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蜀錦城,渚巽家中。他們剛從晉州回來,此時正是深夜。
渚巽給夔換下止血繃帶,纏上新的,一圈又一圈緊裹在夔的腰背上,他的傷口起初實在駭人,然而仔細一瞧,竟然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癒合。
渚巽將一團滿是血跡的手巾丟入垃圾桶。房間四下無人,只有他們兩個,他們需要一場詳細的討論,捋清發生的事。
渚巽切入重點:“你認識那個魔?”
夔道:“我只記得他叫儺顓,無穀和之前那個女魔丙嬀,都是他的手下。”
“果然是這樣。”渚巽道。
一個兩個低階魔,可能不成氣候,但一個有組織的羣魔亂舞俱樂部,還個個都是boss級別,則必須引起重視。對方有什麼目的?該怎麼追蹤他們的消息?
渚巽陷入思考,心不在焉。
夔忽然道:“你吸收的那個黑色舍利子是什麼?”
渚巽沒有給夔解釋細節,直接道:“那東西叫滅之心骨。”
——滅之心骨。
夔瞳孔驟縮,一瞬間,劇烈的心動神搖攫住了他,緊接着是毫無來由的悲愴。
他吃驚於自己下意識的條件反射,神態僵硬。
渚巽沒有察覺,繼續道:“這東西很厲害,我體內的靈源充沛了好幾倍不止,不過。”
但是,裡面似乎有別的東西,混入了她的本源靈力。渚巽想起那個神秘之人告訴自己的話,滅之心骨中還存在染污。
她沒有告訴夔,不想讓夔擔心。
夔閉了閉眼,緩了一會,強迫自己忘掉剛纔的感覺,問:“儺顓還對你做了什麼?”
渚巽道:“那個魔?他給我製造了一個幻境。”
渚巽將自己在儺顓識海幻境中的遭遇描述了一番。
夔聽出了儺顓對渚巽異乎尋常的興趣,不由得心裡一緊:“他想得到你的魂魄。”
渚巽道:“嗯,我想起來了,當初無穀和周輕漁做的交易裡面,包括了周輕漁的魂魄——那是儺顓要的,說不定他在收集生人的魂魄,把他們變成類似信徒的存在,很多魔都有類似的行徑,問題在於他有什麼特定的目的嗎?另外,儺顓想要奪得滅之心骨,結果我搶到了,他爲什麼卻輕易放了我?”
夔沉默,心裡也有同樣的疑問,他有不好的預感。
“你體內有滅之心骨這件事,不要告訴任何人。”
“爲什麼?”渚巽詫異道。
“我不是凡人,你和我扯上了關係,現在又吸收了另一種力量,假如其他人知道,你會有危險。”
渚巽道:“張白鈞可以相信。”
夔加重語氣道:“和這件事沒有關係,絕對不能告訴別人。”
渚巽被他的氣勢壓倒,妥協道:“行,不說。”
她想起了什麼,說:“但是有儺顓、無穀那些亂七八糟的異位面來的魔,總應該側面警告一下張白鈞他們。”
夔點頭:“我幫你看一看那個滅之心骨是怎麼回事。”
渚巽想了想,同意了。滅之心骨化入了她的丹田,且裡面有染污與本源靈力混合,如果不探查一番,怕會有未知的隱患。
夔關掉了屋子裡的所有燈,走到渚巽面前,命令道:“上衣拉起來。”
渚巽嗆咳出聲,耳朵變紅。這句臺詞,這樣的場景,很難不讓人想入非非。
夔神情很嚴肅,月光照在他臉上,渚巽看見了他的表情,知道他很認真。
於是渚巽撇開雜念,默默把衣服拉到肋骨位置,盤膝坐好。
“可能會有點疼。”夔伸出手掌,按住渚巽丹田處。
“等等!”渚巽紅着臉,也不知道出於什麼樣的心理,摁住夔手腕,“你……靠譜嗎?要不還是給張白鈞說算了,讓他來動手。”
張白鈞是青鹿山人的大弟子,雖然平時沒個正形,作爲天師還是相當厲害。
夔淡淡望着渚巽。渚巽心裡一驚。夔在生氣!
“我不是說你不行,但你不是失憶了嗎?”渚巽賠笑道。
夔直視着渚巽的雙眼,說:“相信我。我如果不行,沒有第二個人行。”
“……”
渚巽閉嘴,任由夔的掌心貼上她的丹田。
夔輕聲道:“閉眼,運轉靈力。”
渚巽順從照做,她觀照到氣海內潔白如鹽的靈源,此時正像星雲一樣緩緩旋轉。
眼下,她多了另外一個靈源——滅之心骨懸浮本體靈源旁邊,繞着作圓周運動,就像一顆極小的黑色衛星。
起初融合在渚巽體內引起的不適已經過去,滅之心骨似乎很無害地待在本體靈源旁邊。
打個比方,渚巽現在有兩個蓄電池,理論上她可以任意切換,爲了檢測滅之心骨究竟如何,渚巽吸了口氣,開始用意念調集滅之心骨裡的法力。
一線法力從滅之心骨中破出,渚巽立刻感受到了它的強大,純度比自己的本源靈力高非常多,渚巽興奮而緊張,控制着它慢慢融入自己的本源靈力,看上去就像黑色小衛星朝潔白的本源靈力發射了一道黑色光線。
當那一線黑色法力徹底融進本源靈力的潔白後,渚巽鬆了口氣。
她睜開眼,對夔笑道:“一切安全。”
夔看着渚巽,表情放鬆了些。
緊接着,渚巽的臉色忽然凝固。
她用力閉上眼,一下子觀照到氣海處,本源靈力浮現出了灰色的東西,就像棉絮一樣,迅速擴散,污染了靈源。
來不及解釋,渚巽立刻運轉靈源,試圖淨化,丹田卻猛地一陣劇痛,那種痛突如其來,將渚巽瞬間擊倒。
昏迷前,她只來得及看到夔震驚焦急的眼神。
……
她站在水裡,四周是淺淺的河灘,這河灘連着一條赤色的河流,名爲赤水。
清晨,河水桃花一樣粉紅,過午後,顏色變爲緋色,夜幕降臨,赤水發光,猶如熔化了的紅寶石。
除了赤水,從極淵的景色和凡間最繁華的都城也沒有什麼太大區別,只不過建築更華美奇詭,子民都是魔罷了。
滄巽低頭望着腳下粼粼的河水,一層一層的,慢慢解開了自己從頭裹下來的布條。
發光的河水中映照出一個她不認識的人。
沒有了頭髮,皮膚被燒得坑坑窪窪,全身無一完好的怪物。
滄巽猛地踉蹌了幾步,重重跪倒在河灘上,鵝卵石磕破了膝蓋亦不自知。
滄巽佝僂着,雙手哆嗦,哭了起來,聲音嘶啞。
她全身無法停止地顫抖着,眼淚一顆顆落入赤水,斷珠成線,直到淚水溼透臉頰,未癒合的傷口陣陣刺痛。
一個人從背後步伐極輕地靠近了她。
這人獅鼻櫻口,長相昳麗,一頭如瀑青絲,披着一件曳地大披風,以玄黑色翎毛織成,一望而知身份極高。
他是十萬深淵之主,始魔儺顓。
儺顓一點不在意自己的披風下襬完全拖到了水裡,他一步一步走到滄巽身旁,解下披風,輕輕覆到了滄巽身上。
儺顓溫柔地道:“都說了不讓你照鏡子了。”
滄巽沒聽見他,彷彿對外界失去了反應。
儺顓環住了滄巽,攬她入懷,動作輕柔細緻。
“噓,你哭的我心都碎了。”
儺顓低下頭,端詳着滄巽,用手背拭去她的眼淚,微笑道:“傷了你的是那個畜牲的火焰,我沒法修補你的真容,不過,一點幻術還是能做到。”
法力纏上他的指尖,滄巽的臉一點點復原,肌膚重新光滑,五官再次完好,一切結束後,殊勝至極的容貌迴歸。
儺顓帶着滄巽往水裡看了看,安慰道:“和以前一模一樣。”
滄巽麻木地抹了抹半邊臉,頓時,幻術消失,一半臉依舊畸形可怖,襯托得另一半臉益發完美,兩邊臉只有眸子是一樣的,和赤水一樣的顏色。
她沙啞着嗓子,開口道:“他呢?”
儺顓嘆了口氣,爲難道:“……你不需要知道。”
“他呢?”滄巽冷冷地重複。
儺顓輕聲道:“我聽說,他馬上就要和聿姬結爲仙侶,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他會成爲下一代仙首。”
滄巽聞言,一下子掙開儺顓,滿臉不可置信。
“不可能!你騙我!”
“我永遠不會騙你,巽,騙了你的是他,”儺顓搖頭,“從頭到尾,他對你都沒有真心,他覬覦你的力量,他想打敗你,因爲你是魔,對他們來說,最有威脅的一個魔,殺了你的功績,能讓他登上仙首之位。”
滄巽倏然暴怒,她一把掐住儺顓脖子,他們腳下的赤水隨之沸騰。
儺顓毫不在意,憐憫道:“大典就在一個月後,你可以提前去那邊看看,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滄巽掄起胳膊,一把將儺顓甩到了百里外的赤水中,儺顓輕巧落地,毫髮無損。
十日後。
滄巽身穿黑衣,戴了張面具,來到了蓬萊洲,蒼梧城。
她斂去了魔息,混跡在大街上的仙鄉子民中,每個人看上去都是那麼歡愉滿足,彷彿即將迎接一件天大的喜事。他們交談着,打趣着,絲毫沒有注意到幽靈一樣格格不入的滄巽。
一個鋪子正在分文不取地發放祈福荷包和仙泉靈露,滄巽不由地靠近,排隊的人羣十分熱鬧。
鋪子老闆喜氣洋洋地說:“聿姬殿下要和太峰將軍大婚了!我們也跟着沾光嘍!”
他的話引起了一連串附和。
“是呀,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神仙眷侶!”
四面八方都是同樣的話,滄巽胸口一陣刺痛,她幾乎喘不過氣,逃一樣退出人羣,走到一處涼棚下,慢慢蹲坐下來。
即使到現在,她還是不信。那人一定有什麼理由,她要當面去問。
不遠處傳來一陣騷動,人羣如潮水般向中軸大街兩旁退開,興奮的竊竊私語變成了高聲喧譁。
“他們來了!”一聲喜悅的高呼傳來。
滄巽猛然擡起頭。
一輛八隻三足青鳥牽引的金色鑾輿飄來,雲氣繚繞,當中坐着兩個人。
滄巽一眼就看到了那人,氣度超逸,裁冰爲骨,容姿天人一般,眼眸澄澈,是夕照下最潔白的山雪,又彷彿是九天墜落的銀河。
那人表情一如既往冷峻,旁邊坐了個氣度高貴的女子。
那女子對他說了句什麼,他破天荒露出了笑容,並且轉過臉,注視對方。
滄巽慢慢閉上了眼睛,眼簾合上的一剎那,他們的鑾輿剛好經過她身邊,剎那絕塵而過。
這就夠了。滄巽聽見自己的聲音。
她原來從不知什麼叫心如死灰。如今她被同一個人殺死了兩次。
滄巽轉身,往背離大道的方向走去,魔氣開始從她身上泄出,所到之處,行人們相繼倒下,悄無聲息。
而遠處那些依然沉浸在喜慶中的仙族子民並不知道,無明的狂怒將傾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