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事。”夾雜着幾聲咳嗽,周彥召的聲音在風雨裡是微弱的,但卻堅毅。
他說話時,手臂上還在滲血。此刻的他,根本不像那個強悍如君主的男人,倒像是一個病弱的孩子。
雨越來越大。
轟——!
一塊巨石從坡上滾下來,夾着泥土,猝不及防地撞在車頂上。
車因爲巨大的衝力而向後退開了三四米,譚惜緊緊抓住周彥召的手,可他還是向後頓了一下,額頭上已經沁滿了冷汗。
“是不是很疼?”在那一刻,雨落在譚惜的心尖,她忽然覺得是疼的。
強忍着撕裂般的痛楚,周彥召閉了閉眼,語調平靜地催促着:“你快走吧。”
走?
她怎麼還忍心走?
“你忍着點!”淚如雨下,譚惜大聲地說着,張開手臂,抱住了他的肩膀。
這個男人,好像什麼都有,又好像根本一無所有。
她已經報了她的仇,他沒有死,那是上天不肯奪去他的命。她還活着,就不能不在乎他的捨命。
所以說,他們是一段孽緣。
生生死死怎麼也斬不斷地孽緣。
暴雨如注,打在人的身上,好像一粒粒石子。
無邊的黑暗,雨水落在大風裡,呼嘯着,錯亂着。譚惜根本瞧不清去路,也不知道究竟該往哪裡去。
她忽然覺得很無助,心裡難受得恨不得大哭一場。但是她不能,越是這種時刻,她就越是不能泄露出一丁點的脆弱。她必須堅強起來,必須撐下去。
因爲,她不是一個人。
身側,周彥召用手掩住嘴,輕輕地在咳嗽。
譚惜停下來看着他,他臉色很差,脣間已沒有血色。
“是不是很疼?”譚惜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
周彥召搖了搖頭,身子突然倒了下去,地上都是水泊,此刻卻染成了血紅一片。
心都在戰慄,譚惜掙扎着抱起他。
就在這時,她的頭部驀然感到一陣無法形容的絞痛,就彷彿心肝五臟都已絞在一起。
腿上再沒有半分力氣,她抱着他,從這山坡上一齊滾了下去。
譚惜比周彥召醒來得早。
她一醒就想到了周彥召,心中燃起深切的恐懼,她坐起來,立刻就開始尋找。
其實她根本用不着找,因爲周彥召就躺在她身旁。
天空裡驀然一個閃電,照亮了漆黑的山坳。
譚惜緊緊抱着周彥召,身子拼命往裡縮,背脊已觸及堅硬的樹幹。
這棵樹枝葉繁茂,即使是瓢潑的暴雨也灌不下來,只能淅淅瀝瀝地往下滴落着,如同一個水晶簾幕。
人總會有種錯覺,到了一個可以遮風擋雨的地方,就會覺得自己安全得多。
譚惜也不例外。
靠着身後的樹幹,她漸漸放鬆了一些,可一想起周彥召還沒有醒,她的心又猛然一慄。
顫抖着,她伸出手,慢慢地覆在了他的胸口——還好,他的心還在跳,還在呼吸。
譚惜閉上眼睛,長長嘆了口氣,過了半晌,周彥召的身子突然發起抖來,牙齒也在“格格”地打戰,彷彿覺得很冷很冷。
譚惜的心也跟着顫起來。
她流着淚,把他溼透的上衣脫下來,又脫下她自己的,然後緊緊地抱住他冰涼的身子。他的腳還在發抖,她伸出手,反覆地幫他按摩着捧捂着。
“他只是一個病人,一個從出生起就失去母愛還有父愛的孩子!”
忽然間,曾彤的話又鑽入她的腦中。
此刻的他,倒真的只是一個可憐的病弱的男孩子而已。
譚惜忽然覺
得難過。
她抱緊了他,胸膛貼着他的骨頭,幾乎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她輕輕說:“馬上就會暖和起來了。你不會死的,我一定能把你帶出去的。”
他的睫毛上沾滿了淚,悄無聲息。
好像是她的話起了效力,他的顫抖和痙攣都平靜下來。
可譚惜依舊沒有鬆開他。不知道爲什麼,就這麼抱着他,她自己的心也蒙上了一種說不出的平靜,一種深摯的、堅定的、不可描述的感情,使她忘卻了驚惶和恐懼。
不知過了多久,閃電和雷聲都已漸漸停止。
除了雨聲外,四下已聽不到別的聲音了。
譚惜也不知道是該再往前面走,還是停留在這裡。恍恍惚惚中,她總覺這裡是安全的,只要留在這兒,就一定有人能找得到他們。
她這是不是在欺騙自己?
有時人會自己欺騙自己,所以才能活下去,如果對一切事都看得太明白、太透徹,恐怕早就沒有了活下去的勇氣。
那麼,過去那一段時光裡,她是不是也在欺騙着自己?
因爲不敢明確心中的感情,因爲害怕背棄那個愛她的人,而一次又一次地欺騙着自己?
恍恍惚惚中,譚惜彷彿又回到了周彥召的宅子裡。
她正躺在陽臺上打盹,周彥召就坐在她的身旁,默默地捧着書。
夜雨瀟瀟而落,雨聲是那麼單調,卻又是那麼輕伶悅耳。
她的眼眸漸漸闔起,幾乎就要睡了過去。
身側的人卻微微震動了一下。
幾乎是立馬醒過來,譚惜驚喜地握住他的手:“你醒了?”
“是你?”他的聲音很輕,黑暗中,他們看不到彼此,卻能感知到對方的存在。
譚惜的心裡忽然燃起了一陣奇異的滋味,那滋味讓她哽咽:“是我,你剛纔睡着了,現在感覺好點了嗎?”
周彥召卻驀然鬆開了她的手,連聲音都冷下來:“你怎麼還沒走?”
譚惜微微一怔:“我走了你怎麼辦?”
“沒有你,他們一樣會找到我,沒有你,我一樣能活下去。”周彥召的聲音冷得像冰,更像是一種控訴。
譚惜忽然沉默了。
他說的沒錯。
沒有她,他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沒有她,他就不會隨時可能死去。
這一切全都敗她所賜。
可是她沒有選擇。
道德和愛情已經把她逼上了絕境,她只能瘋狂地一試,以求一個解脫。
見她久久都沒有聲音,周彥召攥了攥自己的手心,又冷聲說:“你走吧。”
“我不走。”
這一次,譚惜固執地看着他,他似乎生氣了,抓住她的手,想將她推開。
她卻反握住他的手:“這次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會走了。”
周彥召從來沒聽到她說過如此堅決如此深情的話。
他本想再像以前那樣刺傷她,讓她不得不走,但也不知爲了什麼,那些尖刻的話他竟再也無法說出來。
緩慢地伸出手,他忽然擁住了她,有些顫抖地輕輕地擁住了。
譚惜這才意識到自己流淚了。
他們在一棵樹下,愛恨情仇、名利生死全都像是上輩子的事,只有雨點,一滴滴落在他們的臉上,就像一個篩子,把仇恨和痛楚全都帶走了,只留下希望。
可這希望也是絕望。
淚水不斷地落下來,又映在譚惜的眼眸,星星點點的冷寂,卻不會迷失在黑暗裡。
擡手擦去她臉上的淚和雨,周彥召的脣角還染着血跡,他低頭,輕輕吻了一下她的脣。
那一晚,伴着最深的痛和倦,他們
相擁着,在雨聲裡緩緩睡着了。
這樣的時刻,即便是睡也是不安穩的。
大約眯了有兩三個小時,譚惜醒過來,側臉時,身邊已沒有了周彥召的手臂。
驚惶地坐起來,她四顧去看,這才發現,他就坐在她的對面,無聲而安靜地望着她。
心裡驀然平靜下來。
譚惜向他挪過去,剛想說什麼,一塊手機大小的碎石頭卻從他的身後滾落下來。
“小心!”她猛然拉住他的手,將他一把扯到自己的身邊。
“你也會關心我了是不是?”
伏在她的身上,周彥召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你怕我死?”
倉惶間鬆開他的手,譚惜避開了他的眼睛。
這本是雙倔強而冷酷的眼睛,有時雖然也會帶着些虛假的溫柔,帶着些譏誚的笑意,卻從來沒有露出過任何一種情感。
現在這雙眼睛正久久地望着她,漸漸地,眼底升起某種令她越來越心驚的情愫。
譚惜整個人呆在那裡。
她曾經想象過,有一天,要讓他愛上她,而她永遠也不會愛上他。如此一來,她便能更徹底地報復他了。
然而,當他終於徹底地向她展露出他的感情,那樣徹底的、純淨的、深邃到甚至帶着鮮血的感情,她卻忽然害怕了。
除去害怕,更多的則是愧疚。
她當然不會忘記,差點害死他的那個人,也正是她。
可他卻似乎已然忘記了。
爲什麼,明知道她對他的狠心,他依然沒有一點怪罪她的意思?
心亂如麻,譚惜忽然發現周彥召離得他很近,近到呼吸可聞。
那一刻,是死?是活?她已經完全不放在心上了。
她只怕周彥召已經看透了她的心。
她只怕周彥召感覺出她的心越跳越快,呼吸越來越急促。
她擡頭,剛想找些話說,忽然卻發覺周彥召的呼吸也很急促。
心莫名地一慌,她眼神奇怪地看着他,猝不及防地,他卻驀然朝她撲過來。
他的力氣很大,身子沉沉地壓着她,不像是爲了慾望,倒像是爲了保護。
譚惜驚了一跳,下意識地擡起頭,也就眼睜睜地看到一塊山石呼嘯而下,重重地砸在了周彥召的脊背上,又猛然一下彈開了。
與此同時,身上的男人痛苦的悶哼了一聲。
他不是一個會輕易泄露痛苦的人。
即便是昨天那樣的傷,他也不曾發出過一點聲音。
“周彥召!”
譚惜驚得捂住嘴,她掙扎着將手撫上他的後背,淋漓的血卻從她的指縫間汨流而出,幾乎染紅了她整張手心。
“你瘋了!你爲什麼要……”譚惜顫抖着雙手,淚水霎時間奪眶而出,這些年的苦,全比不上這一幕錐心。
爲什麼……
思忖着這個問題時,疼痛像凌遲般割劃在周彥召的每一寸肌膚,尤其是後背,整個脊柱都像是燃起了一把火,燒得他心肺皆痛。
似乎已經喪失了說話的力氣,他暈眩着,慢慢地倒在她的肩頭。
世界一寸寸地漆黑,漆黑的如同是最深的煉獄。
可那煉獄裡卻並非沒有光。
“你一直都是在用你自己的方式去對待她,爲什麼不去想想,她喜歡的方式究竟是什麼?想要得到一個人的愛,就必須先付出你的愛,並且,讓她看到。”
“他知道愛情是什麼嗎?他懂怎樣去愛一個人嗎?斐揚爲了我,可以拋棄所有放下所有,甚至是去死!”
如果愛一個人,就是可以爲她去死。
那麼……
我也可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