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心臟產生了失重的感覺,他睜開眼睛,發現飛機正在降落。
廣播中出現空乘甜美的聲音。
渚巽在旁邊說:“我們到晉州了。”
夔回想着那個短暫的夢境,他曾經身在古代,爲一人血洗了一整個寺廟,因爲造下殺業,一個白衣僧人將他送到了深淵,給他戴上了那張面具。
那人的名字應當叫五昶。
倘若滄巽和他的事是真的,那這個夢裡的經歷,一定發生在很後面,或許滄巽已轉世,夢中的背景不是仙境,而是凡間,他也不是幼童或少年,而是成熟的青年。
更讓夔在意的是,原來他早就到過凡界。
渚巽見夔臉色沉沉,說:“打起精神來。”
夔望了渚巽一眼,點頭。
張白鈞起身去拿行李,他的寶貝無用劍和玉機六爻卦盤是從不離身的。
三個人出機場後,進城吃了蕎麪河撈和羊雜割等當地美食,滿足了口腹之慾。
張白鈞鼓着臉頰,邊下筷邊說:“多吃點肉,否則上了山就都吃素了,我連牛肉乾豬肉脯都沒敢帶。”
渚巽:“出息。”
他們包汽車去了沂化鎮,進了山門,往南峰一路向上攀登,但見四面開闊,五峰嵯峨,最高處卻走勢平和,全無聳峭,而是一線齊天,曠朗如臺,臺頂積雪不化,色澤無比勻淨,遠望頗爲寧靜素潔。
爬到高處,視野只剩下深青色草甸,猶如一把大刷子蘸了油畫顏料塗就的色塊,雲霧順着草甸流淌下來,冷沁沁地往他們衣服裡鑽。
渚巽冷得鼻腔刺痛,走了半天,終於望見名聞天下的清涼寺。
清涼寺主要大殿保留舊唐長安風貌,碧瓦飛甍,粉牆朱漆,多木構,穩靜大方,後世各朝代亦在此基礎上,增修了不少建築。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座巍峨牌坊,泛舊的漢白玉雕成,經過雪濯雨洗,越發溫潤敦厚,歷久彌新,牌匾上書“清涼真境”四字,白玉雕出的斗拱次第堆疊,極爲精巧。
過了牌坊,乃是一座蜜蠟黃的山門殿,有三個圓形孔洞供人通過。
進了山門殿,便是朱白相間的清曠佛殿,供養曼殊室利菩薩像,經閣、舍利塔、法堂、鐘鼓、齋院一應俱全,沿中軸線錯落分佈,掩映在蒼鬱的樹冠叢中。
那些樹冠圓圓的,深綠挨擠淺黃,每簇都十分蓬鬆,扎到另外的樹冠裡去,像拉拉隊女孩手裡的編織繩綵球。整個清涼寺內,隨處可見蛟龍之形,千姿百態,氣韻流動,不論大小皆栩栩如生。
渚巽他們剛走到佛殿前,就看見一名眼熟的年輕僧人含笑迎來,正是春水生。
春水生雙手合十,向他們一一問好。他身穿緇色斜襟長僧衣,外罩麻褐袈裟,樸素的裝束反而更襯托出他明秀的面容。
張白鈞拍拍渚巽肩膀,有氣無力地說:“這位天師大人說要欣賞風景,我們沒坐遊客纜車,一步一個腳印爬上來的,貧道老腿要斷了,春水生,扶我去休息。”
渚巽睨着他:“裝,繼續裝。”
春水生笑了:“我這便帶諸位去客房休息,請。”
過了佛殿,後邊不再空闊,地勢縮窄,殿與殿之間頗奇妙地有遊廊相接,錯綜複雜,繞了幾個彎,他們經過一處栽植了青碧高竹的院落,忽聞裡邊傳來習武之人的呼喝聲。
張白鈞心癢好奇,終於還是忍不住,掉頭踅回去看,春水生他們只得停了腳步,回頭跟上。
張白鈞走進院門,眼見一片空地,原來是二十多個武僧三兩相湊,捉對比試,有的持棍,有的赤手空拳,全都身穿短打,身材壯實,和春水生這類文秀僧人截然不同。
春水生解釋說:“近日嵩山禪宗的師兄們過來交流佛法,也會和清涼寺羅漢院的師兄們比劃切磋。”
渚巽和夔一齊看着武僧們出招演武,夔眯起眼睛。
其中最出挑的一個僧人,赤着上身,肌肉精悍勻稱,大冬天的,出了一身白汗,那種汗津津近乎性感的男色意味實在和四周禪意森森的環境不太協調。
渚巽不知怎麼突然想到了夔沒穿衣服的樣子,下意識比較,斷定夔更勝一籌。
話說那僧人約莫三十歲,即使打得很認真,飛揚入鬢的長煙眉也讓他帶着一種懶洋洋的神氣,好像不將對手放在眼裡,直鼻厚脣,五官似有若無的性感,與佛門弟子的身份非但不衝突,反而詭異契合。
和他對打的武僧始終棋差一招,認輸了,佩服地對他抱拳行禮,退開找其他同伴。
那僧人拿起旁邊架子上的毛巾,一甩抖開,擦臉,又擦脖頸後的汗,隨後眼皮子一擡,瞧見了春水生他們。
春水生和他視線碰觸,略提聲打了個招呼:“雲嗔!”
那僧人走了幾大步,來到他們面前,渚巽發現他很高,幾乎趕得上夔。
春水生做了介紹,雲嗔是清涼寺羅漢院的武僧之首,也是慧遠方丈的外門弟子,按輩分,雲嗔要叫小了自己將近十歲的春水生爲師兄,他屬於半路出家的類型,二十歲才皈依清涼寺,起步晚,於武藝上的成就卻頗高,一手達摩棍法出神入化。
原來雲嗔在天監會也是註冊了天師身份的,不過活動範圍一直在晉州這邊,是以渚巽沒聽過,雲嗔在天監會的通俗名字叫唐正則。
唐正則看着張白鈞,臉上有種似笑非笑的神氣:“令師妹張靈脩還好麼?”
張白鈞愕然:“你們認識?”
唐正則挑眉,雖然沒接話,表情很明顯是“張靈脩竟然沒告訴過你”。
春水生無奈地看了唐正則一眼,說:“雲嗔和靈脩師姐很小的時候,都在太乙山宗聖宮善堂待過,後來青鹿山人他老人家抱養了靈脩師姐,雲嗔被一戶軍人家庭收養,退伍後皈依了清涼寺,並加入天監會,私下早就和靈脩師姐聯繫上了。”
渚巽:“……”一不小心就聽到個驚天大八卦。
青鹿山人便是張白鈞和張靈脩的師父,青山派現任掌門,也是渚巽年少時期將他領入天師之道的老師。
張白鈞表情古怪至極,摸了摸下巴。渚巽知道他在想什麼,肯定在想爲什麼張靈脩瞞着自己。
張靈脩是在七歲左右被青鹿山人領進門的,小小年紀卻很老成,和成天爬樹掏鳥窩卻恐高下不來鬧得青山派雞飛狗跳的張白鈞完全不是一類小孩。
隨後張白鈞對唐正則表現得十分熱絡,打聽張靈脩小時候在善堂的黑歷史,不過唐正則沒怎麼動聲色,倒是引得張白鈞把張靈脩的現況抖了個乾淨。
渚巽發現夔不知什麼時候走到了院子裡,近距離看着那些武僧。
夔面露迷茫,看着這些人的打鬥動作,他記起了一些畫面,彷彿之前有人曾經教導過他,如何不使用法力,近身戰鬥,那是深深紮根在他腦海裡,無法抹消的記憶殘痕。
正當他發呆,忽然感應到後背的危及,夔猛地轉身,一下子接住了背後奇襲的一拳。
唐正則笑道:“反應不錯。”話音剛落又攻了上去。
轉瞬之間,夔和唐正則開打。
周圍武僧停了動作,鬆散地圍成一圈站着,觀看他二人比武。
夔一開始不太習慣唐正則的招數,防守居多,他動作有些生澀,似乎久疏此道,好在速度奇快,唐正則每次攻擊,他都能擋住。
不靠黑焰,純粹是□□敏捷與力量的角逐。
拆了大約二十來招,夔眼神一厲,身體埋藏的戰鬥記憶甦醒,動作酣暢不少,唐正則習的是禪宗羅漢手,兼收幷蓄各類掌法、拳法與腿法,動作斬截利落,一擊勢如泰山,騰挪輕如疾風,好幾次都險險擦過夔的臉龐,夔的招式看不出招式,動作開合小,卻四兩撥千斤一般,說不出地超逸。
兩人越打越行雲流水,漸入險境,險象環生,周圍人看得目眩神迷。五十多招過後,唐正則將夔困在了院牆角落,四面八方將他去路封住,招招流矢一般連綴不絕。
唐正則感覺自己勝利在望,輕笑道:“你很強,但功夫還不夠精。”
一小塊記憶碎片驀然浮上了夔的意識長河,得見天光。
……
滄巽身段輕盈夭矯,黑髮如瀑,端的是容姿殊勝,連畫卷上的仙族神女也不及其十一。
面對夔的攻擊,滄巽向後一仰,葦葉般蕩遠,畫了個優美的弧線,再從高空蝶墜飄搖,無聲落地,望着長成了修拔少年、氣喘吁吁的夔。
“打不贏我,你就沒法出師。”滄巽道。
……
夔瞳孔一縮,在他眼裡,唐正則的動作被無限放慢。
夔行動自如,憑本能學着記憶中滄巽的招式,一腳踢中唐正則胸膛,借力向後倒空翻,恢復正立,雙腳蹬在院牆上,飛踩幾步,脫離了唐正則的包圍,落到四米開外的空地上。
這一切動作都發生在瞬息之間,所有人都愣了,等回過神後,才反應過來究竟是怎麼回事,紛紛喝彩。
張白鈞失聲道:“臥槽,這不科學!”
唐正則捂着胸口咳嗽了幾聲,搖頭道:“不打了,我認輸,你有外掛。”
夔皺眉,外掛是什麼意思?
春水生無奈地說:“雲嗔,我先帶客人們下去休息了。”
唐正則挑眉:“我也去,我還可以和白鈞老弟討論一下。”
張白鈞求之不得,和唐正則勾肩搭背,哥兩好似的走前面去了。
春水生有點頭疼,對渚巽道:“雲嗔性情落拓,若有逾越之處,請渚師姐多海涵。”
渚巽笑道:“沒事,儘管比,反正也打不贏。”
春水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