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翹吸了口氣,只覺得失望透頂,胸中像是塞了一塊鉛,一直往下沉,涼嗖嗖地冒着冷氣。誰也不知道她多麼不願意看到這封郵件,她在辦公室一直強調私下兩個字,就是想傳達這次是私人談話的信息,本來是口說無憑的事,現在白紙黑字,王芬芬想賴也賴不掉,誰也不知道,她多麼希望樑力能夠如最開始一樣,一直勇敢地力撐王芬芬,哪怕爲此丟了工作與前途也在所不惜。
王芬芬的確不是什麼好鳥,明明是兩個人一起做的事,一發現有變,第一反應就是勸服樑力出來獨自頂罪,但是樑力也不遑多讓,不管是對是錯,頭天他已經承諾了女朋友會獨自承擔。可是最開始的信誓旦旦,在上司的三言兩語之後,馬上毫不客氣地倒戈相向。
男人的承諾原來是不能隔夜的。
可這就是男女之間堅不可摧的戀情嗎?這就是姐弟戀?難道樑力不知道姐弟戀之間,姐姐的犧牲總是要大一些嗎?姐姐怕自己變老被拋棄;姐姐要忍受弟弟的孩子氣與不成熟;姐姐甚至要殫精竭慮地思考怎麼討好弟弟的家人。這時候她唯一的希望與動力就是弟弟的勇敢支持,可爲什麼一有困難,撒丫子跑的就是弟弟呢?
這年的第一聲春雷,在蘭翹強烈的怨憤中驟然響起。
接下來的幾天裡,蘭翹拼命力挽狂瀾,親自打電話給每一個候選人做解釋,向他們澄清這純屬某個違反公司規章制度員工的個人行爲,並迅速辦理退款手續,接着又向老闆出具書面報告,交代事情始末,但是老闆依然勃然大怒,連帶蘭翹一併狠狠責備了一頓。
遠圖項目對公司影響巨大,而且這事又涉及到業內名聲,蘭翹早已預料到自己沒好果子吃,但也沒想到會被罵得這麼狠。她跟了張豆子老闆將近四年,事事都受倚重,這是第一次聽到這麼重的話。雖然她進老闆辦公室時已經小心翼翼地掩好門窗,但無異於掩耳盜鈴,公司上下個個奸詐似鬼,老闆的怒火中燒已經讓全公司人都看在眼裡。出了辦公室,接觸到同事紛紛投射過來的好奇目光,蘭翹不由得把一張俏臉漲得通紅,只覺當場下不來臺。
她不得不承認,這是自己一次重大的職場失誤,真是沒想到猴子都有從樹上掉下來的時候。
但是失誤歸失誤,後續工作還是要繼續,第二個問題是處理瀆職的始作俑者,蘭翹最終選擇炒王芬芬,留下樑力。
樑力沒什麼別的好處,唯一的優點是笨得好,所以他會相信蘭翹說的:只要你改過,保證不再犯類似的錯誤,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HAPPYHR還是會交給你一片天空。毫不臉紅地說完以後,她很滿意地看到樑力語帶哽咽地大力握住自己的手,感動地說:“謝謝你,Eva!”蘭翹點頭,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王芬芬則不同,那個女孩出來工作已經有三四年時間,腦子又靈活,如果給她心裡紮了根刺,以後不定要弄出什麼妖蛾子來,搞不好還真要申請調去黃達那裡,蘭翹當然絕不可能在身邊給自己埋下一個定時炸彈。
王芬芬籤《解除勞動合同合約書》時面色發白,她頭天晚上應該是失眠的,眼眶下有着顯而易見的淤青,平常總是梳理得一絲不亂的頭髮有些毛躁,嘴脣微微顫動,卻沒有再說任何爭辯的話。蘭翹就坐在她的對面,表面看上去一片平靜,心中並不好受。
她不是沒炒過人,也曾經處理過因爲解聘而引發的過激場面,但是這個面孔圓圓,臉上有着幾顆雀斑的女孩讓她心懷感觸。王芬芬像她當年一樣孤身一人在異地辛苦打拼;剛進公司的時候叫過她“姐”;在她生病時爲她買過感冒藥;而且現在正被她所謂的男朋友辜負,同是女人,她比別人更明白她這時如落單孤雁般的心情。
蘭翹差點兒就要心軟,但是她知道她不能。踏出這間辦公室,她可以爲一本書流淚,也可以爲一部電影傷懷,但是在這裡就不能夠,她只能做出最理智、最安全的判斷。哪怕王芬芬明明比樑力聰明,辦事能力也更強,哪怕她更不喜歡樑力,她也還是不能把她留下來,她需要的是一個不危險的下屬。
看着王芬芬收拾東西垂頭喪氣地離開,蘭翹知道自己在她生命中的這一頁已經翻過,她們是彼此生命中無關緊要的過客。
最後要處理的棘手問題是如何安撫歐陽博,這讓蘭翹心中很不是滋味。她自問自己還算有手腕,也捨得動腦筋,這些年在業內的名聲完全是靠一個人真刀真槍打出來的,雖然有着漂亮女人的優勢,卻非常自豪從不曾將自己的裙子提高几寸來博業績。但是她明白,這次如果不是曾經跟歐陽博有過那段曖昧,這件事處理得不會那麼輕易,她能順利過關,純粹是因爲他不想再追究。
蘭翹上門負荊請罪的時候,歐陽博正在辦公室打室內高爾夫,情景一如他們第一次相見,即使聽到秘書帶她進來的聲音,也沒有擡頭,而是將小白球推入短短球道以後才淡淡道:“坐吧。”
蘭翹回憶起那晚歐陽博近乎失態的舉動,尷尬得坐立不安,訕訕地向他解釋着整件事情,然後非常誠懇地表達了歉意。
歐陽博沉吟了一會兒,微微笑了笑:“處理了就好,我也不想因爲這種小事就影響了我們之間的合作,而且我相信你不會再讓類似的事情發生的。”
他今天穿着淺灰的西褲,配黑色的V領開司米毛衣,毛衣外面露出雪白的襯衣領尖,打扮得體,談吐也恢復成平常的樣子,溫和中暗藏隱隱的鋒芒。
蘭翹暗暗鬆了口氣,看來那天說要中止合同也是一時氣話了。她連忙保證當然不會有下次,然後又說了一些以後如何努力把工作做得更好諸如此類的話,貨真價實的場面話,卻又是不得不說的場面話。
歐陽博似乎在認真傾聽又似乎不是,他始終沒有插話,只是淡淡地笑着,表情有些高深莫測。
到蘭翹終於停下來以後,發現他已經在望着面前的杯子出神,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道:“我有個問題……雖然如果問了會顯得我小家子氣,但我還是忍不住……”
蘭翹偏了偏頭,示意讓他說。
他又停頓了一會兒,慢慢說:“我想知道,是不是因爲他。”
蘭翹一時語塞,這個問題她並不想回答,卻由不得她不回答。
“不是。”她終於說。
歐陽博點了點頭,欠身笑了笑:“謝謝。”
他看她的眼神不若對別人那般犀利,有一點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溫軟,蘭翹凝視他,心中已經明白了大概。能讓歐陽博手下留情,能讓他追問明明不好意思追問的事情,還能有什麼別的解釋?他再精明也只是個人,並不是神。不知爲什麼,就算已經知道了答案,她的虛榮心卻沒有跑出來作祟,只是覺得有一些淡淡的悲哀。
蘭翹快要離開時躑躅良久,終於提了一個不情之請:“請問,我能不能知道那個向你投訴的人的資料?”
歐陽博不置可否,靠在沙發上閒閒地問:“怎麼,想打擊報復?”
蘭翹搖搖頭:“我只是覺得這事有蹊蹺。”
歐陽博想了想,按下桌上分機:“如果覺得蹊蹺就把事情弄清楚,雖然是你們犯錯在先,但我還不至於糊塗到給人擺一道。”
蘭翹拿着秘書從人力資源部遞過來的那份CV迅速瀏覽一遍,臉色沉了下去,歐陽博看了她一眼,也明白了:“看來你的判斷很準確也很敏銳,果然有問題。”
他冷笑:“行啊你們,這就是所謂的行業翹楚?自己內鬥借客戶當刀子使,也不怕把你們整個公司的名聲拖累了?還犯到我頭上,把我做傻子耍呢?”
蘭翹默不作聲,簡歷上那個人畢業自D大,與黃達是校友,而且年齡也相近,她原先就對那個“同學”一直有些疑惑,已經在不確定地猜測着,現在可以說是完全水落石出。
這個投訴,分明是授意於BD新上任的經理。
歐陽博本來已經按捺不住怒意,但看蘭翹面上一片緊繃,反而伸了個懶腰出言調侃:“會不會突然覺得很累?不過也不要緊,女人一旦覺得累了,可以隨時閃進廚房,不再出來拋頭露面。”
蘭翹把手中那張薄薄的紙擲到面前的茶几上,拿手背疲憊至極地擋住額頭:“怎麼可能不累,什麼都要爭:職位、薪水、男人,連去個好點的餐廳吃飯都要爭位置……我倒是想進廚房,可也要有廚房可進。”
歐陽博將臉側到一邊,輕輕嗤笑一聲:“那要看你想進誰家的廚房了,如果是高家的……蘭翹,我不怕對你說,只怕還真是難。高子謙是誰家的兒子你應該知道了吧?他是他們家最小的一個,也是最受寵的,他爺爺把他疼得跟命根子似的。他那人表面看上去沒有一點公子哥兒習性,也好說話,但其實從小就是個擰脾氣,要想做個什麼事,就算他們家老爺子雷霆大怒也奈何不了。不過你千萬不要以爲什麼事都有他擋着就行了,他家從他哥哥姐姐開始,就沒一個省油的燈,我怕你還見不到他父親就得陣亡……別以爲我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說句實在話,蘭翹,你沒那個青春跟他們打這種持久戰。”
蘭翹怔怔不語,她覺得胃裡好像梗了塊石頭,不上不下,硌得隱隱綽綽的痛,忍不住伸手按到那個發疼的部位上,希望能舒解一下突如其來的疼痛。
歐陽博嘆了口氣,拍拍桌子:“小姐,麻煩你醒醒神,高子謙的哥哥過幾天就要來,到時你們一準見面,你可得放機靈點……這次我包這個高速公路的項目就是和他合作,3000萬一公里的造價,你可千萬別給我壞事。”
他的話看似提醒,語氣卻有些憐惜的味道,蘭翹只好輸人不輸陣地擡頭苦笑:“放心,我不會的。”
回去的路上,蘭翹一路琢磨,黃達這廝逮着自己的錯處不直接報告公司,卻拐了個彎讓客戶出面,無非是怕一下扳不倒自己,屆時還得同一屋檐下處着會相見難看,索性借刀殺人。她心中惱恨至極,就算自己不鹹不淡得罪了他幾次,但他這麼做,可見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有這麼個人在身邊轉悠,始終是心腹大患,既然他不仁我也就不義了,與其被人一天到晚算計着,倒不如先下手爲強。這麼想着,心裡就有了不一樣的計劃。
再回到公司時,蘭翹雖然恨不得拿稻草做個小人貼上黃達的生辰八字去釘釘子,臉上卻反而比平時更和藹了。黃達看見她這模樣,以爲事情未曾露餡,於是也和往常一般和她相處。他心裡始終覬覦蘭翹手中遠圖的項目,於是私下裡對蘭翹說:“你現在又少了個助理,做這麼大的項目恐怕人手不夠,要不要我這邊抽幾個人過去幫你?”
蘭翹想了想:“我這裡暫時還能應付,如果實在不夠再跟你開口。”
看她口風鬆動,黃達顯出幾分欣喜的樣子,蘭翹又道:“對了,市場部芙洛拉那邊好像有些麻煩,你知道嗎?”
黃達怔了怔:“是聽說市場部那邊好像有些事,我回頭過去問問。”
蘭翹看他走了,微微笑了笑。
市場部經理芙洛拉今年剛滿25歲,去年從法國留學回來,是公司唯一一個直接做主管然後又直升經理的人。有海龜學歷做背景固然是一個原因,但另一個重要原因:公司上下心知肚明——她還是老闆的小姨子。不過芙洛拉並不因此仗勢,她的性格頗爲可愛,行事也很聰明,雖然年紀輕,但做事進退得體非常有分寸,公司裡的人都挺喜歡她。
這段時間HAPPYHR最大的事情莫過於注資入公司的新加坡風投公司老闆CynthiaDing要過來視察。張豆子老闆如臨大敵,特意重金從人民大學請了兩位人力資源專家來講課,同時邀請所有大客戶參加,課程結束後還要在五星酒店裡訂場地做一場酒會。
HAPPYHR公司但凡有大型外事活動,都是交由市場部負責,芙洛拉一般會找專門的公關公司聯手合作,但偏偏這次,與她合作默契的那間公關公司總部搬遷,一時接不下大型Case。芙洛拉正在心煩,黃達就適時地湊了上去,說自己可以幫她介紹一個很不錯的公關公司,芙洛拉思考再三,點頭同意了。
一切都在蘭翹的預料之中,她心中冷笑,黃達年輕氣盛,愛出風頭,又有些投機取巧的心思,只要能博好名聲的事,他都恨不得能插上一手。這次便讓他如願以償好了,一切且待慢慢看戲。芙洛拉看上去脾氣溫和,其實是個非常有主見的人,尤其做市場這塊多少帶一些藝術家的執拗。她認真工作的時候,連老闆姐夫的面子都不賣,尤其不喜歡別人指手畫腳;而黃達呢,表現極好,只要有風頭出就完全不考慮團隊合作,現在在公司的風頭又勁,眼裡就有些無人了,他既然介紹了相熟的公關公司給芙洛拉,勢必自己也要時常參與到Case裡去。兩個這樣強勢的人撞到一起,不出問題纔怪。
她冷冷地想,難道就你會借刀殺人,別人都是傻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