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朱自強走馬上任市長半個月來,他沒有去找豬肝和李碧葉,每天從清早七點出發,一直到晚間,朱自強馬不停蹄地奔走於全市主要的國營企業,間或召開一兩次會議,工商局、財政局、發改委、鄉企局,扶貧辦、經貿委,這六家單位的領導人自從開完辦公會後,就一直跟隨在朱自強身邊,還有一點就是這六個人都是豬肝當初收買的官員,經過新年聚會後,他們已經確定要跟着朱自強大幹一場。
而這半個月以來,全市最忙碌的部門要算市政府辦公室了,朱自強每次回到辦公室最少要吩咐十幾個工作下來,政府辦主任劉連成整整瘦了一圈,但精神反而越發振奮,市政府就像一臺發動機,被朱自強全力發動起來,有時甚至是超負荷運行,收集整理全市國有、私營企業的各項資料,彙總目前的經濟情況,分析當前國內外、省內的市場需求,工業經濟和農業經濟還要參考十年來的天氣情況、地理特徵、產銷曲線,氣象局、地震局這些平時冷冷清清的部門,這段時間也忙得團團轉。
張遠生解開一顆襯衫風紀扣,鬆鬆領帶,長長地吐出口氣,桌上剛剛泡了杯綠茶,今早一連打了三十多個電話,他這會兒嗓子已經開沙啞了,對於朱自強雷厲風行的工作作風,張遠生終於領教到厲害。之前在省團委,用悠閒來形容再合適不過,平時朱自強也是慢吞吞的,張遠生配合起來顯得遊刃有餘。但是自打到了曲高,朱自強就像變了個人一般,他作爲跟班秘書最接近領導的行動,這還不算什麼,看看現在的劉連成兩眼通紅,禿頭周邊的頭髮已經有些散亂,豈止一個慘字可以形容,這些蹲慣了機關,混慣了日子的老爺們,被朱自強指揮得團團轉。
張遠生再次想起向阿成臨走前的晚上,朱自強找到他,臉色有些陰沉地說:“準備一下,跟我到曲高上任。”張遠生沒有深入去想,但接下來省委的一連串任命頓時讓他如墜迷霧,雖然剛剛參加工作,但是對於幹部的調整任命多少還是瞭解一些,曲高市的領導們有濃重的派系色彩,按理說不應該把這麼多出身一地,或是關係親密的人放在一起,當然書記趙大爲是春江人,不屬於朱派,但是兩人有老同學的關係,而且非比一般,省委不可能不知道這些情況。還有管中昆,明眼人早就看出來了,朱自強當田園鄉書記時,他是常務副鄉長,朱自強調走時他當鄉長,後來朱自強去了省團委,他馬上就調,一看就知道屬於朱自強的班子成員,走哪帶哪。張遠生有些感嘆,既佩服朱自強的能力,又敬畏他的手段。
沒有幾個人知道省委爲什麼對曲高做出這樣的安排調整,但是管中昆清楚,省委書記是山東人,名叫羅繼輝,其祖父是抗日名將,早期黨內的軍事領導人之一,抗戰勝利前不幸病逝,但有最重要的一點是,將軍出生於彩雲省曲高市功勳縣,功勳縣原名彝路縣,後來爲了紀念這位將軍在抗戰中立下的不朽功勳,改名功勳縣。當然,省委書記一個人不可能大權獨攬,還有省長徐北進。作爲唯一知情人,管中昆知道這位省長大人是朱自強在中央黨校的師兄,同期畢業,不過一個上的是部級培訓班,一個是處級班,相差了好幾級,但是朱自強跟他的交情非比尋常,至於到了什麼地步,這就不是外人所能瞭解的。
張遠生端起茶杯小小地呷了一口,綠茶的清香遊走於齒脣之間,摸出隨身攜帶的潤喉片放入口中,茶香被藥味趕走,那晚朱自強的話再次迴盪在腦中:“我們都是在黑暗中尋找光明的人,相信我,相信你自己,堅持下去。”張遠生沒有過多考慮未來的升遷,朱自強會把他帶在身邊幾年,他不知道,也不想把心思放在這方面,他現在就像一塊海綿,而朱自強就是一潭碧水,緊緊地粘住他,汲取他身上的水分,直到自己也變成一潭碧水。
桌上電話響起,張遠生收起紛亂的思緒,打起精神,朱自強簡單地說了句“進來。”張遠生把茶杯蓋上,嘆口氣,這杯茶又要Lang費了。推開朱自強的辦公室,迎目就是那八個大字“流水不腐,戶樞不蠹”。
“記錄,下午取消經濟發展研討會,改在明天上午九點舉行,通知市百貨公司、供銷社、醫藥公司、糖業菸酒貿易公司、土產公司下午兩點到市政府三樓會議室開會,主題是國營企業改革研討會議,要求黨委書記、經理、副經理、主辦會計全部參加會議,市政府這邊還是隨行的六大局長,另外各縣委書記和縣長也叫上,他們剛剛開完市委的黨風廉政會議,應該還在。抓緊點。”
張遠生記錄完畢後輕聲問道:“需要準備什麼材料?”
朱自強搖搖頭,嘿嘿笑道:“我不需要什麼材料,倒是他們得帶材料。快去吧,晚了怕縣上的人散掉。”
張遠生急忙趕到辦公室,把剛剛記錄的筆記轉給劉連成:“劉主任,我負責取消會議通知,麻煩你通知開會的單位。”
劉連成接過來快速地掃了一眼,馬上扔給正在埋頭工作的幹事們:“動起來,按上面的記錄通知下去。”轉頭對正要離開的張遠生叫道:“遠生,市長有沒有說請電視臺或者報社?”
張遠生搖頭苦笑道:“劉主任,又不是不知道,一般的會議市長都不願意通知新聞媒體,這次還是老規矩,讓駐辦記者到時候去旁聽吧。”
劉連成摸摸頭頂上的二環路:“我得去住院,再折騰下去早晚要光榮犧牲了。”張遠生含蓄地笑笑,沒有接話,劉連成再怎麼說也是正處級,是他的頂頭上司,發兩句牢騷,他作爲下屬最好的辦法就是聽着,要開玩笑的話,有點不合適,要拍馬屁的話,顯得矯情。況且劉連成怎麼可能去住院?他前腳一走,後腳就有人頂上。
劉連成揮揮手:“你快去忙吧,那邊沒人,呆會兒朱市長又衝進來了。”辦公室裡的人聽到這話全部輕聲笑起來,劉連成有自己的辦公室,前幾天他一個人在辦公室裡拉住張遠生說話,朱自強找不到人,直接衝到了政府辦裡,劉連成嚇得不輕,從那以後,他乾脆跟手下們混在一起,他那間主任辦公室就此名存實亡。
下午兩點差五分,醫藥公司經理兼黨委書記李定明,帶着副經理和主辦會計跨入了三樓會議室,市政府辦的人遞出筆,簽名報到,然後帶領他們入座。這些天曲高到處都在議論這位朱市長,人年輕,不到三十歲已經是正廳級幹部,父母是屠戶,出身卑微,在功勳縣帶領一個鄉,用了三年時間奔小康,爲此受過中央表彰,後來在大江被人整,不但沒有翻船,反而進了中央黨校。怎麼看這人也沒有什麼背景,“白蘇案件中”一起一落,升降之間卻穩如泰山。聽說原來的省委書記對他頗爲賞識,沒想到這位市長隨後跑去了省團委,消失一段時間來又閃亮出場了。
李定明今年五十五歲,在他這個位置上,能撈一分是一分,趁着政府對國營企業的傾斜政策,全市各大醫院半數以上的藥品由醫藥公司供給,再過兩年醫療改革就要落實在曲高這偏遠地區了。李定明左右觀察,他是最後到場的,土產公司的老黃,百貨公司的李自全,糖業菸酒公司的宋明,供銷聯社的張主任,這些人臉色嚴肅,一個個正襟危坐。看看座位的排列,縣上的書記和縣長竟然排到了後邊,還有幾大局的局長,也坐在他們身後。李定明有些納悶,看這場面,今天會有大動作?
劉連成再次檢查完會場佈置後,敲敲話筒,示意音效控制室那邊會議開始,朱自強穿了一身灰色的西裝,背後緊跟着陳朝鮮,張遠生和管中昆側在兩人身後。隨着朱自強的到來,會場響起一陣掌聲,朱自強頻頻點頭示意,張遠生跨前幾步拉開主席臺上的椅子,讓三人入座。今天在主席臺就坐的只有朱自強、陳朝鮮和管中昆,其他幾位副市長全部出差了。
劉連成把話筒擺好,然後輕輕地敲敲桌:“下面我們開會。今天的主題是本市國營企業改革,請大家用熱烈的掌聲歡迎朱市長講話。”說完率先鼓掌,朱自強點點頭,臉上微笑很自然,經過半個月的適應,現在他已經完全進入角色,無形中露出一股領導幹部的從容和自信。李定明心裡納悶,國企改革怎麼只他們幾家公司?
“好嘛,既然劉主任點名讓我講話,我就先說幾句。”會場中的笑聲非常配合地響起,朱自強輕鬆地說道:“國企改革有兩年了,我這段時間四處看了看,咱們曲高這方面的工作不錯,成績擺在眼前,大家都很努力。不過,還是有很多不足之處啊。”不錯就是還過得去,口風一轉馬上就提到問題,很自然地引入今天的主題。李定明不禁對這位年輕的市長刮目相看,確實有一套,單從講話的態度、語速、技巧來說,比那些從政幾十年的老幹部還要老練。
“咱們的經濟工作不是靠哪一個人,或者是哪個團體就能搞好的,一直以來我們都堅持走羣衆路線,依靠羣衆的力量搞好各方面的工作,特別是針對國有企業的改革,用八個字來形容咱們的處境——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動作太大了,處理不好,就會給國企員工帶來災難,國有企業改革關鍵的一點就是人,始終要以人爲本,單純的下崗再就業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減員增效也不見得有多大成果,所以啊,今天把各位召集起來,就是商量點辦法,怎麼走出國企目前面臨的困境?”朱自強停下話頭,會場裡一時安靜下來。
管中昆見是時候發言了,聲音震得會場嗡嗡響:“各位,朱市長已經提出了今天會議的主要議題,咱們還是發揚一下**精神,從座位的排次上看,本市的各大公司是不是先談談你們各自的困難、對策?咱們先從百貨公司開始吧,李經理?”
李自全沒料到秘書長親自點名,只好苦笑着站起來,管中昆道:“來來,上來說。”李自全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瘦子,戴着眼鏡,看上去有些文氣,經過上臺的幾步調整,他從開始的慌亂中迅速鎮定下來,先衝朱自強等人點頭示意,入座主席臺後,有些自嘲地笑道:“榮幸啊,能跟兩位市長排排坐,本人還是頭一回。說實話,今天早上接到市政府的電話通知,我這腦子裡還是一片茫然,不知道該準備什麼彙報材料,幸好要求我們把副經理和會計一起帶上,不然我今天就得出大丑了。衆所周知,咱們百貨公司是老字號的國有企業,經過這麼多年的經營,在計劃經濟時代確實發揮了重要作用,可惜最近幾年來變化太大,我們的思想跟不上發展形勢,零售業發展迅猛,個體戶和私營業主們一擁而入,他們的經營靈活,管理簡單,很快就在業內站住腳跟,我們雖然是零售業的老大哥,但是這些小老弟們不留餘地啊,亂拳打死老師傅,百貨公司雖然沒被打死,但也離死不遠了。剛纔朱市長已經提出了改革的方向,我作爲企業的負責人,從心底擁護不搞下崗再就業的路子,拿職工的利益換取企業的生存,並且還不一定能成功。我這麼說不是故作姿態,百貨公司不是沒機會,而是錯失了良機,當初如果我們搶先改制,增強管理,改變經營模式,也不至於落到今天的地步,現在我們是想動沒錢動,想改沒錢改,我這當經理的心急,下邊的人也心急,看着越來越冷清的商場,這比割身上的肉還難受啊。今天,我就當着衆多領導的面,請求市政府能幫助我們渡過難關!”
朱自強一直非常認真地聽着李自全的話,這番話說得比較混亂,條理不清,含糊其詞,責任擔了,但是沒明確,錯誤找到了,可是沒有相應的辦法,口號倒是不錯,但具體怎麼做沒有交待?張嘴就是要錢,喊得可憐無比,可事實呢?講話倒是比較有技巧,語言風趣。上來先捧朱自強和陳朝鮮,然後自打五十大板,強調百貨公司爲黨和國家做出的巨大貢獻,再把衆人拉進來擋風。朱自強心想,如果自己是個不懂經濟,不懂經商的人,這會兒恐怕就掉進了他的情感陷阱裡,現今很多地方沒辦法搞好國企改革,就是因爲很多領導幹部不懂。照搬模式,照抄作業,下面怎麼說,上邊怎麼幹,結果弄得天怒人怨,嚴重的還有國企職工圍坐市政府。朱自強心裡有數,有些東西並不是靠錢就能解決的。
朱自強聲色不動地說:“曲高市百貨公司的固定資產是兩億三千萬,不包括各縣公司,職工七百八十人,黃金地段的商場有十四處,還有倉庫、住宅佔地四十多萬平米,這些地方都位於市裡的繁華地段,固定資產值是賬面上的數字,實際價值呢?李經理,你的意思我明白,現在你們把十處百貨商場租出去,單靠租金過日子有點不合適吧?各縣的領導也要注意了,據我瞭解,各縣城的百貨公司,有一大半租給了江浙商人經營,你們有沒有考慮過這對地方經濟帶來的影響?當然,我不是說這些外來商家不好,他們同樣繁榮了市場,同樣爲咱們曲高經濟做出了貢獻。但是我們的職工呢?他們怎麼辦?看看超市裡那樣服務員,大多是鄉下來的廉價勞動力,咱們算筆賬,百貨公司的職工月薪是八百左右,他們沒幹工作,靠租金過日子,這樣攤下來,每人不到三百。而私營業主聘請小工,每人的月薪不到兩百,這樣百貨公司單單在工資這一塊上就被別人賺取了六百元,兩頭剝削啊,小工被剝削了,百貨公司的職工也被剝削了,大批下崗職工甩給社會、甩給政府,呵呵,陳副市長就是搞經濟的專家,不知道我這賬算得對不對?”
陳朝鮮無比嚴肅地點點頭:“不僅如此,這樣發展下去再過兩年,百貨公司基本上就被這些外來商家吞沒,我認識一位浙江商人,來曲高的時候不過二十歲,拉了一筆貸款租下百貨公司開超市,短短三年時間,他已經向百貨公司申請買下商場。大家有沒有想過,他一個白手起家的人,憑什麼玩出蛇吞象的把戲?我們真的就看不到其中的弊病嗎?我覺得還是管理者的問題!在座的公司經理們,你們摸摸自己的良心,是不是一心爲企業謀發展?是不是一心想着企業的發展壯大?可不可以不要有太重的私心?有的公司下邊幾百上千號人等着吃飯吶!不要以爲政府沒把這些事放在心上,也不要以爲我們都是睜眼瞎子,如果什麼都需要錢來解決,那麼當經理的就不要再幹了。”說完有意無意地看了李自全一眼,會場一時間安靜得有些緊張,陳朝鮮的話可是句句誅心啊,這些平時的潛開規則被他一口道破,問得幾個公司的經理直冒冷汗,面面相覷,看來今天是鴻門宴啊!現在已經擺明了朱自強唱白臉,陳朝鮮唱紅臉,而管中昆則在中間跑過堂。
李定明在心裡冷笑,他倒想看看朱自強如何收臺?這戲唱得有意思!這麼多領導都沒有收拾好這付爛攤子,你朱自強想要強出頭?
管中昆笑道:“剛纔陳副市長的話已經點明瞭問題的關鍵,咱們接着討論。”轉頭看向臉色青白的李自全:“李經理,你覺得百貨公司接下來要怎麼辦?”
李自全心裡明白,今天成了雞,這是在拿他開刀給下邊的猴看啊。扶了扶眼鏡,李自全搖搖頭道:“我們暫時沒有什麼辦法……我個人服從市委和市政府的安排。”朱自強接過話,依然笑得人畜無害:“李經理太謙虛了,你也不是沒辦法,去年你搞的自選商場,雖說經營不善,但出發點還是好的。有些問題客觀存在,但是把人爲因素排除掉,百貨公司應該能良性發展吶。”
陳朝鮮看向李自全,冷聲問道:“李經理,你說你沒有辦法讓百貨公司走出困境?”李自全垂下頭,他只能在心裡嘆息一聲,來者不善,自己要是再堅持下去,不出意料的話,接下來就有可能抖出他的一些違法亂紀行爲了。李自全點點頭道:“各位領導,所謂有能者居之,我個人能力確實有限,請允許我辭去現在的職務,懇請市政府另派高人出任百貨公司經理一職。”
李定明忍不住在心裡痛罵李自全笨蛋,完全被人家牽着鼻子走,這麼快就頂不住了,如果姓朱的掌握了什麼把柄還用得着在這兒大費周章嗎?朱自強今天確實打的心理牌,非常漂亮地利用了這些經理們“做賊心虛”的不安,一舉拿掉百貨公司,開場戲演完,接下來就要開始一個個地宰。朱自強含笑着看向李定明,讓他沒來由的一陣心慌,誰能肯定朱自強沒有真憑實據呢?看看朱自強現在一臉的自信,難不成他確實是有備而來?
這時候連李定明也有點吃不準了,其他幾個經理全部低下頭,各自在心裡開始計算,爭取能表現好點,興許還有一線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