……”
蘭翹嘴硬地回答:“我纔不急呢,我急什麼。”
高子謙又猶豫了片刻,然後慢慢用商量的口吻道:“要不,你來北京?反正咱倆都是成年人,做什麼不需要別人同意。”
蘭翹嘆了口氣:“我來北京幹嗎?賣煎餅果子嗎?”
這個問題兩個人已經談論過不是一次兩次,蘭翹對高子謙的建議表面上不置可否,心裡卻是堅決抵制。一來父母年事已高,她是家中獨女,要撐起蘭家整片天空;二來,自己的事業根基都在這裡,貿然換一個城市離鄉背井,從頭開始,怎麼想都划不來。
好公司一般更注重內部培養,中級以上職位大都從內部員工裡進行選拔,難道又去一個地方從底層做起,熬個三年五年再一步步往上爬?一想起曾經的艱辛歷程,蘭翹就覺得不寒而慄。
現在如果只有二十多歲,她或許會毫不猶豫直奔北京,哪怕明明知道前路艱險,哪怕也許得不到想要的回報,可是現在,她已經喪失了這種不顧一切的勇氣。
高子謙不再吭聲,換了個話題:“Vodka好嗎?”
“好着呢,長胖了好幾斤,跟頭小豬似的。”
“怎麼會那麼胖啊?你肯定沒帶它出去散步,天天悶在家吃,不胖纔怪。”
蘭翹馬上哎呀了一聲,新老闆上任以後,工作量驟增,她天天加班,每天回來累個半死,哪還有這種精力。
“蘭翹,你不要虐待Vodka,它必須天天散步,不然會得抑鬱症的。”
“知道了知道了,明天開始天天帶它出去溜達。”
高子謙不放心地叮囑着:“你記得啊,我回來可要看見活潑健康的Vodka。”
“行了,別囉唆啦!”
蘭翹爲了高子謙專程回來給她過生日而心花怒放,三十歲這三個字的陰霾也似乎減輕了許多,她的好友寶慧卻在31歲的前一天收到了一份令人手足無措的生日禮物。
“上個月我們公司中國總部進行升級筆試的成績出來了,全公司只有兩個人合格,其中一個就是我。下個月還要再去一趟上海蔘加面試,如果過關,明年年初我會被送去韓國總公司進行爲期一年的培訓。”
“回來以後是什麼職位?”
“大區經理。”
蘭翹馬上抱住寶慧:“韋小寶,恭喜你。”
寶慧的公司在中國設有三個大區,如果一切順利,她將成爲他們公司最年輕的大區經理,甚至再過三年五年,她更有可能成爲大中華區的銷售總監。站在權利的頂端,是寶慧的終極夢想,她正在朝着這個夢想一步步跨進。
寶慧任由蘭翹抱着,淡漠地接受着她的祝賀,過了良久,才慢慢將她推開。
“我懷孕了,今天檢查出來的。”寶慧凝視着牆壁上反射出來的星星點點光芒,忽然輕聲說道,她那修飾得無懈可擊的明麗面孔上一片茫然:“蘭翹,我該怎麼辦?”
蘭翹頓時呆若木雞。
一個是追求了將近十年的夢想;一個是已經31歲纔有的孩子。對女人來說,哪個更加重要?
蘭翹不敢輕易向寶慧做出任何建議,因爲這個建議將影響好友的一生,她擔不起這個責任。
Tobeornotbe?
在這個人口將近一千萬的繁華城市裡,不止是蘭翹和寶慧,每個人都要面對自己的艱難選擇。
造成一個人的彷徨無助通常會有兩個原因:一是給自己定下了目標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而無法實現;二就是面臨進退兩難的抉擇。
蘭翹決定不對寶慧的抉擇做任何插言,她覺得真正的朋友是不應該影響對方做任何重大決定的,除非對方走的是一條錯誤的道路。但是很明顯,寶慧這次面臨的兩個選項都不能說是錯誤——不存在錯誤,只是艱難。
不過當寶慧最終決定留下孩子而婉拒了上海的升職面試之後,蘭翹還是驚訝了。
她毫不懷疑寶慧在化妝品行業是當之無愧的NO.1,她可以滔滔不絕地說出世界前十大化妝品公司的名稱、招牌產品、價格和目標消費羣體,但她能一口氣講十個哄孩子睡覺的童話故事嗎?而且她知道寶慧不滿意蘇博士的家庭,也不能忍受他身上濃濃的儒生之氣,她幾乎融入不到他的世界,蘇博士更加可能一輩子也分不清CD和蘭蔻。
就連寶慧自己似乎都對這個決定有些無言以對,說話時一直拿纖長的指尖撐着額,半低着頭,聲音也低低幽幽的。
“其實……本來是下了決心想跟他說分手,孩子的事也根本不打算告訴他……平常他一向反應慢半拍,可是那天不知道爲什麼竟然好像感覺到什麼,一直不說話,拿咖啡勺的手一直抖,我擡頭看他的眼睛,突然覺得不忍心。”
寶慧看到蘇博士的眼睛突然想起十年前的初戀。那時候她年紀還小,剛剛大學畢業,與男友去了廣州,她那時候天真地以爲從學校裡讀了十幾年書出來從此以後就可以踏上康莊大道,與自己喜歡的人過着幸福美滿的生活,誰知道生活卻像一本自己永遠也看不懂的書,每一步都讓她覺得吃力而費解。
有一天她提早下班,心血來潮跑了老遠去天河區接男朋友下班,等待時小女孩的饞嘴勁上來,便在路邊的“優質良品”買了一包話梅。結果男友從公司出來看見後頓時垮了臉,一徑埋怨,說她不知勤儉,十幾塊一包的梅子可以去菜場買回一天的食材,這樣下去要怎麼樣才能攢到錢買房買車。
他足足絮叨了一個鐘頭。
寶慧開始只是驚訝地瞪着他,隨後一言不發,當晚趁他睡着便悄悄收拾了行李,第二天連一個字條都沒留下就獨自去了深圳。
那時候的寶慧年紀太小,把自己看得比世界上任何人都重要,她不明白爲什麼不能拿自己賺的錢給自己買一包十五塊的話梅而要聽別人的閒話;她更加不願意再過那樣的生活,每天在潮溼悶熱的環境中早早醒來,想要開空調卻要擔心電費;廉租房的樓下就是菜市場,打開窗戶就能聞到魚腥味,晚上有人把宵夜攤子擺到街上,划拳的聲音響徹雲霄。
她理想中的愛情明明是與英俊的白馬王子一起衣冠楚楚地在高級餐廳用餐,獨立的試衣間裡應該有一面巨大的落地更衣鏡,大牀最少要有一米八,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把自己狼狽地侷促在一間簡陋的租屋裡。
十年前的寶慧被柴米油鹽的現實愛情嚇得落荒而逃。
她到了深圳一年後,男友終於輾轉找到她,懇求她回到身邊,寶慧什麼也不說,只是睜着一雙水晶般的妙目靜靜望着他,就那麼看着他眼裡的期望變成哀懇最後終至絕望。
很多年以後寶慧都忘不了那個眼神,她幾乎已經快忘記那個男孩的臉,但是卻奇蹟般地很多次在夢裡見到那雙眼睛,就像小時候看的電影,或許已經忘記了名字忘記了內容,卻還深深記得某一個片段,如同烙印。在這之後的十年裡,傾倒在她裙下的男子如過江之鯽,有的浪漫至極有的出手豪闊。她也或多或少爲人動過心,但不過是你來我往,情濃時在一起,淡了就分開,再也沒有人用那樣哀傷欲絕的眼神望着她,再也沒有人那樣愛過她。
直至這天的小蘇博士,她還沒來得及開口,他似乎就已經明白了什麼,他什麼都沒說,或許是不敢又或許知道說了也於事無補,他只是呆呆地望着她,眼裡有留戀、哀懇、慘痛,最後慢慢涌上一絲絕望。
寶慧的心一下就軟了下來,她已經錯過了一個十年,實在沒有勇氣再錯過下一個十年。
蘭翹聽寶慧說完始末,良久都沒吭聲,最後伸手抱了抱她:“韋小寶,除了恭喜,我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謝謝。”
這樣真的是最好的嗎?寶慧會不會終有一天爲自己所放棄的後悔?蘭翹心中狐疑,卻不敢妄自下定論,此時此刻,她能做的只是祝福。
晚上寶慧快要離開的時候,蘭翹忍不住問:“其實我從小就一直很好奇,如果灰姑娘沒有那麼好的運氣坐上南瓜馬車碰到王子,她是不是會掃一輩子的煙囪?”
寶慧意味深長地微笑着回答:“我相信每個女孩身邊總會有那麼一個人,關鍵你要認準不能讓他跑掉。親愛的,有時候女人也可以大方一點做一些小犧牲,你說呢?”她親暱地吻了吻蘭翹的面頰,“你的那位不是馬上就要回來了嗎?”
蘭翹深深吸了口氣,嘴角漾起笑容:“嗯。”
晚上她獨自躺在牀上時,忽然想起平常高子謙睡在身邊的情景,不同於她睡前的輾轉反側,高子謙不愛把心事糾結於心,一般都是沾牀就睡,睡相很安靜、很斯文,幾乎像個孩子。他們的呼吸有時會不同步,她的略快,他的略慢,這時她就會悄悄屏息幾秒,調整到跟他一樣的頻率……那樣的感覺真不錯,他們在一同呼吸,綿綿長長,讓人有一種天長地久的錯覺。
還有兩天,分別四個月的他們就要見面了。蘭翹想起寶慧的話,忍不住暗自細細思量,莫非唯一解決相思之苦的辦法,真的就是她的犧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