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頃海水爭先恐後地翻滾, 發出隆隆的可怖巨響,長達千米的光束在水下成蛛網狀放射,將海水劈得四分五裂, 看起來就像閃電一樣, 海水則成了烏雲, 一時乾坤顛倒, 無比壯觀。
無序的海流中, 形成了龐大的漩渦,仿若宇宙之眼,一頭巨鯤在其中沉浮, 怒不可遏地掙扎,撞擊, 擺尾出水, 攪動了整個北溟之海, 邊緣的海島像浮萍一樣無助。
那些疾電一般筆走龍蛇的光束,以這條巨鯤爲中心, 不斷增多,整片海域都被那些炫目的光芒割裂,好似被照透的磷石結晶。
青冥洛君緊緊盯着那頭巨鯤,就像被魘住似的移不開眼神。
他自己體型竟然比那頭巨鯤小得多,真難以想象對方是如何龐大, 而根據傳說, 這頭巨鯤並不算完全體態。
他能感應到巨鯤痛苦的情緒, 就像那些沸騰翻涌的海水一樣混亂無序。
傳達到蓬萊洲蒼梧京的地震, 便是由巨鯤引起的。
青冥洛君發出一聲清越龍吟, 在巨鯤的咆哮面前,就像編鐘洪流合奏中響起了一聲羌笛, 微弱唐突,傳入了巨鯤識海中。
巨鯤騰空,出離水面,帶得萬千海水從身體上落下,形成了壯麗的雨瀑。
它凌空飛向雲層間的青龍,陽光照在它菸灰藍的身軀上,猶如薄暮時分,遙遠星光在絲絨夜幕上綻放。
一剎那,時間靜止,巨鯤遊動得如此緩慢,雨瀑解析成了千萬顆晶珠,宛如一場浩淼的夢境降臨,萬物皆作泡沫。
這一幕深深刻入了青冥洛君的靈魂,他覺得自己彷彿是在夢遊,清醒後才發現,巨鯤確實擁有短暫凍結時間的力量!
下一秒,巨鯤發出痛苦的吶喊,瞬間起了變化,在極短時間內縮小還原成人形,無力地朝下方墜落。
青冥洛君一口龍息送了過去,穩穩托住了那個人。
他們降落在了海域上,海面逐漸平靜,唯剩鱗波點點,青冥洛君一落上去,那些鱗波便消失了,海水化爲鏡面,讓人如履平地。
“太峰夔。”青冥洛君壓抑着激動,低聲道。
夔躺在海面上,長髮散亂,遮住了小半邊臉,胸口微微起伏。
青冥洛君道:“你果然是太峰考和燕玄季的兒子。”
“滾。”夔粗聲道,他已經不把洛君放在眼裡,什麼都不在意了。
青冥洛君被冒犯,沒有動怒,緩緩道:“你爲什麼這麼憤怒?”
夔沒有回答他,四下一片安靜,雲層破開,陽光筆直地漏下,光影變幻,折射生輝,是垂於天地間的宏偉簾幕。
望着夔頹然的神情,青冥洛君彷彿明白了什麼。
“如果你無處可去,不如跟我走。”青冥洛君說。
夔仍舊沒有反應,洛君說:“你和我們是同類,你是我仙族之子,更是太峰考的後裔,若你願意,我甚至會將仙首之位交於你。”
這句話似乎刺激到了夔,他終於動了動,冷嘲道:“你有什麼目的?”
青冥洛君道:“我希望你迴歸仙族,不要走上歧路,與魔爲伍。”
夔啞聲道:“原來你什麼都知道,那你爲什麼不告訴我,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青冥洛君道:“跟我回去,我會讓人查清楚,給你個交待。”
他翡翠雙眸透着勘破不說破的平靜,輕聲道:“你……知道了吧?所以纔來你母親生前的領地發泄痛苦,力量暴走,現出鯤形。”
風聲呼號,天邊有暗影接近。
青冥洛君臉色先是疑惑,繼而變爲凝重,廣袖一甩,在遠處鋪開結界。
那個迅速到來的人影被擋在了結界之外。
青冥洛君紋絲不動地面朝來者——無明魔子滄巽。
滄巽此時現出真容,未加掩飾,一頭光密瀲灩的曳地黑髮,髮尾末梢沾着綹綹赤紅,如同眼眸的顏色,飄逸殊勝的容顏透着幾分憔悴,人裹在一襲遮到脖子的御火鳥羽衣披風裡,襯得一張臉清風明月一般,只不過,是漫長冬季寒夜裡蒼白的冷月。
她一定是感應到了夔的異動,才從十萬深淵趕過來。
猝不及防地見到青冥洛君,並且看見洛君以守護者的姿態立在夔身旁,滄巽臉色越發難看,不過向來囂張行事的她,竟有些許隱忍不發的味道。
滄巽道:“夔,跟我回去。”
夔慢慢地坐起身,弓着背,轉向滄巽。
隔着百米開外,滄巽乍然撞上他那木然的眼神,心裡猛地一顫。
滄巽嗓音發澀,單調重複:“夔,跟我回去。”
她在趕來前就有了準確的預感,恐怕夔已得知了什麼不該知道的事。但她不能在這個節骨眼挑明。至少,那樣她還有彌補和迴旋的餘地。
夔沒有反應,只是靜靜地注視滄巽。
話語無法傳達的層面,有什麼在沉默中枯萎了。
恐慌逼得滄巽發出一聲帶有壓迫力的怒喊:“夔!”
夔慢慢合上眼,不看不聽。他在心裡關上了一扇回到無名島的門。
滄巽大口喘氣,呼吸急促,雙手藏在披風下微微發抖。
青冥洛君則注意到一件事,滄巽竟然無法突破他設下的結界?
似乎因爲某種原因,滄巽此時實力大減,正處於虛弱狀態,就好像她的力量被割走了一大半。
即使如此,青冥洛君依然十分謹慎,不願和滄巽正面起衝突,他知道滄巽背後站的是十萬深淵之主儺顓。
青冥洛君對夔說了句什麼,用了法術,滄巽無法聽見。
一瞬間,憤怒和對失去的恐懼讓滄巽採取了行動,她伸出雙掌按在結界上,就像在撼動一扇無法打開的門,竭盡全力。
滄巽黑髮飄揚,羽衣獵獵,結界只是固若金湯。
滄巽拳頭砸在結界上,發出砰砰的聲音,大喊夔的名字。
青冥洛君旋身化爲龍,龍爪下生出青雲,朝夔伏下身子。
夔蹣跚走向青龍,坐了上去,至始至終對滄巽恍若未聞。
巨龍騰挪入空,向天盡頭飛去,身子漸漸變小,越發高遠,直到成了一個小黑點,沒入無邊無際連綴成海的浮雲。
滄巽仰頭,一動不動地望着,藍幽幽的天空倒映在她的雙眸中,化作瑰麗的赤紅。
宛如鏡像相反的兩個世界。
她突然一陣咳嗽,佝僂了下去,披風在海面攤開,像水母的裙邊。
緩了半晌,滄巽方纔站立起來,面無表情,和之前夔的神情一模一樣。
五蘊獸趕到了。它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雪白一團,滾到滄巽腳邊,沒了往日的活潑搗蛋,怯怯地擡起蹄子,碰了碰滄巽。
“巽,你的力量剛被分割,身體虛弱,還是先回去吧。”五蘊首度口吐人言,是個嬌軟的童音。
滄巽沒有應聲。
隨後,她自顧自地回到了無名島,小華山上的瑹琈宮。
五蘊只得跟着她,陪着她悶坐在寢殿中,看庭院中紅果滿枝的琅玕樹,被風一吹,梗葉打着旋兒和着雪簌簌落下,果子冰淨剔透,彷彿凍在了鮫人的淚珠中。
滄巽終日枯坐。
她不出門,也不回十萬深淵,儺顓送了信過來她也不理,五蘊急得四處亂走,六神無主,拿滄巽沒辦法。
由於滄巽的消極,五蘊擔當了溝通的橋樑,他年紀幼小,本性聰明,連蒙帶猜就將發生的事推測得八九不離十,告訴了儺顓。
儺顓在赤水宮那頭閒敲棋子落燈花,嘴角莫名上揚。
看來太峰夔都知道了。儺顓頗有些幸災樂禍。
他不打算干預,耐心等滄巽想通了自己回來。
儺顓閒適地心想,幾萬個日夜的情分,一朝一夕,說斷就斷了,那個太峰夔不過如此。
仙魔殊途,冥冥中有影影綽綽的力量,將一切推回正軌。
滄巽卻在瑹琈宮中待了超乎儺顓意料之久。
她一直在等夔消氣了回來,從清早天邊魚肚白等到傍晚夜星冉冉,從春等到秋,從冬等到夏,寒來暑往,光陰似箭,夔始終沒有再歸來。
滄巽體會到了當初她每次離開後,夔等待她的心情。
夔只有她一個人,她則有儺顓那裡可去,後來還有了五蘊。
滄巽瞪着牀帳,目光沒有神采。她在心裡反覆推演,分離的命運猝然降臨的那一天,本可以扭轉局面的各種選擇。
最終,她擺脫不了這麼一個想法——若是青冥洛君不在場,她便能夠當場口齒清晰地給夔一個解釋,不至於讓夔心灰意冷地離開。
一個毛茸茸的雪團似的小東西跳上牀,哧溜溜鑽進了滄巽的胳膊彎裡。
滄巽瞥了五蘊一眼,只見小東西嘴裡銜着個破舊的玩具,眨巴着眼望向滄巽。
滄巽怔了怔,拿過來翻看。這是一隻蒼灰色的小皮鼓,還有配套的小骨槌。
是她給小時候的夔親手做的,一經敲打,雷聲震徹千里之外,由雷獸夔牛的皮和骨製成。夔的名字,也是她當時獵了夔牛,信手拈來命名。小皮鼓邊緣刻着歪歪扭扭的巽字,是夔刻上去的。
五蘊打小就一直企圖將夔小時候的各種玩具佔爲己有,爲此夔認真教訓過他,兩人打得不可開交,五蘊未能得逞,滄巽亦不幫他,因而悻悻了好一陣子。
滄巽以爲他想要夔的玩具,搖頭道:“這個放回去。”
五蘊卻開口道:“你爲什麼不主動去找夔?”
“……”滄巽報之以沉默。
五蘊契而不捨:“我嘛,雖然喜歡跟夔對着幹,可一直拿他當家里人……”
他停了下,似乎覺得這麼說有點怪不好意思。
“你是怕他會怪你嗎,如果你做錯了什麼,就去道歉吧,都這麼久了,他會不會留在青冥洛君那邊不回來?當心洛君有什麼陰謀。”五蘊起勁地說着。
滄巽苦笑了下:“恐怕不是道歉能解決的問題。”
她徐徐吐了口氣。她不敢去找夔,因爲她害怕無法預料的結局,害怕夔的愛,會變爲同樣重量的恨。
五蘊說:“別怕,你是他心裡最重要的人,只要你有勇氣去面對,他一定會理解你,你按兵不動,纔是傷了他心啊。”
滄巽被戳中了心事。她正是沒有勇氣,才遲遲不敢踏出那一步。
五蘊擡起小蹄子,軟軟地按在滄巽的掌心上:“我陪你一起去找夔!帶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