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我醒得很遲, 阿璃的院子裡沒有侍從隨候，故而安靜得很。偏首看向枕畔的人，他尚在睡夢當中, 黑緞般明亮的發鋪散在臂膀上, 隨着他的呼吸微微顫動。昨夜我留了下來, 擁着他一同入睡, 不是沒想過要走, 但是看着這樣的阿璃，終究狠不下心。
院子裡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有人小心的叩門。
“誰？”掀被下牀, 我穿上外袍後問道。
“陛下，是我”溫婉的女聲傳來, 是灼華, 她怎麼到這裡來了？
“雍州太子殿下到府上拜訪, 已候了許久”
“你特意來尋我？”我草草整理好衣發，拉開房門。
“臣妾見陛下不在房中, 所以來林公子這兒碰碰運氣，不想倒是碰準了”灼華仰頭，賢淑微笑着。
“走吧，”出門，順帶把門給合上：“他還在睡, 回頭叫個侍從到這來, 候着起身”
“是”灼華語聲平穩, 順從答應, 我回頭想看看她的表情, 她卻低下頭，用額前劉海阻擋住我的視線。
走出樹蔭的範圍, 陽光很刺眼，那一剎我閉上了眼，停住步伐。
該怎麼辦？廣辰登基在即，立妃的事情刻不容緩，他會早早的便到我府邸來，恐怕也是心急了。
在心裡搭起一座天秤，左邊放上我能得到的，右邊放上我要失去的，感情，放在左邊，復仇，放在右邊，遮風擋雨的依賴，放在左邊，苦心經營的權勢，放在右邊……廣辰，放在左邊，阿璃，放在右邊……
得到一個，必定要放棄另一個。我自認喜歡的是廣辰，我也曾經對他說過，只要他不放手，我便不會先放開，可是當天秤稍稍傾向左邊時，爲什麼我又會在右邊放上阿璃的悲傷。
不行，再等等，還得再等等，有個重要的砝碼還沒被標記上屬性，我要等到結果出來。紹延啊，你要快些了。
出現在廣辰面前的時候，我已經回房整理過儀容，絲毫不見凌亂。坐在廳堂中的，除了廣辰，還有我的皇后相里清娥。
“今日清娥回來，我這個做哥哥的也顧不得冒昧，跟着一併來了”等了這許久，廣辰的客氣中有一絲不悅。
“讓殿下久候，是我無禮了”當着人前，禮數總要做足。我原以爲清娥會就這麼被一直留在宮中，誰想到他竟然把人給我送回來了。
還沒客套兩句，三公主便起身，頗有當家主母架勢的把屋裡候着的丫鬟僕從全趕了出去，並着勒令閒雜人等不得靠近此處。
“廢后之前，清娥還得勞恆照顧，”門窗關緊後，廣辰起身，有話直說：“恆若是方便，便請儘早擬詔廢后，其後的事情，我自會處理。”
“我會盡早”沒有猶豫，我立刻回答。廣辰看向三公主的目光，親切而柔和，他是從心底珍惜這個妹妹吧，從頭到尾，他對三公主所做的事情，沒有一件不是爲了三公主考慮。
廣辰轉身，將目光從三公主身上收回，投向我。我莫名其妙開始欣賞起他的動作來，衣袍帶風、一氣呵成，這種氣勢風度真是很適合他。
“還有，我等你三天”
“什麼？”
“三天之後，恆給我個答覆，可好？”
三天，不知道趕不趕得上，若是趕不上，也非得作出抉擇了，於是疑遲答應道：“好”
“你在考慮什麼？三天還不夠？”廣辰對於這種不乾脆的回答似乎很不滿，他走到我面前俯視下來，雙眼微微眯起，帶着探究。
“爲什麼挑了我？”不閃不避，我仰頭直視他的雙眼，這句話我一直想問，藉着這個機會說出來正好。
“既然可以挑，自然是要挑心中喜愛的。”廣辰換了個半跪姿式與我平視，神色認真。
“與驪國君王的身份無關？”
“並不是全無關係，我也想要恆相助，共興雍州。”他說得坦然，然後又皺了眉頭疑惑道：“莫非恆覺得，以君王之尊做我的正妃太過委屈？”
這、這能不委屈嗎！？也就是我這個軟弱的傀儡皇帝這麼好說話了，要是換上別國的皇帝你試試！不打起來纔怪。
“若是我答應了，驪國怎麼辦？”我努力剋制住不要當場朝他翻白眼，繼續問道。
“到時候你我一家，還分什麼雍州驪國，恆太過見外了”廣辰輕笑出聲，右手拇指和食指圈起來，在我額頭一彈，真疼。
“可是……”
“哪有那麼多可是，”他側過來，長手一伸把我整個攬過去，就着脖頸咬上一口：“你只管點頭便是，其它的我來做。”
“三公主還在”我企圖推開他，這傢伙越來越放肆了，當着我家皇后的面也敢大動手腳。
三公主早已將頭扭向別處，看起來似乎在津津有味的欣賞房樑。她裝看不見，別人未必也會放任這屋內的曖昧，就比如此時屋外那些嘈雜但是清晰的聲音。
“陛下在裡面？”
“回林公子話，陛下正屋內議事”
“還有誰在裡面？”
“雍州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
“……”
“林公子！皇后娘娘吩咐了，誰都不能進去。”
“……”
“公子莫要與小人爲難”
“……”
砰！聲響門開，阿璃出現在門扉處，他潦草的披着身淺色衫子，長髮未束，似乎是激烈運動過一般胸口急劇起伏。旁邊有侍從試圖拉他下去，卻在被他狠瞪之後吶吶鬆了手。
趁着廣辰愣神，我慌忙從他手臂中掙脫出來，走上前將阿璃從上看到下，最後盯着他的腳皺眉：“怎麼這樣就跑來了，鞋呢？”
阿璃的雙手握成了拳頭，整個人都在微微發抖，我看着他眼中浮現的水意，心咚的沉了下去。無言良久，阿璃的手擡起、揮下，結結實實在我臉上拍擊出一聲脆響。
“……送林公子回房”挨這一巴掌，我覺得我真活該，自找的不是。
阿璃轉了身，再沒有忤逆的隨着上前拉他的侍從走開，一步一步走得木然。
回身，看見的是三公主的驚訝和廣辰的若有所思，我深吸口氣故作平靜：“管教不嚴，莫要在意”
再次掩了門，卻是坐立不安……
“恆、恆？”
“方纔你說什麼？”恍惚間走了神，廣辰說過的話沒一句留下印象。
“問恆喜歡什麼樣的排場？”
“先讓我想想”立妃的排場麼？我扯起一個笑容，不知看在廣辰眼裡，是否勉強。
廣辰走的時候，用手將我額畔的碎髮拂在耳後，掛着笑意道：“我當日說過，今後與恆耳鬢廝磨，只獨得我一人，恆要記住了。”
他在笑，可是我覺得他的表情很冷厲。
我想去看看阿璃，卻被三公主留住。
“陛下做得過分了”
“公主說得是”
“我勸陛下還是將林公子逐出府的好，四哥若是真的上心了，指不定會使出什麼手段。”
“請公主有話直說”猛的看向三公主，她這話什麼意思？
“之前四哥沒出手，是因爲他知道陛下對那些個來來去去的雜人未動真心，除了公儀大人。陛下可聽得明白？”
“那關阿璃何事？”
“怎麼，陛下覺得對林公子尚未動心？”三公主掩嘴，美目中一片嘲諷：“陛下自己不清楚，難道也當我和四哥是瞎的？就算不是爲着林公子好，也請陛下不要傷了我四哥的心，你若是真傷了我四哥，往後別怪我不顧舊日情面。”
動心了嗎？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不對、不對，我應該只是見不得他傷心，應該只是這樣。
三公主見我半晌無語，長嘆起身，挨近了些又說道：“當年母妃被誣身死，陛下知不知道是什麼罪名？”
我詫異看她一眼，不知道她說這個幹什麼。
“與人通姦”三公主笑得淒涼：“連帶着我和四哥都被懷疑不是父皇的親骨肉，投入大牢。”
“我是女兒身，沒人打算要我的命，可是四哥不一樣，四哥原本就是父皇屬意的太子人選，他們又怎麼會放過？後來四哥逃脫，一路被追殺至驪國，再後來的事，想必陛下也清楚。”
“再後來，廣辰進了驪國太子府，又和我父皇達成協議，在我父皇一力扶持下平冤昭雪，重返雍州？”
“正是，”三公主讚許的點了下頭：“不在宮中的那些時日，我不知道四哥受過什麼樣的難，可是我知道，即使回了雍州，四哥也一刻不曾放鬆，佈局謀劃、沙場征戰，如何不是拿命在搏？”
“這些年來，四哥過得很辛苦，清娥一介女流幫不上他，只能請陛下莫要負了他。”公主彎下身子，盈盈拜倒。
“公主請起”三公主的心情，我能理解，可是我能做的，只是將她扶起。
她又怎麼能明白，我和廣辰之間，不單單是一顆心相知相付的關係。如果可以忍受得下去，我倒寧願以驪國皇帝的身份助他興盛雍州，拋了國仇家恨，助他興盛雍州。
拋了國仇家恨，如果是廣辰，興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