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城留連了幾天,領略了一番金殿樓臺苑林湖景,渚巽和夔便回到錦城。
兩人在家中休息了沒幾天,張白鈞打來電話,提起之前渚巽拜託他找人研究的夔的面具。
渚巽按下免提,好讓夔也聽見張白鈞的聲音:“面具現在在青山道觀,我師妹說有很重要的發現,你們看什麼時候有空,我直接開車帶你們過去。”
事情商定,三個人一起去了天下道教名山,青山。
青山位於錦城城外一小時車程,沿着某國道一直開,開到盡頭,就望見滿目遮天蔽日的蒼鬱之色,迢迢山影如巨波起伏。
山影背後又有更淡的山影,一條重着一條,欲滴的翠色由近及遠稀釋了,爲淡灰色,再爲蒼白色,最終融入天邊,錯落淡出。
雲岫霧嵐彷彿不是山裡生的,而是從天上來的。天上雲間破了個口,雲直接涌下,落在羣峰頂,再從峰頂向四面八方傾瀉。
山溝裡,樹梢頭,溪澗邊,都承接着自天上沉下的雲霧,都纏着沁涼的水汽,舒捲着,平鋪開。露珠像星子,光點散伏在無數草尖,又飛入行人眸子裡。
人們都歎服,好個神仙去處。這是仙山。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山路元無雨,空翠溼人衣。”“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雲來山更佳,雲去山如畫。”這些古典詩句,用來形容青山,皆十分妥帖。
道觀的建築羣分佈地很稀朗,有的是雄渾廡殿頂,有的是小小青黑瓦房,星羅棋佈,散在山間,主峰山門立一牌匾,上書青山寶觀,有一龜一鶴的巨大雕像左右鎮門。
張白鈞領着他們一路拾階而上,寒泉淙淙,藤蘿薜荔,鬱郁離披,還有不知名的山樹垂下步搖穗子似的果實。
走了不到一會兒,轉到拐角,來到一間側殿,乃是丹房所在。張白鈞當先,渚巽和夔隨後,三人進殿。
丹房名曰紫翠,香爐內燃着蜂蜜、松木、檀木的混合薰香,四下雅靜無人。
張白鈞也不走到別的地方,在堂下站定高喊一聲:“張靈脩!”
他喊了三遍,只聽得後院傳來一聲冷冷的回答:“聽到了!又不是聾子!”
這聲音遠距傳來,卻毫不竭力,隨意開口,便如鐘磬之音迎風送來,可見這張靈脩養氣鍛體功夫極好。
渚巽他們轉向後院,張靈脩緩步而來,鴉色道袍,木冠束髮,刀裁眉,點絳脣,氣質清冷,步態飄搖,有種生人勿近的磁場。
渚巽每每見到這位道姑,總想起紅樓夢中的尼姑妙玉,可妙玉不潔不空,冰雪一樣的外表下是座活火山,這麼比喻似乎唐突了張靈脩。
恰好張白鈞今日回來師門,也換了道袍以示尊重,一身月白色道袍與張靈脩的鴉色道袍一飄逸一沉素,可謂相得益彰。
張白鈞笑嘻嘻地對夔介紹道:“這是我師妹,張靈脩,你還沒見過。她不是本地人,小時候被師父從太乙山宗善堂那邊抱過來的,我跟她從小打架,她超兇的,七歲就穿拖鞋一腳蹬我臉上,那鞋底還在茅廁踩過。”
張靈脩瞥了她師兄一眼,眼神暗含殺氣,張白鈞視若無睹,道:“哎,你不是說那面具研究有進展嗎,快帶我們去看看。”
張靈脩對渚巽和夔點頭示意,帶他們穿過院子,去了內室。
裡邊很黑,刻意熄滅了熱光源,只有一盞冷光小燈勉強照出屋頂、牆壁、地板的界限,幾架屏風圍在一起造出小方隔間,屏風內又懸下帷幔,細細的星沙一樣的光點從帷幔縫隙透出。
張白鈞咋舌:“這是在藏什麼寶貝麼?”
張靈脩道:“進去看了就知道。”
她走過去輕掀帷幔,其他人魚貫入內。
磨盤一樣平滑的大圓臺,上面佈置了小型的法陣,靈符立在臺上不同位置,對應不同鏨字靈石,看似鬆散,實則互相勾連,靈符微微顫動,每一張都像被勁風捋平了一樣平展、有力地豎立着。
法陣上空,懸着那張屬於夔的縱目編齒鬼面具。
面具被法陣的靈力託舉,像在水中似的上下浮動,最令人驚奇的一幕,乃是面具上原本交錯縱橫的陰文與陽文,竟全都活了,扭動如蝌蚪,在面具上一排排反向飛速遊走。
陰文從最左側消失,又從最右側冒出,陽文方向相反,彷彿沿着無形的圓環在循環滾動。金光如無數細針從符文線條裡刺出,若隱若現,閃爍不已。
渚巽震撼地望着這面具,由衷對張靈脩道:“你太厲害了。”
張白鈞問:“你是怎麼激活這面具的?有什麼發現?”
張靈脩道:“我在經閣內翻遍咒書,尋得開元道藏內一本《連山歸藏古秘咒註疏》,逐條試驗,發現面具對其中十來條的單音片語有反應,我再加以分拆,拼湊,最後面具發生了變化,不過也僅此而已。我想破譯面具上的陰陽文,不過……大概只有佛家才懂。”
張白鈞道:“春水生懂這個啊!給他看看。”
張靈脩點頭:“等我研究完了,可以把面具送去清涼寺。”
天色過午,張白鈞招呼衆人在一山亭處用飯,亭外山色無限,或能將風景當成佐餚。
岫嵐悠遠,天暗雲移,山亭內石桌石凳生涼,恰值小寒之日。
張白鈞特意讓兩個居士拿來了軟墊和燒得旺旺的炭火熏籠,大家坐下後,漸漸周身燠熱起來。
道觀裡吃的都是居士們自己種的,居士不屬於青山內門,而是外門清修者,並不專習道法符籙咒術,有的也隨侍在地位高的內門弟子身邊。
山道上常看見居士們提着一隻肥鴨,一籃土雞蛋,或拎一尾活魚,挑兩擔子剛摘的水靈野菜,腳步輕快地送去伙房。
“好不容易進了趟山,趁師父他老人家不在,這次怎麼也要吃夠本,嘿嘿。”張白鈞躍躍欲試,張靈脩再次給他一個鄙視的眼神。
很快,菜端了上來,一湯四菜,一小桶香米飯,白蘿蔔煨羊雜湯、碎雞蛋炒野菜、甜辣涼拌木耳手撕雞肉、清水豆花、豆豉清蒸黃花魚。
熱氣騰騰的羊雜湯非常受歡迎,棒子骨和鯽魚熬出奶白湯色,肉質軟爛鮮香,蘿蔔透嫩入口即化,重頭戲是風味濃郁的蘸碟,碼着切得碎細的蔥、香菜、薄荷,還有青花椒、美人椒、小米辣、茴香,最後少不了腐乳和鹽巴。
衆人胃口大開,紛紛大快朵頤,話都顧不上說,席間居士又拿來了自釀的米酒,爲他們助興。
夔悶頭吃菜,時不時搶到塊大的鮮嫩羊肉,便夾到渚巽碗裡,張白鈞見了嘴角一抽。
酒足飯飽後,那笑眯眯的居士又端來一藤編小箕盛的糖烤栗子,燙呼呼的,殼脆皸裂,十分好剝,裡頭的淡黃色慄實粉甜細糯。居士又將燒酒和吃完的餚饌都撤了下去,換上來一壺峨眉雪芽和四隻茶杯。
於是四個人圍坐在一起,吃茶剝栗子烤炭火取暖,頗有一番冬日意趣。
聊着聊着,渚巽就談到了她和夔上次的任務情況。
渚巽將事情大略講了一遍,說:“這次的事,再加上週公館那次任務,背後都有妖魔在,你們是怎麼看的。”
張靈脩道:“你剛纔說,那個魔女從一個凡人魂魄中提取了一種能影響運道的先天寶物,叫無穀的魔也曾對大衍鏡下手,我不是天監會的,想問一問,根據天監會內部統計,每年有多少魔在人間出沒?”
渚巽道:“全國範圍的話,大概是四千多吧。”
張靈脩道:“等級也都和這兩個差不多?”
渚巽道:“不會,大部分魔,單個本事強些的天師就能解決,偶爾個別難搞的才需要團隊協作,無穀和那魔女很強,雖然夔能制住他們,但我懷疑十個一級天師也不是他們一個的對手。”
渚巽想起自己差點被無穀掐死的經歷,仍然心有餘悸。
夔忽然開口道:“五十個。”
渚巽呆了呆:“五十個一級天師也不是他們的對手?”
夔點頭。
衆人面面相覷,被驚了一下。
張靈脩道:“看來,這兩隻魔當真是魔中強者。”
渚巽思索道:“魔的概念,如今很寬泛了,裡面有人形的,非人形的,強的,弱的,種類繁多,是個很複雜的課題,天師課程裡邊佈置過關於魔的研究論文,我看過很多,其他魔如何,和這兩個關係不大,也沒什麼參考價值。”
張靈脩道:“不一定,其他魔種,大多以害人爲主要目的,這兩隻魔,卻是在找東西,他們都是人形,具有高等智慧,能輕易混入人類社會,其中一個還屬於異位面魔,我猜,他們說不定是同夥。”
渚巽聽了,立即聯想到無穀當初向周輕漁透露的,他背後還有一個更高等級的主使。
夔抿了抿薄脣,他上次和無穀交鋒,無穀明顯認識他,他卻對無穀毫無印象,這對談話也沒什麼幫助,如果他能記起來自己是誰,說不定就能知道無穀的來歷。
張靈脩說:“這兩隻魔如果真的是同夥,那就是在策劃一件陰謀,最好讓天監會提前做好準備。
張白鈞一聽就擺手道:“別指望了!天監會只會例行公事登個記,其他的不會多做一分一毛,除非真的發生了什麼確鑿的威脅到公共安全的事件。”
渚巽道:“不錯,這事只能靠咱們,要是對方再有異動,我們就能有更多線索,除了等待也沒別的辦法。”
四人消磨到下午,張白鈞辭了他師妹張靈脩,開車帶渚巽和夔回了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