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遠處的張靈脩來不及進行更多思索, 憑藉宵衣的庇佑,矮身跑到張白鈞那邊,將寬大如被單的宵衣往張白鈞頭上一罩, 拖了她師兄就走。
他們腦海空白, 踉踉蹌蹌, 來到百米開外, 張白鈞喘氣道:“停下!張靈脩, 你怎麼在這裡,你們合起來算計我?!”
張靈脩焦急萬分:“等下再跟你解釋,我們必須馬上離開!”
張白鈞手指鐵鉗似的抓住她手腕:“師父呢!扔下他不管了?他根本打不過夔!”
張靈脩拗不過張白鈞, 兩人僵持不下,拆起招來。
·
另外一邊。
夔不費吹灰之力, 便擊敗了青鹿山人, 繳了青鹿山人的劍。
青鹿山人一臉平靜, 凡人終究不能比肩神明,他練了幾十年的劍法, 依然在夔手下走不過四招。
夔以幽燕尖端指向青鹿山人:“你是張白鈞的師父。”
張翼軫對上夔的眼眸,心裡突的一跳,對方面容明明是第一次見,他卻覺得很眼熟,如同一場隔着歲月長河的久違重逢。
古剎, 血色夕陽, 滿地殘肢斷首, 起火的佛堂, 潔白的浮屠塔。
鋪天蓋地的輪迴感籠罩了張翼軫。
夔的耐性告罄:“滄巽的魂魄在哪裡?”
幽燕的刃刺入張翼軫脖子上的皮膚, 滲出血滴。
感受到對方龐大浩然的靈壓,張翼軫意識到了, 眼前站着的人高於全部凡人——猶若高空懸瀑,凌駕於大地之上,超然於芸芸衆生。
這尊神祗看向張翼軫的目光,疏離無焦點,就好像張翼軫並不存在。
這樣的人……可稱爲神明,爲什麼要去幫助一個魔?
張翼軫決定放手。他露出一個拋棄一切的淡笑。
“殺了我吧,我設下的法術不可逆轉,無明之魔回不來了,沒有真身庇佑,九日之後,她的生魂必將湮滅。”
夔瞳孔驟縮。
張翼軫的身影似乎和某段遙遠黑暗的記憶重合。
……失去了生氣、倒在夔懷裡的五昶,天靈蓋被擊碎,再也醒不過來。
一剎那,夔心疼痛到了極點。他盯着張翼軫,幾欲噬人。
殺了他,燒死他!讓他痛不欲生!
嗜血和暴虐在夔體內沸騰。
忽然,滄巽的形象出現在腦海中,如一陣清風,如一輪明月,戀人的微笑驅散了他的狂怒。
夔眼神閃爍不定,他深吸口氣,怒火逐漸冷卻,沉峻剋制的天性佔了上風。
夔看到命運的輪迴已然籠罩了張翼軫,並且正要連夔一併吞噬。
一旦夔屈從方纔的無明念頭,一切將陷入輪迴,萬劫不復。
他發過誓,不會再度陷入失敗的輪迴之中。
……
張翼軫本以爲自己即將迎來死亡,結果什麼都沒發生。
他看着夔收回幽燕,退後幾步,抱起了滄巽的身體,展開羽翼,沒入雲層。
張翼軫怔在原地,雙手發抖,窺見了前世一角。
原來是這樣……
不一會,張白鈞和張靈脩跑了回來。
張靈脩徑直問道:“無明之魔死了嗎?”
青鹿山人轉頭望向他們,神色蒼涼,點頭,又搖了搖頭。
張白鈞發出了一聲怒吼,捏緊拳頭,額頭青筋爆出:“爲什麼?!師父你爲什麼要利用我們?!”
青鹿山人下意識後退一步。他沉默片刻,苦笑道:“現在解釋還來得及嗎。”
張白鈞似乎不想再聽他說話,神色失望至極。
“我去春水生那邊,暫時別聯繫了。”他丟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青鹿山人和張靈脩。
·
弋氏山莊。
夔將滄巽放在臥榻上,五鄺他們已經得知了事情經過。
夔沒想到滄巽對張白鈞那麼信任,竟然瞞着自己,就單獨去跟張白鈞見面。
夔覺察到了不對勁,立即千里追蹤而來,結果晚了一步,看到令自己心神俱顫的一幕。
他最害怕的事便是失去滄巽,眼下噩夢成真,全憑理性強撐保持冷靜,心裡唯有一個念頭——不惜一切將滄巽魂魄救回。
原本五鄺打算通知還在京城的五蘊,夔阻止了他。
據夔對五蘊脾性的瞭解,假如五蘊知道滄巽遭此劫難,定會怒火攻心,先跑去追殺張翼軫師徒三千里,不死人誓不罷休,反而會讓事情變得更加複雜。
夔對衆人說:“我們只有九天時間。”
九日之後,滄巽的生魂尋不到寄託的肉身,便有湮滅的風險。
少荻冷笑道:“凡人果然禁不起信任,背叛是他們的天性。”
她用餘光瞟了眼五鄺,她兄長當年便是和凡人談戀愛跟家裡鬧翻,結果戀情以對方的背叛收場。不過現在不是算舊賬的時候。
青耕憂心忡忡道:“眼下關鍵是怎麼把滄巽的魂魄帶回來,弋陽,你山莊庫房裡有招魂幡一類的法寶嗎?”
弋陽吩咐手下取來了招魂幡。
隨後,弋陽用招魂幡施法,結果失敗。
夔並不吃驚。滄巽的魂魄極爲特殊,尋常招魂幡不起作用。
五鄺沉思道:“導致滄巽魂魄與肉身分離的是那個青山派法陣,我想知道那個玩意是怎麼作用的,可能會找到線索。”
少荻很快幫他查找了相關資料,她利用自己以前天監會特別顧問的身份,黑進了天監會的資料庫。
青山派法陣,系複合法陣中最高級的一種,法陣框架爲古蜀地帶商周時期紋樣組合而成,具有強大而神秘的力量,自出土以來,天師協會就專門成立小組進行研究,探尋其中蘊含的法力秘密。
少荻逐行念出資料上的內容。
“青山派法陣研發者爲掌門張翼軫,專利權歸青山派,法陣經過上百道輕型法器工序,在原始圖案上優化增幅,具有異常強大的驅魔能量。”
少荻抑揚頓挫唸完後,五鄺道:“滄巽是無明之魔,生魂很厲害,億萬凡人魂魄能量總和恐怕也不及她生魂的十分之一,法陣不足以對她造成致命傷害,但能成功將她的生魂從凡胎肉身中驅離。青鹿山人城府很深,他發明了這件法寶用以警戒滄巽,看來對命運早有預見。”
少荻小心翼翼看了一眼夔,總結道:“所以滄巽的魂魄只是被驅離了,並沒有受到損害。張翼軫說的魂魄會湮滅,會不會是騙人的?”
五鄺:“不一定,他可能在法陣內埋設了密咒,法陣靈力不斷侵蝕滄巽的魂魄,就像上次林津用魂咒反噬太峰夔一樣。如果滄巽魂魄太虛弱,便可能湮滅。”
夔沉聲道:“你認爲滄巽的魂魄去了哪裡?”
五鄺答道:“一旦魂魄遭到驅離,潛意識的反應是尋找庇佑所,它們所在的維度與我們不同,空間不能限制它們,滄巽的魂魄應該去了某個她認爲絕對安全的所在,由於應激性的自我保護,她留在了那個地方。”
他轉向夔,詢問道:“你知道哪個地方是滄巽覺得絕對安全的嗎?”
夔緊蹙眉頭,似乎陷入了回憶,衆人沒有打擾他,接着,他們看見夔的神色起了變化。
夔:“我要回一趟錦城,這邊拜託你們照顧好滄巽。”
他指的是滄巽的肉身。
衆人紛紛點頭,少荻道:“你放心吧!滄巽在我們這裡不會有事,你需要什麼,儘管告訴我們。”
夔點頭:“多謝。”
·
五蘊多日盤亙在京城之中,追查法源寺高僧心臟失蹤事件。
他沒法解釋自己這股子凡人天師似的正義感和熱乎勁,好像他天生就對佛家頗有好感,見不得那些仁厚佛修遭罪,可他明明是無明魔子創造並養出來的五蘊獸。
五蘊能觀照到彌賢法師的五臟六腑,因此目前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彌賢法師心臟不見了的怪事,那些凡人天師根本不知道,或者說壓根沒往那方面想。
緊接着,潭柘寺也有一名高僧圓寂。
和彌賢法師不同,那位高僧走得很安詳,沒有引起周圍任何人的警覺。
然而,他的心臟也不翼而飛。
五蘊化身爲了和貓差不多大小的原形,蹲踞在廡殿頂,對月苦思。
假設兇手是同一人,第一次作案露出了破綻,第二次便駕輕就熟,沒有留下任何有形無形的線索。
五蘊思索,自己是不是需要去暗示一下那些高僧的同伴?
於是他變成貓靠近,坐在潭柘寺高僧遺體胸膛上,用爪子拍心口位置,喵喵叫喚,吸引其他人注意。
守靈的寺僧疑惑道:“哪裡來的野貓?”
隨後五蘊被人強行抱下來,輕輕趕走。
“去去,廚房那邊有貓飯,不要來這裡玩。”
五蘊:“……”
要不要直接對這些榆木疙瘩揭露真相?五蘊氣得吹鬍子瞪眼。
不不不,那樣我就暴露了。五蘊馬上心想。
兇手到底是什麼樣的妖魔,會需要高僧的心臟?吃了難不成特別大補?還是說……兇手是在蒐集心臟,用於不可告人的目的?
五蘊一無所獲,過了幾天不得不回了弋氏山莊,回去後卻從五鄺那裡得知了一個晴天霹靂。
滄巽被敵人襲擊,肉身沉睡不醒,生魂不知所蹤。
五蘊初聞此事,完全無法消化,驚得差點背過氣去。
五鄺告訴他:“太峰夔先回錦城去了,滄巽的身體在這裡,他讓你千萬不要輕舉妄動,他會把滄巽魂魄帶回來。”
五蘊忘了生氣,只慘白着臉道:“滄巽呢?”
五鄺帶他來到了滄巽的臥榻前。
五蘊發着抖,看向滄巽。
滄巽閉着眼,像是在做夢,臉上乾乾淨淨什麼表情都沒有,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人畜無害過。
只消一眼,五蘊就知道,躺在牀上的僅僅是一具會呼吸的空殼,滄巽的魂魄沒了。
“誰幹的。”他盯着滄巽,眼睛通紅。
五鄺道:“太峰夔暫時不讓我告訴你。”
“他媽的!到底是誰!”失控的五蘊一把抓住了五鄺的領子,拎起他就甩了出去。
五鄺身手英武敏捷,在半空後空翻,穩穩落地。
五蘊迅速衝向他。
五鄺引着他去了練武場那邊,吹了聲口哨,令少荻、弋陽過來一起阻止五蘊暴走。
弋陽拿起箭頭爲橡膠的弓箭,少荻拿起木棍,再加上五鄺,三人好不容易制止了一身怪力的五蘊,累癱在地,滿頭大汗。
最後,方寸大亂的五蘊無心再戰,倒在地上嗚嗚哭了,像個離家迷路的孩子,少荻和弋陽不知該怎麼哄他的好,五鄺讓他們先離開。
等少荻和弋陽走後,五鄺用手輕輕拍撫五蘊的背,低聲道:“我有個直覺,太峰夔一定能把滄巽帶回來。”
五蘊眼淚汪汪:“真的嗎。”
五鄺:“夔畢竟是你爹,你要相信他。”
五蘊擦了擦眼睛:“好、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