渚巽公寓中的浴室。
鬼麪人坐在花灑下,寸縷不着,安安靜靜。
一個多小時前,渚巽通知了張白鈞,就拖着昏迷的鬼麪人回了家。
等他醒來後,渚巽將他安頓好,才發現他完全不通現代社會。
因爲鬼麪人身上太髒,渚巽帶他去了浴室,他就乾站着,一動不動。
渚巽無奈之下,只好親手服侍這大爺洗熱水澡。
她拿起剪刀,動手剪掉對方纏結的長髮時,對方看了一眼,沒有反抗之意。
隨着雜亂的頭髮一綹一綹掉落在瓷磚上,他眉眼低垂,在水汽繚繞中,容貌顯露無遺。
俊美程度,登峰造極。
渚巽差點給跪了,一剎那砰然心動。
她竭力鎮定心神,心想,只是顏值造成的吸引,沒什麼,況且對方根本不是人……
這麼一想,渚巽冷靜了不少。
鬼麪人坐着紋絲不動,身上髒兮兮的,渚巽叫他也沒反應。
渚巽只得舉着搓澡巾,儘量不直接用手接觸對方的肌膚,給他擦身。
背面還好,輪到正面時,渚巽控制不住地用餘光掃了下對方,頓時腦袋空白。
“……!!!”
不管是形狀、顏色還是別的什麼,所謂名器,大概如此。
渚巽臉上沒什麼表情,耳朵已經紅到滴血。
好在她自制力很強,慢慢地專心於如何將對方打理乾淨,剪了頭髮,抹上洗髮露,搓搓搓。
渚巽注意到,鬼麪人背上琵琶骨中間,有兩塊焦黑疤痕,格外刺目。
她的毛巾不小心劃過疤痕,鬼麪人忽然動了下,轉頭盯着她。
渚巽慌忙道:“對不起,弄痛你了?”
鬼麪人不知道聽懂了沒,慢慢轉了回去。
渚巽鬆了口氣。對方沒有攻擊性,甚至可以說表現很溫順,像一頭被馴服的猛獸之王。
終於洗完澡,鬼麪人坐在沙發上,頭上蓋着塊擦頭髮的浴巾。
他坐在那裡,宛如一幅電影畫報。
那一身家居服明明是渚巽臨時在超市買的,卻被他穿出了絕無僅有的高級感。
如果其他買了同樣衣服卻嫌上身效果醜的顧客見了,一定會默默地對衣服說:對不起,不是你的錯。
渚巽癱在旁邊累得不行,捶了捶肩,腰痠背痛。
她休息了會兒,打起精神,試圖與鬼麪人交流:“你會講話嗎?”
鬼麪人沒有回答。
渚巽心裡納悶,那個白魔無穀都會說凡人的語言,沒理由鬼麪人不會。
渚巽指了指自己:“我叫渚巽,白雲依靜渚的渚,南薰鼓巽風的巽。”
她說的兩句舊詩,當時寫在放她襁褓的生辰八字貼上,大抵是她名字由來。
說完,渚巽指着鬼麪人的胸口,道:“你叫什麼名字?”
鬼麪人凝視着渚巽,渚巽鼓勵地望着他。
鬼麪人輕聲開口:“巽。”
“嗯?”渚巽意識到他是在叫自己,“對對,渚巽!”
她笑了起來,拍拍鬼麪人的肩膀,又問了一遍:“你叫什麼名字?”
鬼麪人沒有回答,再度叫了渚巽的名字。
渚巽一邊答應,一邊心想,這人不會是失憶了?
仔細一看,確實能發現,鬼麪人淡淡的表情裡,有那麼一丁點茫然的味道。
渚巽從書房拿來了一部字典,放到了鬼麪人面前,說:“你找一個喜歡的名字,我以後好叫你。”
鬼麪人低頭看着字典,側臉輪廓驚人,墨眉濃淡有致,是寂寂斜暉下的冬日山巒,雙眸清光炯然,彷彿盛着山雪,鼻樑挺直,脣棱起伏,俊美得無法用任何一種語言形容。
他翻了半天字典,忽然停下,目光不動了。
渚巽湊近一看:“夔?”
鬼麪人忽然轉頭看着她,低聲道:“夔……”
渚巽心想這個名字不錯,她道:“既然你喜歡,那以後你就叫夔。”
鬼麪人似乎明白了,微微點了點頭。
夢枕貘曾說過,名字是一種咒,咒是一種束縛。
爲他人命名,本就是一件意義非同凡響的事。渚巽莫名覺得有一種奇妙的成就感。
渚巽拿出那張被自己揭下來的縱目鬼齒面具,對夔說:“這又是什麼?”
夔搖了搖頭,像是許久沒有講話,生澀道:“我不知道。”
“原來你能說話啊!”渚巽很欣喜。
她低頭觀察面具上的陰陽文字——完全看不懂。
隨後,渚巽想着讓鬼麪人瞭解下二十一世紀的凡間現世。
她打開了電視,教他使用遙控器,夔幾秒學會,渚巽意識到他很聰明。
門鈴聲響,是張白鈞。
張白鈞一進客廳,見到夔,先是嚇了一大跳,然後一屁股坐了下來。
他煩悶道:“死了人,真兇沒抓到,我聯繫了後勤局,那些人得編假故事善後,跟我咋呼半天!”
張白鈞又指了指夔,哭笑不得:“你就這麼帶着不明涉案人員跑了!他到底是誰?你在電話里根本沒說清楚。”
渚巽坦白告之。
張白鈞瞠目結舌,一臉風中凌亂。
“渚巽,不把他交給天監會,你想被開除嗎?”
渚巽:“他救了我一命。”
張白鈞拍案而起:“這可是個非人類——”
渚巽打斷:“他有名字,叫夔。”
張白鈞:“他從通道那邊的異界過來,是魔!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個天師?”
渚巽露出一個嫌棄的表情:“你小點聲,樓下鄰居睡了。你見過哪個魔乖乖坐我沙發上看電視的?”
夔正研究遙控器,一按,跳到了紀錄片頻道,正在播放舌尖上的華國,背景音樂十分祥和。
西藏林芝的雪山出現,風起雲涌,採芝人邁向山林,夔專心致志地看了起來。
張白鈞:“……”
除了長相驚人好看,夔看上去十分正常,張白鈞找不到反駁點。
渚巽擺了擺手:“行了,人家救了我,我不能恩將仇報吧?你要是想大義滅親,可以將我一起供出去。”
張白鈞終於屈服,面無表情道:“定先生肯定會過問,你要怎麼瞞?”
渚巽道:“不提和夔有關的細節,以後對外就說我招了個助手。”
張白鈞無言以對,頭痛地擺擺手。
渚巽:“哎,要不你可以把他帶回芙蓉觀或者青山道場?”
張白鈞斷然拒絕:“不行!被我門派的人發現了,事情會越變越複雜!”
渚巽攤手:“所以他只能待在我這裡啊。”
夔似乎知道渚巽出面保下了他,黑眸轉動,沉峻地看了渚巽一眼。
渚巽道:“對了,還有一件事。”
她將夔的那張面具遞給了張白鈞,張白鈞拿到手仔細打量,神態變得慎重。
渚巽:“上面刻了東西,我想請你師妹看看能不能破譯。”
張白鈞的師妹叫張靈脩,常駐青山道觀,不怎麼往市區跑。
張靈脩性情和張白鈞南轅北轍,是個高冷的道姑。
張白鈞道:“沒問題,我拿回去給那丫頭研究。”
過了一個小時,天太晚,張白鈞回了芙蓉觀。
渚巽意識到自己面臨夔睡在哪裡這個問題,雖然她也不知道夔需不需要睡眠。
渚巽曾經看過一本討論異界降臨生命的資料書,上面說,凡間自有看不見的天道法則,對一切非原生凡世的東西,會產生斥力,同時也會有同化作用。
具體來說,一個魔若通過附身人類來到凡間後,也會同步新陳代謝,比如吃飯睡覺等。
公寓全部面積爲四十多平方米,一室一廳,只有一間臥室。
臥室隔斷了一個小書房出去,書房很侷促,不能住人。
客廳面積比臥室更小,倒是有沙發,渚巽目測了下夔的身材,心想肯定睡不下。
想了半天,渚巽決定在臥室弄個地鋪,再支了一架屏風作爲隔斷。
渚巽把墊子鋪到牀旁邊的地板上,又抱來了乾淨的牀單、被褥和枕頭。
夔立在臥室門口,看着她收拾,眼神有一絲好奇。
鋪好了地鋪,架好了屏風,兩人各自的睡眠地帶涇渭分明,互不干涉。
渚巽的牀靠窗,夔的地鋪靠門,這樣夔就不用繞路,免得看到渚巽睡臥,保留了渚巽的隱私。
渚巽說:“你睡那邊。”
夔緩緩走過來,坐到被子中,表情放鬆。渚巽知道他滿意,笑了笑。
兩人洗漱完畢,熄了燈。
夜深人靜,萬賴俱寂,渚巽望着天花板,瞥了下牀邊隔斷的小屏風。
屏風上的山水畫朦朦朧朧,眯眼看,如真山真水,在天邊浮蕩。
思緒漫無邊際地漂游。
這間臥室她睡了很多年,今天晚上竟然住了另外一個人,陪她做夢。
想想人生的際遇,真是不可思議。
渚巽感到自己的生活發生了一個深遠而巨大的變化,似乎是相當深奧的因果。
她逐漸沉入夢鄉。
在一邊的睡鋪上,夔悄無聲息地翻身坐起,來到渚巽牀邊,遲疑地望着渚巽。
月光照上她的面容,交織成銀白與深藍的浮光掠影。
他來自混沌之地,他看到了渚巽的幻影,天上的混沌造物被那個幻影吸引,當空砸下。
他朝那個幻影撲了過去,爲她遮擋充斥天地的閃電,幻影在他懷裡破碎。
那個幻影彷彿是一個預兆,不久後,他找到了通往人間的罅隙,找到了歸來的路。
夔看了渚巽很久很久,直到涼月西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