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沒有想到,這個從未有文名的張曜靈,居然隱藏着這麼驚人的才學。雖然這其中有着不少的水分,但那只有張曜靈自己知道。在旁人眼中,這個張曜靈,風頭一時無倆,卻更增添了他的神秘。
經過了昨天晚上的這件事,再也沒有人敢去和張曜靈找麻煩了。倒不是因爲張曜靈的文采折服了他們這些眼高於頂的世家子弟,而是因爲,誰都不知道,這個滿身神秘的張曜靈,到底還有多少的能力,是隱藏在暗處的。
面對着這樣一個完全不知道底細的人,沒有哪個人,會愚蠢地站出來和他對抗。現在的張曜靈,已經在江東,樹立了自己的名望。
而這一切,都不是當初的司馬昱,還有其他大族首腦們,所能預料到的。
而之前對於張曜靈所實行的那些手段,現在已經不能再繼續了。面對着現在的張曜靈,他們已經,不知所措了。
而現在張曜靈提到了這個問題,司馬昱,已經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回答他了。雖然當初打得是以小字輩胡鬧的由頭來應付的主意,但是現在面對着這個已經遠遠超出他們預料中的張曜靈,他卻發現,這個接口,實在是有些太過蒼白無力。
司馬昱無言以對,張曜靈卻沒有打算這麼放過他,冷笑了一聲,繼續說道:“來之前,家父曾經囑咐我,江東民風淳樸,秩序井然,讓我在這裡少惹事,我也一直謹遵家父的教誨。但是我怎麼都沒有想到,在建康的第二天,我就遇到了一羣地地道道的流氓地痞來搗亂!”
“流氓地痞?”司馬昱雙眼一縮,這時候終於開口問道,“張公子可不可以說清楚一些?到底是怎麼回事?”
“怎麼,王爺不知道這件事嗎?”張曜靈淡淡地看了司馬昱一眼,似笑非笑地問道。
“張公子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對於張公子剛纔所說的這件事,本王確實是不知情!還請張公子據實相告!”司馬昱這時候卻是現出了怒氣,似乎是受到了什麼大的侮辱一樣。
看着司馬昱滿臉忿然的樣子,張曜靈卻是冷笑了一聲,閉口不言。
其實這件事,張曜靈還真的是冤枉了司馬昱。
現在的江東,面對着桓溫還有這個來意不明的張曜靈,司馬昱和江東士族,已經站到了同一陣線。對於之前對於張曜靈的一些刁難,他們也都是默許的,也都是知曉的。但是他們都是自詡出身高貴的大家子弟或者天潢貴胄,對於張曜靈或許憎恨,或許會出陰手,但是他們絕對不會,用上任三這種地痞流氓作爲手段。
士族子弟,或許有着種種浮誇窮奢極欲的缺點,但是他們,卻有着自己的驕傲。他們不願,也不屑於,對張曜靈使出這種自降身價的下流手段。這種行徑,絕非他們所爲。
司馬昱知道這其中必然出了什麼紕漏,但是看到張曜靈那副冷然的樣子,他的心中也有了些氣,忿忿地轉過身去,也不再和張曜靈交談。
司馬昱不說了,張曜靈這時候又轉過身來,對着側轉過身去的司馬昱說道:“王爺這麼做,是想要將今日之事遮掩過去嗎?”
“今日之事?”司馬昱一愣,隨即看到了張曜靈嘴角譏誚的冷笑,他頓時恍然大悟,說起話來的氣勢也弱了許多,“張公子,這位是……是我的以爲遠房親戚的孩子,年紀小不懂事,如果剛纔冒犯了張公子,我這裡就替他向張公子賠罪了!張公子大人有大量,就不要跟他一個小孩子計較了!”
“小孩子?”張曜靈眨了眨眼睛,看着那名低頭不語的少年笑了笑,說道,“不知道這位小公子,今年貴庚啊?”
“朕……我今年十八了!”那名少年剛吐出一個字來,就猛地停了下來。臉上漲得通紅,慌亂地瞥了旁邊的司馬昱一眼,然後訥訥地回答道。
“哦……十八了呀……”張曜靈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隨即轉過頭來看着司馬昱,忽然問道,“王爺,知不知道在下,今年有多大了?”
“這個……”司馬昱一愣,卻不知道張曜靈這麼問是什麼用意,遲疑了片刻,帶着些不確定的口氣說道,“……卻是不知……”
“不滿王爺,今年七月十四,是在下十六歲的生辰。”張曜靈笑了笑,說出了一句讓司馬昱瞠目結舌的話來。
“張公子現在……還不到十六歲?”司馬昱呆愣了片刻,不可置信地打量着張曜靈,卻又知道張曜靈不可能在這種問題上騙他。
張曜靈的外表的確很有欺騙性,本來他就比同齡人要長得快,才幾歲就能滿地亂跑了。這種奇異的現象就連張曜靈自己都不知道,最後也只能歸於穿越重生帶來的福利。幸好這種快速的生長只是在小的時候才明顯,而在張曜靈長大以後,也只是維持着這種略大上三四歲的樣子。以至於到現在張曜靈只有十六歲,看上去,卻像是一個弱冠少年的模樣。
尤其不可忽視的是,在張曜靈八歲之後,孤身來到隴西苦心孤詣地經營。這八年來他一直都在殫精竭慮地佈局謀劃,平日裡殺伐決斷,時日久了,自然而然的,就多了許多同齡人所不具備的沉穩老練來。尤其是和這個明顯就是養尊處優未經世事的少年相比,張曜靈就顯得更加成熟了。
此刻看着張曜靈那張充滿了自信笑容和沉穩氣度的臉,司馬昱呆滯了片刻,旋即又看了那名同樣驚訝地看着張曜靈的少年一眼,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黯然一嘆。
張曜靈的聲音再次響起:“我今年十六歲,按照我朝律令,也已經到了成人的年紀。不知道這位大我兩歲的小兄弟,能不能向我解釋一下,剛纔的行爲,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我……”聽到張曜靈叫自己爲“小小兄弟”,那名少年就是勃然大怒。只是擡起頭來迎上張曜靈那雙平靜中隱含冷意的眼神,他的心中就是莫名一顫,訥訥地張了張口,就低下頭去,不敢說話了。
“張公子,這真的是一場誤會,這位……真的不是故意的!”聽着張曜靈不依不饒的揪住這個問題不放,司馬昱的一張老臉上頓時皺得更緊,溝壑更深,卻還是不死心,依然再對着張曜靈說着好話。
“其實……”張曜靈故意拖長了聲音,看着司馬昱一張老臉緊張得要命,笑了笑,緩緩說道,“……看在王爺的面子上,這件事,也不是不可以商量……”
張曜靈的話又給了司馬昱一絲希望,還沒等張曜靈說完,他就急聲問道:“張公子有什麼要求,如果本王力所能及,一定不會推脫!”
如此容易就把自己的底牌暴露出來,只要是腦子沒問題的,都知道那名少年的身份必然重要至極。這麼一個沒有城府的人,晉室的未來,真的是渺茫得很啊!
張曜靈心中暗自搖頭,臉上卻絲毫不露,只是看了看旁邊那位也在看着他的少年,雖然他一接觸到自己的目光就避開了,張曜靈緩緩說道:“今日看在王爺的面子上,我可以不計較這件事。不過……”
張曜靈停頓了一下,看着滿臉緊張的二人說道:“不過我有一個要求,這個要求,還希望王爺,能夠答應在下才是。”
“張公子請講!”司馬昱嘆了一口氣,希望這個張曜靈,不要把自己的要求,提的太過分纔是。
“其實也很簡單,我住的那件客棧,我不希望在那裡,再看到有別的什麼垃圾,來打擾我,就這麼簡單。”張曜靈手中的箭桿反轉了一圈,漫不經心地說道。
“就這麼簡單?”司馬昱卻有些不相信,再問道。
“對,就這麼簡單。”張曜靈點了點頭。
“好,我答應張公子。不過……”司馬昱說完之後卻又覺得自己答應得太過痛快了,很有自己也參與其中的嫌疑,趕緊補救道,“……不過張公子,這件事本王真的是不知情。回頭我派人去……”
司馬昱還沒有補救完,張曜靈就已經淡淡地打斷了他:“王爺不必如此,我相信王爺,還不是那麼下作之人。”
看着張曜靈那雙明亮的眼睛,司馬昱張了張口,卻不知道張曜靈這句話到底是在說真心話,還是在說反話。愣了愣,也不知道自己下面該說什麼了。
還好這時候,張曜靈已經不打算在這裡停留了。他對着司馬昱略一拱手,淡淡說道:“今日叨擾王爺多時,在下心中甚感不安。來日有暇,在下一定回請王爺!來日方長,在下告辭!”
說完之後,也不待司馬昱說什麼,張曜靈施施然地轉過身去,信步就走。手中的箭桿在手心上不停地翻轉,鋒利的箭頭,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張曜靈走了,看着他轉身消失在院門口,那名少年頓時鬆了一大口氣。但是鬆弛下來之後,他又憤憤然地生起了好大的氣來,看着張曜靈離開的方向恨恨地說道:“這個張曜靈着實無理,我不過是隨便戲耍了他一下,他就如此地不依不饒!要不是剛纔……
“皇上!”聽着旁邊的少年喋喋不休的抱怨,司馬昱蒼老的面上面色一沉,轉頭喝道。只是一聲,就讓那名喋喋不休的少年,不甘地沒了聲音。
只是他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卻着實有些驚人。
這個喋喋不休的少年,就是如今的晉室皇帝司馬聃?
看到那名少年低下頭去的樣子有些委屈,司馬昱嘆了一口氣,緩緩說道:“皇上,剛纔那個張曜靈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什麼真的假的?太爺爺你指的是哪件事?”那名少年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裝着聽不明白問道。
“皇上!事到如今,你還要瞞我嗎?”看着司馬聃那種頑童版幼稚的拙劣伎倆,司馬昱的腦海中閃過了張曜靈自信從容的氣度,心中閃過一絲悲哀和無力,但還是繼續說道,“剛纔在張曜靈手上的那一支箭,到底是怎麼回事?”
“哦,那一支箭啊……”司馬聃的眼珠滴溜溜地亂轉,停了好一會兒,他才結結巴巴地說道,“那是我剛纔在花園射箭,一不小心……就把箭射出來了。我就出來找,結果……結果……結果在那個張曜靈手裡,我向他要,他卻不肯給我。這個人着實可惡,一點教養都沒有!”
“皇上!”司馬聃的話音剛剛落地,司馬昱又沉聲喝了一聲,頜下的花白鬍須,也因爲憤怒和悲哀,開始輕輕顫抖,“事到如今,你還要瞞我嗎?你難道真的以爲,我這雙眼睛,是瞎子嗎?”
“太爺爺這是什麼意思?朕怎麼聽不明白啊?”司馬昱的話讓司馬聃周身一顫,臉色一白,卻還是強辯着說道。
“你剛纔……是不是……”司馬昱說到一半,又停頓了片刻,遲疑地說道,“……是不是……射了他一箭?”
說完,司馬昱就滿臉緊張地望着司馬聃,眼神中忐忑、期盼、恐慌不一而足,複雜莫名。
“沒錯,就是我乾的!是我射出了他一箭!”先是有些躲閃地看着司馬昱緊張的目光,臉上的神色變幻無常,司馬聃最後咬了咬牙,鼓足勇氣看着司馬昱的眼睛,最後卻又不由自主地閉上回答道。
“真的是這樣?”本來滿臉期盼的司馬昱頓時面若死灰,似乎剛纔司馬聃說的那句話擊碎了他心中所有的希望,他的嘴脣也開始不由自主地哆嗦着,聲音也變得失魂落魄,“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
“太爺爺,這有什麼大不了的?我在射他之前就把上面的箭尖給拗斷了,射在身上連皮都蹭不破,能有什麼大事?再說我根本就沒有射中他,他比狐狸還要狡猾,我剛一射出來,他就躲開了,也不知道他是怎麼感覺到的!”司馬聃看着司馬昱那滿臉的灰敗之色如喪考妣,心中不忍,開口安慰他道。
“不管皇上今日有沒有射中他,這件事,都已經無可挽回了。”司馬昱滿臉悲涼地笑着,無力地搖着頭,“而且,如果今天皇上真的射中了張曜靈,那麼不但皇上,還有真個江東,都要大難臨頭了。”
“有那麼嚴重嗎?”聽着司馬聃灰心喪氣的話,司馬聃卻很是不服,憤憤然地說道,“朕是天下之主,富有四海。他張曜靈不過是一個地方官,再有能力,那也是朕的子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就不信,就算我今天把他給殺了,他又能奈我何?”
“皇上!”司馬昱蒼老的身軀突然暴喝了一聲,滿臉不可置信地看着臉色漲紅的司馬聃,不可置信地說道,“皇上,你難道忘了,臣下昔日跟你說過的了嗎?我們現在……”
“現在怎麼了?”司馬聃的臉色卻更加憤怒,憤憤不平地打斷了司馬昱的話,對着司馬昱就嚷了開來,“太爺爺你和皇太后都是一樣的,老是告訴我要忍,要忍。說什麼現在非常時期,凡事要多忍耐!可是你知道嗎?我過得有多委屈?”
看着司馬聃那張漲得通紅的臉,還有聽着他那悲憤的聲音,司馬昱的嘴脣蠕動了一下,最後也只化作一嘆。
司馬聃繼續說道:“表面上,我是九五至尊,誰都怕我。但是實際上呢,在整個建康城裡,甚至是整個天下,又有幾個人,真的把我這個皇帝,放在眼裡?我不過就是一個木偶,一個任人玩弄的木偶而已!”
“皇上,你不可以這麼想,我們只要……”司馬昱這時候終於張了張口,但是敢說了幾個字,就被司馬聃冷然的聲音給打斷了。
“還要再忍耐下去嗎?不,我忍夠了,不想再忍了!”司馬聃憤憤然地甩了一下自己的袍袖,一張還透着稚嫩的臉上卻充滿了一種絕決的勇氣,“與其這樣做一個被人擺弄的木偶,倒不如轟轟烈烈地去拼一把!這個空殼子皇帝,我已經做夠了,再也不想這麼做下去了!”
“皇上,你想要幹什麼?”司馬昱臉色大變,一臉緊張地拉住了司馬聃的衣袖,“皇上,縱有千般委屈,也絕對不可以魯莽行事!留得青山在,何愁……”
“太爺爺,你不用擔心我,我自己心中有數,這件事,你就不要多管了。”司馬聃稚嫩的臉上決然之色一閃而過,對着司馬昱安慰地笑了笑,也不再多說什麼,轉過身去就走,只留給了司馬昱一句輕飄飄的話,“太爺爺我先走了,你不要擔心我,我沒事的。”
司馬昱僵立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司馬聃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之外。
久久的,一點反應都沒有。
許久許久之後,司馬昱黯然一嘆,蒼老的臉上滿是疲憊與蕭索,一瞬間就好像又老了十幾歲,悲涼地喃喃道,“沒事嗎?要出大事了……這天下……真的撐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