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陽是犬妖, 曾是北方犬族族長椒萬第一得力干將,還是個百步穿楊的神箭手。
他之所以背叛北方犬族,是因爲懷疑族長椒萬被魔奪了舍, 事實證明他的懷疑沒錯, 椒萬已被一隻號爲三睛魔的老魔佔據皮囊。
當初實爲三睛魔的椒萬下令, 命弋陽殺了少荻, 弋陽抗命不從, 遭到北方犬族追殺,寄居在無動山莊,過了一段日子。
少荻有個朋友叫青耕, 是一隻蜂鳥精,目前和弋陽在一起, 兩人離開了無動山莊, 據說是去建立屬於自己的根據地, 準備查清椒萬被三睛魔奪舍的前因後果。
北方犬族歷史悠久,勢力極其龐大, 與人類天師井水不犯河水,和天監會訂有協議。他們是京城大悲坊這塊地盤的主人,大悲坊的各鋪面生意都十分興隆,其地下拍賣行每年更是帶來了難以想象的利潤。當然,納稅額也超乎想象。
弋陽和青耕隱去行蹤, 避開了北方妖族的追查, 他和五鄺一直用書信保持聯繫。弋陽告訴五鄺, 自己多了很多援軍, 都是從北方妖族逃出來的舊部下, 識破了族長被魔附身的真相,前來投奔弋陽。
五鄺對少荻說:“弋陽是個可靠的盟友, 是無動山莊強大的助力,若他能奪回北方犬族的統領權,我們對抗仇敵的勝算會增加很多。”
今天的夜雨比昨天的溫柔,少荻和五鄺在燈下展開討論,她精神振奮了些。
外面守夜的妖族侍衛們開始換班,一個侍衛打着傘,提着風燈,從連接兩邊懸山建築羣的寬大石橋上經過,穿行在既有雨又有云霧的夜色中,打了個寒噤。
忽然,一個非常輕的東西從他旁邊往下落去了,侍衛憑着妖族敏銳的直覺,急忙探出闌干,提起風燈向下張望。
什麼都沒有。
他懷疑是自己的錯覺,但最近山莊處於高度警戒,他向值守負責人報告了剛纔的情況,那邊派了幾個擅長輕身術的同僚在山崖間查看,沒有發現異樣,於是衆人放棄追查。
誰都沒有注意,一個身影像肥皂泡一樣輕而無聲,飄落到了崖底墓場。
那是一個年輕女士,黑髮光密瀲灩,髮梢如火焰點綴,雙眸赤紅,仙姿魔態。
——正是無明魔子滄巽。
滄巽踩着鋪滿厚厚白沙的地面,朝五雩的靈柩走去。
她像個夜遊的守護神,經過之處,附近妖骨紛紛亮起了微光,螢火似的光點隨她浮動,跟在她身側。
滄巽低聲笑道:“你們好,我大概算是你們第一位祖先的母親?不過,這裡也有我上一世留下的遺蹟。”
她望向不遠處,那裡有一具比其他妖骨都龐大的骨架,在雲霧中像座空靈的山,那是另一個她自己——五昶的遺骨。
滄巽不甚感興趣地收回目光。
她打開靈柩,五雩躺在裡面,宛如睡着了一樣,幾點螢火落在他臉上,照亮了他安詳的五官。殮服是古代樣式,華貴精細,織錦緙絲,層層疊疊,與他英武軒朗的氣質很般配。
“抱歉,我要借用一下你的法身,希望你來生也生在無動山莊。”滄巽露出了一個笑容,這是她恢復記憶來,第一次真心的笑。
她伸出手,輕輕拂走停留在五雩身上的螢火,隨後從自己衣服口袋裡托出一枚金燦燦黃澄澄的東西,如真珠如美玉,瑰麗非凡,瞬間照透了四周的迷霧。
滄巽彷彿在向五雩解釋:“這是氣運之精,第一隻五蘊獸的妖丹。”
她鬆開手,氣運之精兀自飄到了五雩上方,靜靜旋轉。
“天道交感,降雷火於西極之澤,蘊此寶物,名氣運之精,它象徵天道的恩澤,五蘊獸第一個祖先,五蘊的法身來自於亓鄰真仙的蛋,融入了我和……”滄巽暫停了下,想起了什麼。
她若無其事地接下去:“氣運之精則成爲了五蘊的妖丹,第一世的靈魂、人格和記憶也儲存其中。”
滄巽頓了下,緩緩道:“是時候與我重逢了,五蘊。”
氣運之精釋放出漣漪般的光芒,一波一波,如潮水將五雩的軀體淹沒,在絢爛的光芒中,五雩的軀體飄了起來,發生了奇特而令人駭異的變化。
那具法身的時光彷彿在飛速溯洄,形貌從壯年回到了青年,再從青年回到少年、兒童,最後越縮越小,竟化爲一枚元胎,將氣運之精完全包裹住。
緊接着,元胎開始一點一點,重新生長,新生的小手小腳有了,五官初見雛形,胎動化爲稚嫩的心跳與呼吸,一片冷寂的墓場,竟充滿了磅礴的生命氣息,波瀾壯闊。
滄巽輕聲吟詠:“心如工畫師,能畫諸世間。五蘊悉從生,無法而不造。若人慾了知,三世一切佛,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她的話出自《華嚴經》覺林菩薩偈,此時念來,超凡脫俗。
話音方落,那個剛出生的寶寶睜開眼,發出了第一聲啼哭。
滄巽笑了,撈過寶寶,噓道:“小點聲,五蘊。”
寶寶捏着小拳頭,望着滄巽,繼而咿咿呀呀,蹬腿搖手,發出了嫩生生的笑。
滄巽捏捏他的小拳頭,道:“歡迎回來。”
原先五雩法身沒了,靈柩已是空空一片,唯剩華美的斂服。
滄巽拿起殮服的內襯,用柔滑舒適的布料仔細裹好了重生的五蘊寶寶,單手抱穩他,合上靈柩,施了個障眼法,免得以後被人發現。
臨走前,滄巽想起了什麼,繞了個彎,返回到了五昶那具龐大的遺骨前。
滄巽摸了摸下巴,自語道:“說起來,我至今還沒什麼趁手的武器……”
五蘊不安分地伸出小手,想去夠滄巽的下巴,滄巽明白他的意思,輕笑一聲,隨手一揮,折了五昶的兩根肋骨。
“好,也送你一件。”滄巽說着,將兩根肋骨縮小成巴掌大,揣進兜裡。
四周的螢火不知何時變得越來越多,聚集在他們身邊,像是在注視着他們一樣,光芒閃爍不停,宛若銀河。
“對你的子孫們說再見吧,五蘊,各位晚安。”滄巽心情很好地拿起五蘊的小手,衝周圍招了招,抱着五蘊,轉身消失在了雲霧深處。
螢火們搖搖曳曳,回到各自的妖骨中,緩緩熄滅。
張白鈞臉色極差,他剛從天監會雲蜀分部的根據地藤蘿寺走出來。
調查組又問訊了他快一個小時,反覆磨同一個問題——渚巽和夔的下落。
張白鈞感覺自己像是被逼着連幾個星期,都吃食堂裡的同一道菜,還是他最不喜歡的那道,快吐了。
昨天事情又惡化,那幫人不知從哪裡聽來一個絕密的消息,懷疑渚巽可能入魔,他不知道究竟是誰舉報的,不管幕後是誰,這人掌控消息的程度之深,令張白鈞產生了後怕的感覺。
他聯繫不上渚巽,聯繫不上夔,這兩人就跟人間蒸發一樣。
其實這樣也有好處,張白鈞的的確確對他們的下落不知情。他對調查組一口咬定,說渚巽忽然想去跟青鹿山人一起雲遊,至於對方怎麼查,他就管不着了,反正他師父青鹿山人一向行蹤不明,人在國外,天監會的人要查也無從查起。
這幾天,調查組基本打消了對張白鈞的懷疑,可能是出於不甘心或者撒氣的目的,時不時就找他坐下來談話,名爲喝茶,實爲盤問。
現在渚巽已經被列爲了失信人員,公職天師執照被取消,進入通緝名單,夔的情況則更加糟糕,他作爲不明人形生物,危害等級直接與天災掛鉤,拘捕時不論死活。
張白鈞走出了算命街,一隻蟬在旁邊大樹上使勁聒噪,簡直比電鋸還煩人。
不過蟬鳴聲提醒了他,盛夏節氣來臨。
他轉身進去旁邊小賣部,買了根老冰棍,吃起來有股香蕉的味道,正鬱悶地咬冰棍,旁邊響起一個幽幽的聲音。
“不給我來一根嗎,我好渴。”
張白鈞猛地一扭頭,差點脖子抽搐,冰棍掉到了地上。
他發出一聲土撥鼠的怒吼,一把箍住來人,將她拖到了小賣部後面無人經過的巷子裡。
來人咳嗽不止:“鬆手,不要這麼粗暴……”
張白鈞又驚又怒道:“渚巽?!你——”他腦袋空白,不知道下一個字怎麼接。
渚巽擺脫了張白鈞,揉着脖子,痛苦道:“我剛恢復意識,你就不能對我好點。”
“你什麼意思?”張白鈞抓住了線索,馬上連珠炮一般地問,“你幾個月去了哪兒?你失憶了?整個天監會都在通緝你!你知不知道你之前被魔附身——”
當說出最後一句時,張白鈞忽然猶如一盆冷水澆頭,全然冷靜了下來。
他後退兩步,用一種審視的目光,拉開朋友身份的距離,打量着渚巽。
渚巽茫然語塞,秒懂了他的眼神,很是無語道:“你不要這麼看我好不好,我知道我之前被那東西上身了,但我現在清醒了,不信你可以隨便試我。”
張白鈞抽出了隨身佩戴的無用劍,一聲不吭地靠近渚巽。
渚巽主動捲起袖子,朝他伸出一截小臂。
張白鈞將無用劍放在渚巽手上,輕輕一劃,留下一道血線,沒有別的反應。
這招雖然老套卻非常管用,無用劍的靈氣具有強大的破魔效果,倘若渚巽此時是魔,桃木劍的靈力便會灼傷她。
張白鈞收劍入鞘,對渚巽的信任值回到了正常水準。
“這裡講話不安全,趕緊離開。”他壓低聲音,跑去小賣部買了頂遮陽帽,扣在渚巽頭上。
渚巽:“等等,再給我買個冰棍,我好渴。”
張白鈞:“……”
他給渚巽買了一袋子冰棍和一大瓶冰凍快樂肥宅水。
兩人一路上跟做賊似的,緊張地蹓躂出了藤蘿寺範圍。
他們回到了青山派在錦城的辦事點,芙蓉觀。
渚巽一坐下來就徹底放鬆了,吃冰棍,喝汽水,不亦樂乎。
張白鈞問了渚巽很多問題,感覺自己將調查組那套在渚巽身上用了一遍,感覺挺矛盾的,問完後,太陽都快落山了。
張白鈞心裡最後一絲狐疑總算打消。
他長出口氣,比渚巽還心累,問:“到底怎麼回事?你是怎麼清醒過來的?關於那個魔,你記得多少,它會再出現嗎?”
渚巽忐忑道:“與其說我是自己醒來,我現在覺得……恐怕是它故意讓我醒來的,
我能感覺到它就在這裡。”
渚巽指了指自己的心臟,繼續道:“這感覺很可怕,張白鈞,就像染上了間歇性喪屍病毒,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發作,要不你還是把我押天監會去,我坦白自首,說不定他們有辦法……”
張白鈞粗暴打斷:“放屁,定先生還昏迷不醒,雲蜀分會這邊勢力全部洗牌,你是她的得意門生,逃不掉的,他們會一個個挨着清算,包括你我。尤其是你,現在他們有了正當理由,你一旦被抓住,不死也得被扒層皮。”
渚巽不說話了,以憂愁的目光默默望着張白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