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翹翻了個身,面對高子謙,鄭重其事地說:“問你個事兒。”
“什麼?”
“丁兮既然這麼厲害,當年跟你哥……怎麼就分了呢?”
高子謙怔了怔,緩緩道:“他們分開的時候我在英國,具體情況也不是很清楚,不過後來聽我哥提起,外界因素只是一部分,他們彼此間也出了一些問題。”
蘭翹鬱鬱寡歡,從此次事件中完全可以看出,自己的道行比丁兮差了一大截,人家尚且敗北,自己又憑什麼贏得決定性勝利?
高子謙輕輕咬她的耳垂,然後一路吻下去,語氣極盡溫柔:“蘭翹,我們要吸取前人的失敗教訓,總結經驗,從此踏上康莊大道。不過……”他停頓一下,鄭重道,“就算將來發生什麼變化,你也要相信我,我們一定可以找到比他們好的解決辦法。”
蘭翹撲哧一笑,一把推開他:“得了吧你,嘴巴貧得跟韋小寶似的。”
高子謙也笑了:“說起來好像很久沒有看到寶慧了,她跟蘇博士還好嗎?”
“好着呢,人家現在春風得意,都打算換大房子了。”
寶慧原來一次性付款買了一套五十多平米的一室一廳,這兩年在韓國化妝品公司混得不錯,眼見着今年似乎還有個升職機會,便打算水漲船高地將房子換一換。她拖着蘭翹陪她把市內的樓盤跑了個遍,終於決定把原來的小房子賣了,然後付首期買一個110平米的三室。
蘭翹一臉詫異:“你不會是想要定下來了吧?”
寶慧顯得比她還要驚訝:“和誰?”
“博士啊,你跟他好像走得挺好的,還不遺餘力地幫人家改造形象。”
寶慧先是切了一聲,過一會兒低下頭,還是實事求是地回答:“其實他也不錯,做老公挺好的,不過……”
“不過什麼?你都老大不小了,能從良就從良算了。”
寶慧橫了她一眼:“你有資格跟我說這話嗎?”她嘆了口氣,喃喃道:“他的家庭太可怕了,我真沒信心處好。”
博士來自西北一個遙遠的省份,家不在城市,而是一個小縣城,自小喪父,由寡母帶大,爲了他,母親沒有再嫁。兒子有出息,又是唯一的精神寄託,母親的態度可想而知,每日裡必定早一個電話晚一個電話,噓寒問暖。天氣預報忘記看自己所在城市的不要緊,關鍵要看好兒子那邊,哪怕降溫一度都要打電話來提醒添衣。
寶慧有次誤接過一次,電話那邊又快又脆的濃郁西北方言震得她生生頭暈目眩,嚇得她趕緊把電話交給博士,事後後怕地對蘭翹說:“這位媽媽真沒話說,30歲的兒子遠在千里之外還不忘遙控,要是住在一起還得了?估計得天天讓我吃羊肉泡饃。”
蘭翹想想自己的情況,不由在心裡認真做了個對比,然後誠懇地說:“鳳凰男也比名門之後好,我們雖然是蓬門陋戶,但是跟蘇博士那樣的家庭比還是有優勢,人家會熱烈歡迎你的。”
“那我還是寧願攤個名門之後,名門頂多是難進去,真擠進了之後,總不可能有一個村子的同姓窮親戚來麻煩你。”
兩人面面相覷了半天,叉腰長嘆,女人不易嫁啊。
寶慧買房子的故事不久就有了後續,在售樓部辦好了相關手續之後,房地產公司安排她去指定銀行貸款。
剛好那天她手上一個客戶的貨物出了點問題,等處理完以後,去的時間比預約時間遲了點,已經到了銀行的午休時間。預約好的那位信貸經理是個30多歲的女子,瘦瘦的臉龐,穿着職業套裝,對寶慧顯得相當不滿,例行問題問得極度刁鑽。
“您今年31歲?”
“對。”
“資料上寫着未婚?”
“對。”
“爲什麼31歲還沒有結婚呢?”
“……”
“一次都沒有結過嗎?”
“請問這跟我貸款有關係嗎?”
“不好意思,韋小姐,我們銀行現在對貸款卡得比較嚴格,如果您有配偶,兩個人一起承擔的話還款會更加有保障。”
寶慧氣勢洶洶地道:“單身女人不能買房嗎?”
“我不是那個意思。”嘴裡說不是那個意思,眼睛裡卻深刻地寫着我就是這個意思。
末了,沒有按時吃到飯的銀行女職員臭着臉拿出厚厚的一疊表格對寶慧道:“請在這些文件上簽名,凡是註明單身的地方都請劃勾。”
寶慧隨手一翻,估計得有十幾張,她皺着眉頭摸出筆,正準備在“單身”那兩個惱人的字上面打勾,突然被人一把按住。
耳邊是銀行女職員驚喜的聲音:“不好意思,韋小姐,你的未婚證明上民政局的圖章模糊,我這裡審覈不能通過,麻煩你去重新出具一份。”
寶慧把那個色澤清晰的圖章看了又看,終於找到一絲因爲對摺紙張時不小心留下來的小小擦痕,她終於怒了:“你什麼意思?就是說我出僞證是吧?”
對方不動聲色:“不好意思,這是我們銀行的正常手續流程。”
“很好。”寶慧當着她的面掏出電話打給地產公司的售樓小姐:“房子我不要了,定金退給我!”
“我覺得自己被歧視了。”寶慧對蘭翹說,“那廝估計剛給一個單身女人搶了老公。”
蘭翹覺得匪夷所思的同時感同身受,馬上建議:“去投訴她!”
寶慧嘆了口氣,拍拍蘭翹的肩膀:“有機會從良還是從良吧,蘭翹。”
蘭翹琢磨着這句話,默默尋思自己到底哪天才能修成正果,回去的時候高子謙正在等她,面色凝重。
“蘭翹,”他斟酌一會兒,慢慢道:“今天我們事務所開了個會,董事和其他合夥人的意見一致……”
蘭翹的心陡然莫名地一沉。
他看着她,沉默了一陣,終於繼續說下去:“將事務所搬去北京。”
蘭翹看了高子謙半晌,脫去外套在沙發上坐下,面無表情地道:“已經決定了?”
高子謙嘆了口氣蹲在她面前,抓住她的膝蓋:“別這樣,蘭翹,請聽我的理由。”
蘭翹突然不合時宜地覺得有些好笑,她在回家的路上被寶慧的話撩撥得春心萌動,甚至連一路上的細細小雨都不讓她煩心,看着身邊經過的那些親密打傘黏在一起的紅男綠女,竟然在心中幻想着高子謙以後將會怎樣向她求婚。因爲對此類經驗的匱乏,所以腦子裡只浮現出了燭光、紅酒、鮮花、戒指等等這些常用手段,她覺得似乎不夠浪漫,決定晚上睡覺前再仔細規劃一下。蘭媽媽從小教導她,現代的女人可以做一切事情,馴獸師、飛行員、甚至女總理,唯獨不能向男人求婚。她既然不能主動,那麼就只能等待,只是沒想到等待的結果是這樣。
她用手捂住微微上翹的嘴角,輕輕道:“你說。”
“我……”高子謙開口說了一個字,忽然又停下來,擡起頭看着蘭翹,“你相信我嗎?”
蘭翹靜靜地看着他,沒有回答。
“如果你相信我,那麼請一直相信下去好嗎?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我們好。”
高子謙其實早已準備好了長篇的解釋,但是看着一臉平靜得近乎麻木的蘭翹又失去了勇氣,該怎麼對她說而不會造成傷害呢?父親這個月即將調職回北京,合夥人聞風而動,絕不肯放棄這個巨大的資源;自己頂着合夥人的身份,卻不負責任地離開了半年,已經給公司造成了難以估量的損失。如果堅持不回去也就算了,可是既然選擇了回去,就必須對自己的所作所爲負責任,而事實上,北京的市場資源也的確要比這裡豐富許多;還有今天跟母親見面,母親愁容滿面地告訴他祖父病重,希望他能留在身邊,再加上最後近乎脅迫的話:三兒,你跟我們走的話,萬事都好商量,你爸爸那邊我也好幫襯着說話;但是如果你還這麼固執,那些外面認得的不清不白的女人,就絕不要妄想能夠帶到我們面前來,不要說你爸爸不會同意,我也絕不可能答應!
高子謙生平第一次覺得爲難,以前他的世界黑白分明,想到什麼就會去做,現在卻覺得進退兩難。他不是不清楚蘭翹的想法,30歲的中國女人,不管多自我都不會像國外的女子那般不在乎,她們渴望認真開展的戀愛是終結篇,結束自己的單身生活。可是如果貿然將蘭翹帶入自己的家庭,會有什麼樣的後果?有高子陌的前車之鑑擺在那裡,硬碰硬肯定不會有好下場,他實在不敢輕舉妄動。他總希望能把事情做到穩妥再穩妥,就像數字,最好能精確到小數點後的三位數,蘭翹這個人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敏感易傷,再被多刺激幾次,估計很難再堅持下去。一個人的時候,高子謙偶爾會覺得孤單,可是兩個人在一起了,他更怕辜負,因爲太緊張她,所以希望能夠爲她遮去一切的風雨。
可是這長篇累牘的話要怎樣才能說得圓滿妥貼?難道據實以告:我家裡不同意咱倆,我得先去做好準備工作,疏通關節,爲以後我們倆在一起而鋪路?
這更是傷害。
他想了想,終於握住蘭翹的手道:“這是公司高層一致商議後做出的決定,北京的市場份額遠比這邊要大,我們必須考慮長遠發展,不能爲了我一個人而影響大家。這邊的公司不會撤,以後那邊穩定了,我可以申請調回來,或者,你也可以去北京發展。”
蘭翹冷笑一聲,把手抽回來:“你現在只不過是告訴我一個最終決定而已,既然這麼不尊重我,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北京,我是不會去的,如果你願意回來就回來,不願意就算了!”
高子謙皺眉看着她:“算了是什麼意思?”
蘭翹強硬地回答:“就是你想的那個意思!”
高子謙凝視着蘭翹冷漠的表情,一時說不上話來,他簡直覺得不可置信更加覺得憤憤不平,自己費盡心思地顧慮着她,她怎麼可以輕描淡寫成這樣?
“就算我做錯了什麼,你怎麼可以這麼輕易的就把算了兩個字說出來?一發現路上有障礙,就逃避似地往回走,這樣有意思嗎?世界上本來就不可能事事都如你意,我還要怎麼全力以赴地配合你,你指望我做的事,我難道還不夠依着你嗎?如果不是因爲你……”
他突然收住了口,沒有再說下去。
外頭淅淅瀝瀝的小雨逐漸下得急了,噼裡啪啦打在沒有關好的玻璃窗上,帶來一陣雨夜特有的寒氣,開着的窗戶隱約飄來春天泥土的氣息,潮溼得令人絕望。蘭翹從沒覺得家裡的燈光像今天這麼刺眼過,在這光線的映襯下,高子謙的面色蒼白,她相信自己也好不到哪裡去。
蘭翹再次意識到是自己把這一切變得一團糟,她希望得到他家庭的認同,她希望自己的另一半是知名的會計師而不是小蛋糕作坊的老闆,她害怕有一天他會真正明白自己想要什麼而離開她——是她自己導致了這樣的後果。
“自己的Case必須自己善後,沒有人能幫你。”剛入行的時候,蘭翹的師傅曾對她說過這樣的話,這句話其實也可以運用到私人生活中,比如現在。
“好吧。”蘭翹疲憊地坐下來,深深地靠進沙發裡,“如果你覺得好,那就去做吧,我實在沒什麼好說的了。”
高子謙蠕動了一下嘴脣,但是終於選擇沉默地閉上眼睛,把頭埋到膝蓋上,他什麼也沒再說,只是悠長地嘆息了一聲。
蘭翹不知爲什麼忽然回想起初戀,那時候她還年輕,不知道該怎麼保持高傲的沉默,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據以力爭。每次和男友吵架都會哭泣,分手的時候覺得痛苦得快要崩潰,可是不到三個月她就忘記了那個人。
現在她不會再有那麼強烈的痛苦,哪怕也許有一天她會和高子謙分開,她的心也不會崩塌,但是……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她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完全復原,也許將是一個難以想象的漫長過程,也許是永遠。
古希臘神話裡,愛神維納斯因爲心上人厄杜尼斯死去,悲慟欲絕,傷心之餘,詛咒世間男女的愛情,永遠滲有猜疑、恐懼及悲痛。
蘭翹覺得自己現在就落入了這個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