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中昆按着酒杯說:“別忙!你先給咱們透露一下,調到哪兒去?”
朱自強淡然地笑道:“大江縣。”
在座的也只有管中昆不在乎朱自強的威信,說話顯得隨便些,對於其他人來說,如果朱自強不想提起,他們絕不會主動提問,但是現在連管中昆都帶着試探的意思,一方面是好奇朱自強會擔任什麼職務,一方面也在期待,畢竟他今天的副書記位置也是朱自強幫他爭來的,“什麼……職位?”
朱自強不鹹不淡地說:“縣委副書記,代理縣長。”
朱明軍猛地站了起來,顯得有些激動,老楊和劉豔面面相覷,從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意外和驚奇,但又覺得本該如此,崔志發反應快,舉起滿滿的酒杯道:“恭喜朱書記榮升!”
不知道是酒勁上臉,還是激動,管中昆顯得很興奮,無比熱切地看着朱自強:“自強……”朱自強的成功,就是他的成功。看着好友高升,他是從心底感到高興!只有小雷,默默地看着朱自強,笑容滿面,水口電站就快要通過驗收了,拿個市優工程應該不成問題,下一步很有可能被提拔成水電局副局長。今天的送別宴他儘量地保持沉默,因爲他不是田園鄉的幹部,場合不對。
朱明軍也豪情萬丈地舉起酒來:“朱書記,幹了!”說完第一個把酒喝光,少數民族生性直爽,認定你是朋友就會掏心窩子待你,更何況朱自強是讓他由衷欽佩的年青人。
朱自強跟着衆人幹了第三杯後,臉上笑得有些勉強:“說來慚愧,來這麼長時間,這算是第一次正式請大家吃飯,我這書記當得不稱職啊,人家說黨的幹部要與周圍的人打成一片,這兩年多來,在座的受苦受累,跟着我就沒安逸過,連請客都是請送別飯,以往種種不是,以往種種冒犯,在此我自罰一杯!”說完一口吞了杯中酒,不等其他人發話,接着道:“捨不得啊,馬書記把調令交給我的時候,這心裡想着的還是田園,當縣長了,按說應該高興纔是,可我提不起那股興奮勁兒,總覺得自己的東西被人偷了似的,眼看着田園今年的財政收入要翻好幾番呢,可沒我什麼事了!你們幾位,除了劉大姐和老楊,年齡已經到這步了,其他人早晚也得走,我說這番話不是發牢騷,不是對上級領導不滿,大家都是我的知心人,田園是我們心血啊,是我的第二故鄉,真的捨不得,越看越捨不得……”
朱自強娓娓動聽的訴說,顯得情真意切,劉豔抹了抹眼睛,吸個響鼻,食堂靜悄悄的,崔志發緊緊地抿着嘴,管中昆急忙笑道:“自強,把心態擺正,到哪裡不是搞建設做貢獻?再說了,你今年才二十四歲,快二十五吧?曲高自解放以來還沒有出過這麼年青的縣長,羣衆的眼睛是雪亮的,感情歸感情,事業歸事業,不論怎麼說,你做的事就擺在面前,誰也不能忽略你,更不能抹煞你的功勞。咱們黨員就是爲共產事業終生奮鬥嘛,來來,我恭賀你高升!”
朱自強與他對碰一杯後,開始交待工作:“我明天就走,我的工作由中昆和明軍老哥接手,也沒什麼特別要說的,大家都明白現在緊要的是什麼,隨後來的書記,希望大家全力配合,一切爲了田園,有什麼彎彎坎坎都讓着點,一定要團結好班子,全心全意謀發展、搞建設。”
他的話音剛落,劉豔突然端着酒杯站了起來,這位老大姐平時基本上不喝酒,今晚已經是連幹三杯了,花白的上海頭型,霜雪在兩耳邊伸展,臉色有些泛紅,酒後顯得氣喘:“朱書記……今天,我沒有料到是你的送別飯,作爲一個老黨員,從我畢業回到田園已經二十幾年了,前前後後,來來往往,換了幾十個鄉長書記,在這期間,包括大會小會,輪到我發言的次數不超過十次,可我現在不想以黨員幹部的身份跟你道別!有時候……看着你,就像看着一個孩子……”劉豔的嗓聲沙啞得不能繼續,她哽咽着,盡力地想壓制自己激動的情緒,手不停地哆嗦,老楊想接過她手中顫慄的酒杯,可劉豔一把就推開了:“孩子啊,你雙親早逝,可他們養了個優秀的兒子……一個出色的幹部!我代表田園的父老鄉親們謝謝你!”說完,後退一步,衝朱自強深深地鞠躬。
朱自強急忙上前,挽住她的雙臂:“大姐,折煞我了!自強何德何能……”
劉豔顧不得擦去臉上的淚痕,固執地看着他:“不!你有這個資格受我一禮!自你來後,田園一天一個變化,大家看在眼裡,喜在心裡,難得你這麼年青,有頭腦,有本事,不貪不拿,不吃喝揮霍,以身作責,把大夥兒擰成一團,我們都願聽你的,都願跟着你!可你就要走了,到更大的地方地發光發熱,我們想留你,可不能留你!你是田園人的好領導好乾部!你是我們田園的好兒子!”喝完擡起酒杯往嘴裡緩緩倒下,彷彿這是一杯溢滿幸福的甜酒。
當晚,除了朱自強和洛永,其餘的人全部大醉而歸,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明早起,各奔東西。
次日清早,朱自強七點鐘就起牀了,他的行李很簡單,來時兩套衣服一雙鞋,走時四套衣服一雙鞋,幾本書籍,還是那個揹包,衣服往裡一塞,牀單整平,被子疊好,屋裡的擺設一如既往,彷彿從來沒有朱自強這麼個人。
挎上揹包,長長地吐出口氣,再回頭,看看這熟悉的院子,朱自強咬咬牙,別了,田園……
洛永絕對是名最優秀的司機,但僅僅針對朱自強而言,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他已經摸透了朱自強的行動規律。朱自強下樓的時候,他剛好出現在車門前,兩人相視一笑,打小就在一起的兄弟,說什麼都顯得多餘了!
深秋的田園開始,大清早的就下起了綿綿細雨,秋寒侵骨啊,雨水很快就澆溼了院壩,遠處的高山青黃交映,雨中田園格外悽迷。兩人上車後,洛永發動車,看看朱自強,意思是問,這就走嗎?
朱自強點點頭,越野車發出輕微的轟鳴,從雨幕中穿出鄉政府大院,院裡靜悄悄的,朱自強想起徐志摩的再別康橋:輕輕的,我來了,正如我輕輕的走,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轉過街道,就快要上通往縣城的柏油路了,朱自強輕輕地嘆息一聲,腦裡開始思索,到縣裡後,還要跟縣委的那班人糾纏一番。
洛永用手肘撞撞朱自強,車已經停了下來,朱自強看看洛永,見他衝前方努嘴,示意他往前看,朱自強通過車窗上的雨刮朝前看去,就在柏油路面接通田園鄉街子的大灣裡,黑壓壓的一羣人,在雨中鴉雀無聲地站着,他們誰也沒有打傘,這雨是朱自強下樓後纔開始飄灑起來的,那麼他們……早就在這兒等着了!
朱自強的心一下子就激烈起來,他大大地睜着眼睛,心裡迷惑不解,就是昨晚纔跟幾個鄉領導打過招呼啊,再說昨晚其他人都喝醉了,誰通知這些人來的?朱自強讓洛永開着車在後邊跟着,他推開車門,拿把雨傘走下去,但他沒有撐傘,就這樣走向那一羣站在雨中的鄉親。
雨水打溼了吳奶奶花白的頭髮,從她臉上的皺褶裡縱橫來回,又沿着下巴一滴滴打溼胸前的斜扣青衫,吳奶奶的手裡捧着一個盒子,用紅布罩着,另一隻手拉着她的孫女兒小燕。盧富貴有些不安,他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替吳奶奶遮雨,可老人一把就甩開了,盧富貴的兩隻腳上沾滿了黃泥土,褲筒高高捲起,綠色的解放鞋已經看不到本來的模樣。
陳老四、陳德明、老謝、還有上寨的前村支書朱苗子,田壩村的洪大富、洪文勇叔侄,以及他們身後的一衆田壩村民。河西村的老柺子,土二趕,毛支書,還有站在吳奶奶身後的季明萬、李朝軍、宋健……
後邊轉了個大彎,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此時除了淅淅瀝瀝的秋雨聲外,竟然有些安靜,朱自強越走越近,洛永把車開在他身後,緊緊跟着,兩顆淡黃色的車燈一閃一閃地,顯得頗爲孤零。
朱自強見吳奶奶站在雨中,幾大步就跨過去,一把撐開雨傘:“吳奶奶,你老怎麼來了?盧富貴!你怎麼能讓老人家淋雨?”
吳奶奶鬆開小燕,緊緊地抓着朱自強:“別怪盧娃兒,是我不讓他幫忙遮雨。”
朱自強掏出手巾,輕輕地揩試着老人頭上的雨水,再把小燕緊緊地拉到傘下,示意盧富貴接過雨傘。他站在雨中,他們也站在雨中,他要走,他們要送。朱自強的心被緊緊地揪起來,再狠狠地砸下去,看着他們腳上的黃泥巴,說明了這些人都是趕了幾十裡山路來的,他們的臉上帶着笑容,笑得有些靦腆,笑得那樣純樸。
朱自強扁扁嘴,他想哭,這會兒他哪有心思去追究誰通知這些遠來的鄉親!他想說點什麼,他說不出來,還是這麼看着這些農民,看着這些被雨水淋溼了的父老鄉親。他的腦裡回想起第一次在中廠開村民大會的情景,他張開口吼道:“回去吧!都回去吧!回去吧!回……去!”以往風趣幽默的講話沒有了,此時張嘴的只有“回去”這個詞,他不斷地重複,他有些壓不住自己內心的波涌。
人羣開始晃動,從中間讓開了一條路,但這不是給朱自強的路,後面十幾個身着盛裝的苗家青年男女,他們穿着繡滿圖案的潔白的麻布衣裙,他們戴着純銀的項鎖牌,男的抱着竹笙,女的牽着手,悠揚的樂聲吹奏起來,嘹亮的歌聲穿透秋雨,再從山間迴盪而去,他們在雨中圍着朱自強跳起了竹笙舞,他們的臉上佈滿了笑容,可是他們的眼裡,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唱完一遍苗語,姑娘們又用漢語唱開了:“田園有個朱書記,幫助我們下山去,有了好房有工作,不吃洋芋吃大米;今天來送朱書記,謝謝www。qb5200。Com青天謝謝www。qb5200。Com地,你是黨的好兒女,哪裡有難哪有你;朱書記啊朱書記,田園人民記得你,苗家寨子溫好酒,熱情送你上馬車!(JU)”
隨着苗家小夥們一聲“呀呵!”歌舞一起停止,盧富貴扶着吳奶奶,撐着雨傘走進了圈子,走到朱自強的面前,吳奶奶神情莊重地對朱自強說:“揭開。”
朱自強伸手揭開老人手裡的紅布,赫然是一個碗大的青銅盆子,裝在一個白木盒中,盆裡打滿了清水,水中有塊鏡子,倒映着藍色的雨傘,還有吳奶奶欣然的笑容:“朱書記,這是鄉親們的意思,這個銅盆是老陳家的東西,相傳是陳家老祖在四川當官時,當地老鄉送給他的,朱書記……你就要走了,我這鄉下婆子不會說話,可老一輩的都傳着清官的事情呢,盆中的水,是菜籽溝水,鄉親們說,你清如水,明如鏡。鏡子是老婆子年青時的嫁妝,你別嫌棄!”
朱自強囁囁嘴,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老人眼裡的真誠和期待,他能拒絕嗎?伸手過接過這沉甸甸的銅盆子,這可是田園鄉幾萬人的禮啊,比什麼獎狀都重要!
這一接過,場面一下就熱鬧起來,有送雞蛋的,有送餌塊粑粑的,有送饅頭包子的,有送花生核桃的,朱自強不敢接,這一接,恐怕要用一輛大貨車才能拉走,這一次他的話增加了兩個字“謝謝”,一邊回拒着鄉親們的土特產,一邊道謝,不停地勸他們趕緊回去。
幸好,朱明軍和老楊趕來了,朱明軍站在人羣中高聲叫道:“給朱書記讓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