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中人穿着絳紅色圓領袍,皁色革靴,長髮鬆鬆地綁在腦後,眼神望着畫外,就像在專心凝視那個爲他畫像的人。
這幅畫敷色暈墨技法高超,畫中人與真人等身比例,氣韻生動,幾欲破紙而出,令夔感到自己像在照鏡子一般。
畫中人是他在夢裡看見過的那個自己,與名爲五昶的妖修女公子一起,活在那璀璨如金的時代。
夔怔住了,一股熱流驀地涌上心頭,他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輕聲問:“這是誰畫的?”
少荻笑了笑:“是五氏妖族的一任族長,不過千年前便隕落了,畫上的人,就是你罷?你分明和五氏妖族因緣很深,爲何今天卻不記得?這一千多年來,你去了哪裡?”
聽聞五昶已經隕落,夔心中一痛。
果真如此,他確實曾經生活在古代的凡間。眼前的迷霧又散去了一小塊。
“那個族長,叫什麼名字?”夔想做最後確認。
少荻指了指那副畫的角落:“你看落款啊。”
夔看過去,落款鮮紅清晰——五昶。
無數閃回畫面朝夔涌來,包圍他的心神,令他一時目不暇接,儘管這些畫面猶如曇花一現,很快黯淡遠去。
夔低聲道:“五昶……”
他喚出名字的剎那,同時也在腦海中喚活了一個妖修的形象,她身穿鬆綠衣裳,喜歡做公子打扮,容貌殊勝,仙姿魔態,閒庭信步,與滄巽別無二致。
少荻走到一口大瓷缸那裡,裡邊裝了很多畫軸,她抱出一大堆,放到了窗前的書案上,說:“五昶先祖留下的筆墨都在這裡,上面附着了妖力,保存得很好,你可以看看。”
少荻推開了第一張畫軸,接着是第二張,很快擺滿了書案,少荻不得不鋪在了地上。
夔走了過去,他看見畫紙上的人,全是自己。
坐在樹下,臥在榻上,騎在馬上,挽弓射箭,練習刀法,千姿百態。作畫者的感情,全部傾注於毫端,就連他的睫毛與脣紋,都勾勒得絲絲精細。任誰見了,都能感受到筆墨中深厚的繾綣之意,無不昭彰着一個事實——
畫中人是作畫者的心上人。
夔的指尖拂過落款與題字,那筆跡瀟灑靈動,寥寥幾句,說明作畫的契機與心境,字裡行間,夔看到了自己的真名,太峰夔。
少荻也注意到了,笑道:“原來你叫太峰夔,真是有意境的好名字。”
夔問:“五昶有畫像嗎?”
“不知道,我幫你找找。”
少荻說着,去書架上翻找,隨意取了一本畫集,一看到裡面的內容,立刻嘴角抽搐,啪地合上集子。
夔疑惑,走過去要看,少荻阻止道:“呃,不過是廢舊畫稿……”
夔拿過畫集,毫不猶豫地翻開。
——居然全是春宮圖。
少荻掩面扶額,走到旁邊。
夔面無表情地翻看,每一頁都是不同的姿勢,主角全是他和另一個妖修女公子,那女公子基本沒露臉,最多有個側面,但夔一眼就認出,對方是和滄巽一模一樣的五昶。
看得出,作畫者在畫這些東西時心情奔放恣睢,信筆勾出風月無邊,毫不掩飾自己的放浪形骸,卻一點也不流於低俗下作,反而是高雅香豔,慾望的芬芳溢出了畫集,橫流於紙墨之外,令觀者臉紅心跳。
顯然,這些春宮圖都出自五昶之手。
五昶似乎特別喜歡畫夔沒穿衣服的身體,各種角度都有,夔注意到,畫上的自己背肌是光滑的,琵琶骨上並沒有如今那兩道凹凸不平的斫痕,那是他在夢中自斷羽翼留下的疤,又一處細節對應上了。
此時此刻,夔方纔確信,五昶確實是滄巽的轉世,而渚巽則是滄巽與五昶的轉世。這中間發生的斷層,則是他必須尋找的真相。他現在就像在拼圖,還有許多空白亟待完成。
少荻望着夔,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微笑道:“我從來沒見過五昶先祖,準確來說,我和她並非同族,她的血統高貴稀罕得多,與五氏現任族長一樣,現任族長是她的侄孫,現存的唯二五氏妖修之一,族長知道她很多事,而我是被族長從外面撿回來的,你想知道五昶先祖的事,想知道你當年和五氏妖族有怎樣的淵源,恐怕需要去見我們族長。”
夔問:“你族長在哪裡?”
少荻注視着他,笑容莫測:“你得答應一個條件。”
她觀察着夔的表情,緩緩道:“和你女友分手,和那些凡人斷絕往來,住到無動山莊,重回五氏,成爲族中之人。”
夔冷冷地看着少荻,沒有說話。
少荻不怯場地迎上他的目光,彷彿夔不管有什麼反應,都在她預料之中。
夔的反應卻是毫無反應,連回答都不屑給出。
少荻悠然道:“你若是不答應,就見不到五氏族長,也沒法得到你想要的。”
她做好了拉鋸戰的準備,往窗櫺邊一靠,斜着身子,橫抱雙手,有點使壞地望着夔。
夔皺起眉頭。也許是錯覺,那一瞬間,少荻的神態竟和他方纔記起的五昶略有重合,或許是那種篤定自若的氣場?旋即,夔反應過來,少荻習慣女扮男裝,一副清貴女公子的模樣,這點確實像慣穿男裝的五昶。
何況,少荻敢用一族之長爲條件要挾夔,足見她的地位在五氏相當高。
“你和五氏族長什麼關係?”夔問。
少荻的眼神閃了閃,輕聲道:“他是我的父親,我剛纔說了,我是被收養的。”
果然。夔心想。
少荻說現任族長是五昶的侄孫,現存的唯二五氏妖修之一,那麼——
夔問:“他還有一個親生兒子?”
少荻的笑容瞬間斂了回去,她想到了那個十多年前去了國外、一次也沒回來的兄長,定了定神。
“你還是考慮一下我的條件,否則,你什麼也得不到。”少荻說。
夔的視線變得更加冷冽。
“免談。”
渚巽順着水上游廊來到了一個類似殿的建築內,一面對着室外,嵐霧繚繞,出檐深遠,有十六副絲絹鑲邊的細竹寬捲簾,或放下或拉起,可以看見對面山崖,殿內陳設古舊,十分幽靜,殿內一側爲屏風所掩。
渚巽繞到屏風後,發現後面竟然是另一個更深的寢殿。
第一眼,她就被牆上的一幅畫牢牢吸引了視線。
那是個曠世殊勝的女公子,月照明眸,雲淡修眉,眼神風流放肆,衣衫爲風所動,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不知怎麼,畫中公子的眼神裡有一絲更深層的東西,讓人捉摸不定。與其說是仙……
渚巽看着看着,慢慢的,露出了驚疑之色,她不是第一次見到此人,畫中人分明就是滅之心骨曾經顯現的幻象!
這是怎麼回事?爲什麼滅之心骨的幻象,和畫中人一模一樣?
渚巽一陣心驚肉跳,急忙上前細看,發現落款是五昶兩個字,題字表明這是一副自畫像。
五昶……看來是這裡妖族的某位大人物?渚巽心想。這麼說,這人難道和滅之心骨的來歷有關係?
畫上傳來淡淡的妖氣,她不知不覺中向那幅畫伸出手,想碰一碰。
指尖堪堪觸到畫紙。
剎那渚巽腦子嗡地一聲,周遭現實瞬間遠去——
臉頰傳來濡溼感,五昶倒在青石板上,一摸,全是苔蘚。
她站起身,看清了周遭,院牆外一邊是染了秋意的參天古木,一邊隱約可見遠處的重檐飛角,寺鐘傳來,蕭然深遠。
耳畔傳來蟲聲鳥鳴,鼻間聞到了草木氣息,此時分明是傍晚,林靜鍾遠,暮色金紅,給古剎鍍上一層華美莊嚴的色彩。
突然,院外噪聲大起,一陣又急又快的腳步聲,紛至杳來。
下一刻,院門砰地被人撞開,一羣持棍武僧衝了進來,將五昶包圍。
五昶望着他們。
一個身披袈裟的老僧緩步而來,目光寂然,望着渚巽。
“你命數將盡,還有何遺言?”
五昶不慌不忙說:“如真首座,方丈不在,我法力全失,你是想趁人之危,先下手爲強殺了我麼。”
如真道:“方丈爲你所惑,竟與你這妖孽結下約定,是佛門之恥,你帶領你們族人爲禍天下,不除你,天道不容。”
五昶微笑道:“天道不仁,以萬物爲芻狗,爲禍天下的也不是我,是你們人心。”
如真一言不發,舉起手,所有武僧衝了上去,將五昶制服。
一陣狂風暴雨般的毆打,五昶渾身骨頭多處斷裂,四肢癱軟不能行,被兩名武僧架着,毫無尊嚴地跪在地上。
如真立在她面前,身後是如血的殘陽,投下一片長長的陰影。
五昶用盡全力擡起頭,看向更遙遠的地方,那裡有一座高聳入雲的潔白浮屠塔。
五昶望着那佛塔塔尖,夕陽下,塔尖閃爍着遙不可及的光芒,連綴着綿延不絕的層層白雲。雲幕高張,望斷釋迦。
她吐出一口血,牙齒牙齦都是紅的,朝如真露出一個駭人的微笑:“你殺了我,他必有感應,到時候,整個大音寺都會是我的陪葬。”
如真無動於衷道:“貧僧自有覺悟。”
說罷,他一掌落下,擊碎了五昶的天靈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