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白鈞道:“自從養父死後,她性格變得偏激暴力,始終沒有收回來,有一段時間,她成日和人打架,身上盡是傷,我怕師父懲戒她,便沒有告訴師父,那時我們都在市區上學,一直住在芙蓉觀,有一次我找不到她了,情急之下,跑到當初她養父溺亡的河邊,看到她差點就要跳下去。”
張白鈞停了會,回想起那個時候渚巽的模樣,仍然心有餘悸。
夔不由自主握緊了昏睡中的渚巽的手。
“她報仇之後,我師父發很大的火,我從來沒見過他那麼生氣,他將渚巽帶去青山嚴厲教導了兩年,並令她發下重誓,之後,渚巽和我一起,成爲了天師,走南闖北,性情才漸漸恢復成現在這樣。”
張白鈞至今仍記得,那個站在一地屍體當中的渚巽的背影,她轉過臉,頭上身上都是血,卻不是她自己的,她反覆練習青鹿山人傳授的道術,加以鑽研,無師自通,收服厲鬼,以此虐殺了那些害死養父的人,又以自己與生俱來的強大靈力,淨化了厲鬼,令它往生,一樁殺孽,一念慈悲,如鏡子正反面,折射出渚巽複雜的靈魂。
張白鈞永遠忘不了,渚巽在殺人後那個一閃即逝的微笑。
他用力閉了下眼,說:“我不想再看見過去的那個渚巽,所以她不能再放縱自己的法力,你明白嗎。”
夔沒有回答,靜靜地撫摸渚巽的頭髮,望向車窗外。
·
渚巽傷養好後,夔開車帶她去了青山後山一處陵園。
墓碑形狀各異,時間最早可以追溯到百年前,最近的是昨天,光陰在這裡變成了由石碑標註的節點。年代久的碑用的是粗糙的青灰石,上面苔痕點點,不若新碑潔白光滑,雕刻花紋和鎮墓獸也比新碑簡樸。
死者爲歸人,生者爲行人。一排排靜默的歸人冢,偶爾有行人前來灑掃,祭奠。行人與歸人,相距比宇宙的上下左右四方虛空更加遙遠,那是不可逾越的生死鴻溝、陰陽天塹。
渚巽拿着一把短笤帚,彎腰弓背,仔仔細細地將一塊舊墓碑掃了一遍,連邊邊角角也沒漏掉。
末了,她拿出一束盛放的重瓣菊,和瓜果香菸,很用心地擺在了墓碑中央,最後在石座上的小香爐裡上了三支香。重瓣菊有鮮黃的,有皎白的,錯雜相間,分外明麗,在一片青灰寂寥中成了觸目的點綴。
接着,渚巽安靜地磕頭。
隨後,她拿來一隻燒紙用的油漆桶,開始拆黃紙,那是從陵園門口買來的。
夔幫她燒紙,一陣風吹過,火頓時旺了起來,熊熊燃燒。
夔忽然開口道:“你沒必要束縛自己,做真實的你就很好。”
渚巽擡頭望着他,苦笑道:“我希望有那麼簡單就好了,不過,我對青鹿山人發過誓,不得再濫用法力,走上邪路,迷失本心。”
夔緊緊皺眉:“你沒義務對他負責。”
渚巽無奈道:“可他算是我的老師,將我領入天師之路,對我恩重如山。”
她沉默了一會,又輕聲說:“我手上沾過血,那改變了我,但我沒有後悔過。有時候,我希望自己不是一個凡人,身爲凡人,那種無能爲力感太折磨人了。”
夔沉聲道:“以後不會了,我來保護你。”
渚巽不禁笑了,開心道:“我知道!”
夔望着她的笑容,表情逐漸柔和。
燒完一堆黃紙,渚巽對着墓碑上的照片道:“爸,我走了,以後再來看你,你說過要幫助別人,我身爲天師,一定會做到。”
她顯得十分溫和,夔望着她,想起了紅眸的渚巽,兩者的差異太大,就像兩個割裂的人格。而後者,無疑就是滄巽本人的投射。
回程路上,渚巽累得睡着,做了個短夢,夢裡是十年前。
……
雷聲隆隆,大雨瓢潑,清洗了夏日的乾坤。
渚巽一件黑色T恤衫一條牛仔褲,帆布鞋子有泥,頭髮被雨水澆得根根分明,皮膚在雨天呈現一種別樣的冷色調。
高考完畢,謝師宴散後,渚巽和普通人圈子最後一點聯繫,正式宣告結束。從此以後,一道分水嶺將她的人生和那些普通人徹底隔絕。
到了山上,雨還是沒有停,白茫茫的雨幕在天地間織成水簾。
渚巽撐着黑傘,抱着一束花,來到陵園,數着臺階,找到屬於自己親人的墓位。
墓碑上的照片是個樸實平凡的男人,臉上有歲月風霜留下的痕跡,笑得憨厚侷促,一看便知很少照相。他和渚巽長得一點也不像。他是渚巽的養父,是個自食其力的拾荒者,後來開了廢品收購站,供渚巽衣食住行、唸書上學。
十七年前,正在回收廢品的男人在一個霧濛濛的清晨,發現了路邊襁褓中睡着的小寶寶,裡面有一封帖子,寫明瞭小寶寶的姓名渚巽、生辰八字,附了一首釋名短歌。
——白雲依靜渚,春草閉閒門。萬物生相續,南薰鼓巽風。
男人在附近公共水池把手洗乾淨,小心翼翼抱起寶寶,露出憨厚的笑容,他無妻無子,將小寶寶當作自己的親生孩子,慢慢精心養大。他給小時候的渚巽提供的一切物品,從衣服到書包,都是最乾淨的,也從不讓渚巽幫他撿垃圾並做分類工作,渚巽要是碰了一點,他會大聲讓渚巽退到一邊去,嘮叨女孩子家家不準碰這些髒東西。
他在渚巽十四歲那年意外身亡。
渚巽站着出神,不知過了多久,雨勢弱了些,回過神來。
“爸,我要當一個天師了,天監會錄取了我,我可能會進雲蜀分會會長辦公室的編制,我朋友張白鈞幫了很大忙。”
她彎腰將花束放到墓碑下,直起身子。
“你曾經告訴我,要力所能及地去幫助普通人,善良,勇敢,熱愛生活。”
“張白鈞說,這是末法時代,羣魔叢生,希望我和他一起,驅邪除魔。”
“人死後,會去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其實不在這裡。”
渚巽放下傘,雙手合十,持誦起經文,乃是往生咒。唸完後,她將功德迴向給了靜默的天地萬物。
雨水順她眼瞼滑落,蜿蜒過臉頰,自下巴滴下,猶如宗教畫中裝飾性的眼淚。
大象無形的清正靈力從她身上盪開,形成漣漪式環形法場,淨化了這方幽曠的陵園。
雨停了,烏雲破了個口子,天光潑下,在如墨翻涌的烏雲邊,刺上起起伏伏的金線。
渚巽收起雨傘,轉身下山。
……
現實中,渚巽朦朧睜眼,感到臉頰一陣溫暖,清醒後,發現是夔在撫摸自己。
“嗯?”她迷迷糊糊地打了個呵欠。
夔說:“到家了。”
他替渚巽解開安全帶,將她抱下車,渚巽靠在他身上,一路回了公寓。
窗外,經冬的枯枝,漸漸冒出了一茬茬嫩綠的新芽。
·
春天是奶貓叢生的季節。
渚巽頭疼地蹲在一輛汽車前,往車底看去,一隻被母貓拋棄的奶貓正大聲叫喚,看上去十分緊張害怕。它身子瘦小,髒兮兮的,毛也很稀疏,大概只有二十多天大,眼睛是綠色,身上有奶牛一樣的花紋。
奶貓已經叫得沒有力氣了,還是聲嘶力竭,好像在呼喚再也不會回來的母貓,儘管渚巽把手伸出去,它卻不買賬,渚巽手伸到哪兒,它就往相反的方向躲。
渚巽扶着車身,臉與地面平行,望向車底,哄道:“喵~~~快出來啊~~~麻麻帶你回家~~~”
兩個女孩經過,看見渚巽趴在地上學貓叫,忍不住笑了起來,渚巽臉一紅,無奈地蹲在那裡,眼睜睜看着奶貓縮在車底靠牆那邊,打死不出來。
她是天生爲貓所不喜的體質,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
萬一小奶貓一直待在這裡,沒吃沒喝,還被突然發動的汽車碾到怎麼辦?渚巽很憂慮,她是跟着夔來這裡等人的,夔沒說等誰,渚巽口渴讓他去買水了,自己無意間聽到了貓叫,於是被吸引了過來。
“你嚇到它了,讓我來。”一個悅耳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渚巽轉頭,愕然道:“少荻?”
少荻歪着腦袋,笑吟吟地站在那裡,夔在她身後,提着給渚巽買的水。
渚巽一時不知道怎麼反應,原來夔是來見少荻的?話說他們上次不是打了一架嗎?爲什麼感覺關係很好……她感到一陣微妙的不適。
渚巽什麼也沒說,得體地跟少荻打了招呼,瞥了夔一眼,起身走上前,接過飲料。
少荻在車前蹲下,頭放得低低的,看到了那隻奶貓,她眨了眨眼,露出貓瞳,顏色猶如陳年琉璃。
她命令道:“別怕,小乖乖,快出來。”
奶貓瑟縮了下,遲疑地邁開步子,來到少荻手邊,聞了聞少荻的手,隨即便貼了上去,少荻抓起奶貓,放到了自己胸口的兜裡。
渚巽:“……”
少荻用一根手指按了按張牙舞爪的小奶貓的腦袋,說:“可惜是隻不開竅的,估計是沒法修煉成妖了。”
她轉向渚巽,含笑道:“上次招待不週,多有得罪,族長讓我務必請兩位再來一次無動山莊做客。”
渚巽嘴角抽搐,和夔再次坐上了那輛加長禮賓車。
和上次一樣,禮賓車不知怎麼搞的就來到了無動山莊門口,這次少荻沒有惡作劇,車子規規矩矩地在山門前停穩了,兩人也走了下來,少荻將奶貓抱給妖修侍從。
渚巽一轉身,嚇了一大跳,那禮賓車外形變成了一輛高大的通幰牛車,白銅飾,青油纁,朱絲絡網,保留着唐時風格,十分奢麗,兩頭白色的牛拉着車轅,慢悠悠地走遠。
渚巽是第一次見識到妖族的高級術法,不由得被驚豔了一把。
走了一段逶迤崖道,少荻將他們帶到了一個明亮的廳堂,五氏妖族族長五雩正等着他們。
渚巽上次見五雩時,他穿着一件寢衣,即使如此,也自有種令渚巽折服的氣度,這次五雩則打扮得十分正式,渚巽見了,恍若見到了古代的帝王。
換個現代人要是這麼穿,恐怕會被人認爲是在演戲,可是同樣的裝束在五雩身上,就渾然天成,氣度高華,爲他量身打造一般,非常自然,渚巽只顧目不轉睛地盯着五雩瞧。
夔面無表情地看着渚巽。
五雩向他們打了招呼,又請他們落座,並吩咐少荻:“去換身衣服來待客。”
少荻順從地去了,回來時,身着珍珠白提花緞武袍,領口鑲嵌半圈小巧玲瓏的碧璽與真金,頭髮長及腰部,還細細地合着幾股金絲線編了髮辮,頭上戴一圈白玉抹額。她恢復了部分妖修模樣,不僅頭髮變長了,還成了亞麻色。
臥槽!這是待客嗎?這是在接見國家元首吧!渚巽心想。
五雩對渚巽藹然道:“渚天師,上次我兒無禮,我讓她給你賠罪。”
少荻立即起身,很利落誠懇地朝渚巽作了個揖,躬身道歉。
渚巽急忙擺手,覺得自己好像進入了什麼不得了的場景一樣:“不用不用,都是小事,別放在心上。”
少荻歉然一笑,親自給渚巽端茶,纔回身落座。
五雩打開話題:“渚天師在天監會是什麼職務?”
渚巽看了少荻一眼,少荻在天監會掛名特別顧問,想必五雩對天監會也相當瞭解,只是渚巽不太明白,五雩作爲妖族族長,和天監會之間究竟是什麼關係。
“我之前在外勤局行動組,後來單獨在定先生手下做事。”渚巽答道。
幾個侍從端來了點心,用一看就最好不要估價否則會昏倒的精緻器皿盛着,擺在了渚巽和夔他們跟前,那些盤盞不知是怎麼燒出來的,顏色和質地都無比美麗細膩,讓人聯想起一些美好的詞彙,譬如朝露、節氣、初春、天青等等。茶點也是外面根本見不到的,渚巽覺得自己像頭一次進大觀園的劉姥姥,對這些東西愛不釋手。
五雩和渚巽聊了一會,態度細心而關切,正是渚巽最喜歡的那類長輩。
渚巽放鬆下來,覺得和他談話很舒服。另一邊,少荻正在給夔親自斟茶,朝夔說話,夔竟然也有迴應,這可太稀奇了,渚巽從來沒看到過夔和除了自己以外的人主動聊天,因此渚巽頻頻看向他們。
終於,渚巽忍不住問五雩:“你們和夔之前認識嗎?”
五雩看了夔一眼,搖頭道:“不,我們不認識。”
他的態度不着痕跡,又一臉正大光明,渚巽被騙了過去,納悶道:“那怎麼……”
五雩接過話頭:“你是想問,爲什麼無動山莊和他結交?”
渚巽點了點頭,夔來無動山莊給自己做了個法器,顯然是借用了無動山莊的場地和設備,少不得還有少荻的協助。無功不受祿,渚巽想知道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