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公子,這又是怎麼了?”看到張曜靈又停了下來不吃飯,那名錦衣大漢面上就是一緊,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忐忑地問道。
“這裡是琅邪王的府邸,主人都還沒有來,我這個客人怎麼能先吃呢?”張曜靈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說道,“不好不好,還是等你們王爺來了再吃吧!”
“張公子多慮了,我們家王爺已經用過早餐了,這是專門爲張公子準備的,只等張公子用過早餐,就可以去見我們家王爺了!”錦衣大漢陪着笑臉,對着張曜靈解釋道。
“這樣啊……”張曜靈若有若無地點了點頭,然後拿起筷子來就要吃,只是拿起來不久就又放下了,擡頭看着面前神色緊張地望着自己的錦衣大漢,問道,“哎,對了!說了這麼長的時間,還沒有請教,閣下高姓大名呢?”
“不敢當張公子如此相待,小人乃是我們家王爺的一名管家,公子叫我袁忠就可以了!”錦衣大漢鬆了一口氣,回答道。
“不錯不錯,好名字!”張曜靈交口稱讚,只是袁忠聽得卻是一頭霧水,自己的這個名字普通尋常,從來都沒有人誇獎過自己的名字有多好。像張曜靈這樣說的,到還是頭一次。
張曜靈不再說話,拿起筷子來就向着桌子上的青菜伸了過去。只是已經伸到了那盤青菜的上方,張曜靈忽然又停住了。
張曜靈回過頭來看着因爲自己的舉動而又顯得緊張的袁忠,又問道:“袁管家,你要不要也來點兒?”
“不用不用,張公子自用就是!小人已經吃過了!”看着磨磨蹭蹭就是不吃的張曜靈,袁忠臉上的汗水就又下來了。看着張曜靈那無比真誠無比和善的眼神,袁忠卻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
小爺,您就當可憐可憐我,快點吃了吧!王爺還在等着呢!
還好讓袁忠放下心來的是,張曜靈在說出這個問題之後,就再也沒有找別的話題了。拿起筷子夾着桌子上的幾盤青菜,還有面前一碗映得出人影的稀粥,一口一口地吃了起來。
張曜靈的速度很快,不一會兒的工夫,他就放下了筷子。擡起頭來看着明顯鬆了一口氣的袁忠,問道:“我已經吃完了,可以去見你們家王爺了嗎?”
“張公子請隨我來!”這回袁忠也不敢再和張曜靈扯些別的了,生怕張曜靈再多出些是非來,頭前帶路,就又引領着張曜靈向外走去。
張曜靈不緊不慢地跟在袁忠後面向前走,兩個人誰都沒有再說話,一路顯得有些清淨。
這處琅邪王府本就小得可憐,只是走了沒多長的時間,前面的袁忠就又停下了腳步。閃身站到一旁,伸手指着面前的一處院門,對着張曜靈彎腰恭敬道:“我家王爺就在裡面等候張公子,張公子進去吧,小人就不進去了。”
張曜靈淡淡地點了點頭,邁步向裡面走進去,裡面的琅邪王,會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一步邁進院子裡,裡面的空間並不大,但是很乾淨。這是張曜靈的第一印象,但是隨即,他的視線,就固定在了院子中唯一的一個人影那裡了。
那是一個揹着身子面對張曜靈的人影,從張曜靈所在的角度,看不清他的相貌,只能從他的身形中,看出是一個男子。而他頭上那花白的頭髮,卻顯示出了他年齡,必然已經超過了四十歲。
張曜靈邁步走近了一些,腳下踩在青石板鋪就的院子中,發出了一陣細微的摩擦聲,在這個寂靜的院子中顯得很清晰。張曜靈可以確信那人必然感覺到了自己的到來,但是出奇的,即使自己現在,已經走到了他的身後五步之外的位置,他也依然沒有回頭,依然保持着長身而立看着遠方的姿勢,一動也不動。
於五步之外,張曜靈停下腳步,輕咳了一聲,微微彎下腰來說道:“秦州刺史張曜靈,見過王爺!”
聽到張曜靈的聲音突然響起,那個一直保持靜止的身影,終於動了。
緩緩地轉過身來,一張清癯而和善的蒼老面龐,就出現在張曜靈的面前。頜下一縷花白色的長鬚,白色佔據了其中的大部分。臉上的眉毛也已經斑白,兩頰深陷,面色卻很白淨。一眼看去,看不出有什麼位高權重的王室氣度,如果在大街上遇到了,一定會把他看成是一個養尊處優的富家翁,而且還是那種和善慈祥的大善人級別的。
這就是那個雙料王爺司馬昱嗎?
還沒等張曜靈在心中感嘆完畢,初次見到張曜靈的司馬昱,卻沒有什麼欺生的架勢,蒼老地分佈了好幾條褶皺的臉上露出了滿臉和善的笑容,就連聲音也是一團和氣,聽上去讓人很難生出惡感:“張公子,你來了。”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聽上去卻讓人有一種被關照的感覺。這個琅邪王,倒也不是一個一無是處的窩囊廢。
張曜靈按下心中的種種心思,拱手道:“不知道王爺這麼早就將張曜靈找來,是有什麼指教呢?”
“這個……”司馬昱的臉上極速地閃過了一絲無奈,遲疑了一下,答道,“其實是本王聽說張公子在昨天的望遠樓文會中一鳴驚人,本王雖然才疏學淺,但是最喜歡結交像張公子這樣的大才大德之士。故而不揣冒昧,一早就派人去請張公子前來,還請張公子多多見諒!”
“原來是這樣……”張曜靈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隨即爽朗地一笑,說道,“在下對於王爺也是仰慕已久,今日能見到王爺,也深感榮幸!”
“仰慕已久?呵呵……”琅邪王自嘲地一笑,隨即從向着張曜靈招了招手,向着裡面走去,“張公子請隨我來,我這裡還有別的客人,也想見一見像張公子這樣的少年才子!”
還有人?又會是誰?還能夠讓司馬昱這麼鄭重其事地介紹?
張曜靈心頭疑雲頓起,只是既來之則安之,既然司馬昱已經在前面帶路了,張曜靈也不去多想,跟在司馬昱的身後,就向着院子中唯一的一個房間,走了過去。
只是還沒等走到房門口,房門就被人從裡面給推開了。一名比司馬昱略年輕一些的中年男子大笑着從裡面走了出來,一邊笑一邊對着張曜靈說道:“這位就是涼州來的張公子吧?幸會幸會!”
張曜靈不動聲色地看着面前這位有些過度熱情的中年男子,在對方的面上打量了一眼,淡淡問道:“不知道這位是……?”
“哈哈哈,一時欣喜,倒是忘了,你還不知道我是誰呢!”那人灑然一笑,並沒有因爲張曜靈的冷淡而露出什麼不悅的神色,而是馬上自我介紹道,“我是桓衝,我的名字你可能不知道,不過我哥哥桓溫的名氣比我大得多了,你肯定知道!”
桓衝?
張曜靈頓時一愣,隨即臉上就是一凜,他怎麼會在這裡?
桓衝是桓溫的弟弟,也是他最信任的弟弟。這一點,張曜靈還是知道的。只是這個司馬昱明顯就不是桓溫那一夥的,桓溫現在在荊州稱雄,已成爲晉室的心腹大患。如今已爲司馬氏第一人的司馬昱,怎麼會和他搞在一起?
其實桓衝說的並不對,雖然在歷史上桓溫的名氣要比他大得多,但是桓溫留下的卻是一個亂臣賊子的名聲。而在桓溫死後的桓衝,卻是和他的哥哥完全不同,與江東的晉室相得益彰,雖然名氣不大,但是留下的卻是好名聲。
只是就算是這樣,那也是在桓溫死後才發生的事。現在的桓衝依然是和桓溫手足情深,而且之後的政策更多的是一種理念的不同所導致的。現在的桓衝突然出現在建康城中,張曜靈可不會異想天開地認爲,這個桓衝,是在揹着兄長,和司馬昱搞什麼陰謀。
不是因爲張曜靈太缺乏想象力,而是因爲他從來都不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會有無私的傻子。
桓衝的確和他的兄長不同,他對於權勢也沒有那麼熱衷,對於自己的兄長一心想要謀奪皇位的行爲,也是多有微詞,這些張曜靈也早有耳聞。但是桓衝,也絕對不會背離桓溫,和司馬昱搞什麼大公無私大義滅親的壯舉。
或許在他的心裡,的確有一點忠君愛國的思想在裡面,但是在作爲桓衝之前,他還有一個更加重要的身份——龍亢桓氏的子弟。
世家大族的子弟,生來即享受着庶族子弟永遠都無法享受到的特權。而作爲相應的,士族子弟的一聲,都要爲了自己的家族而奔忙。桓溫在荊州稱雄,一步步地擴張自己的勢力,其最終目的也是爲了自己的家族,想要讓龍亢桓氏變成皇族,成爲最尊貴最獨一無二的家族。
而桓衝後來的轉變,雖然和桓溫的舉動大相徑庭,但其實,也是爲了自己的家族着想。桓溫死後,桓衝自知自己的能力比不上自己的兄長,所以纔會轉變策略,和晉室修好,保住自己的家族門第不墮。爲奸雄還是良臣,都只是爲了同一個目的而已。
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人,生而且終將是自私的動物。所以再深的仇敵,只要有了共同的利益,馬上就能把酒言歡,也不是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
只是在這個時候,在司馬昱的家裡突然見到了桓溫的弟弟桓衝,任是誰,只怕也要小小地吃驚一下吧。
清楚地看到了張曜靈面上的訝色,一旁的司馬昱這時候站了過來,解釋道:“桓大司馬的二公子桓熙與小女即將完婚,這一次桓大司馬特意派出了振威將軍前來商談此事,正好都聽到了張公子的才名,這纔在此地與張公子一同相見。”
只是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張曜靈很敏銳地看到了,在司馬昱一向和善的臉上,有一絲隱藏極深的羞怒,與無奈閃過。
這也難怪,司馬昱是司馬家的代言人,而桓溫呢,他想幹什麼,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這兩個人分明就是不死不休的死敵,兩方的聯姻雖然是雙方政治上的妥協,但是其中一個就是自己的女兒,面對着實力膨脹越來越囂張的桓溫,只怕是司馬昱的心裡,並沒有那麼地舒坦吧?
“光站在這裡說也沒什麼意思,聽說張公子昨天在望遠樓一鳴驚人,我雖然不是什麼文人雅士,但是最佩服比自己厲害的人!這樣好了,咱們就借琅邪王的一塊地方,去他的書房,請張公子留下一幅墨寶怎麼樣?”桓衝大手一揮說道,看他的樣子,一臉豪爽不似作僞,倒是讓張曜靈少了不少的惡感。
“那只是信手隨便塗鴉,入不得大家法眼。久聞琅邪王學識淵博,清談玄辯江左聞名,正應該向王爺多多請教纔是。”張曜靈撇開自己,對着一旁沉默的司馬昱說道。
“張公子自謙了,張公子昨天以一曲、一賦、一書,舉座皆驚。後張公子的墨寶被王家兄弟拿回家去,就連王右軍也對張公子的書法讚不絕口!”司馬昱輕輕地搖了搖頭,淡淡回道。
王右軍就是王羲之,聽到自己寫的字被王羲之讚歎有加,張曜靈的心裡,突然有了一種即爲荒謬的錯亂感覺。
“好了,張公子就不要再謙虛了!這一次我就是聽了張公子的才名才留下來的,琅邪王的才學以後再說,現在先來讓張公子留下一幅墨寶,我好帶回去給家兄看一看,也免得他老說我,每日結交好勇鬥狠之徒,不學無術!”桓衝的方式很直接,一句話插了進來,然後拉住張曜靈就向前走。
張曜靈倒是沒想到這個桓衝居然是這麼一個直接的性子,對着司馬昱苦苦一笑,然後就身不由己地跟着桓衝向前走去了。
有桓衝這個急三火四的人在前面拉着走,張曜靈很快就被他帶到了司馬昱的書房中。這間書房的面積依然不大,只是還沒等張曜靈把整間房子的佈局看明白,桓衝就已經叫嚷開了:“張公子就不要再多謙虛了,這裡有筆有墨,就請張公子不吝……不吝賜教,寫上幾個字給我吧!”
這也太直接了吧?司馬昱還在後面沒有趕上來,這個桓衝就開始要讓自己寫字了。難道他不知道,這樣子很粗魯嗎?尤其是自己可不是什麼無名小卒,而是和他的兄長平起平坐南北對峙的雙雄,就算是桓溫在這裡,也不會這麼硬梆梆地胡來吧?
一想到這裡,張曜靈的臉色就冷了下來,輕輕地抽手離開了桌臺,目光飄向了敞開着的房門口,淡淡說道:“王爺還沒有來,還是再等一等吧。”
“這有什麼好等的?琅邪王年紀大了,走起路來也就很慢了。咱們不用等他,直接寫就好了!”桓衝卻是大大咧咧地一揮手,滿不在乎地說道。
這就是桓溫最信任的弟弟嗎?雖然桓溫勢大,但是現在身在建康,怎麼說也還是要給司馬家一些面子的。尤其是現在兩家還在議婚聯姻,怎麼說也算是親家了,這麼直接地說,真的是很沒有腦子。
如果桓家的人就只是如次的話,那麼桓溫死後桓氏很快敗落,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有勞張公子掛懷,本王年歲大了,這腿腳就不靈便了。桓將軍求才若渴,如果張公子有暇的話,還是滿足桓將軍的這一願望爲好。”這時候司馬昱出現在門口,白淨的臉上帶着些運動過度的潮紅,輕輕地喘息着,對着張曜靈說道。淡淡的聲音中,聽不出任何的喜怒。
“那好吧,今日與二位相見也算有緣,難得見到桓將軍這樣的英雄人物,在下不揣冒昧,就獻醜了!”張曜靈目光閃動,也不再多說什麼,走到書桌前面,一手執筆,另一隻手鋪開一張白紙卷,略一凝神,隨即就揮毫下筆,“刷刷”地寫了起來。
看到張曜靈在這裡奮筆疾書,略一休息的司馬昱也湊了過來,但只是一眼看去,他就忍不住驚噫了一聲。
自有漢子起,就有了書法。從甲骨文到金文,先秦以前書法作品存在於刀刻火鑄之中。秦漢時期篆、隸逐漸成爲流傳的文字,木簡、竹簡、帛、絹、毛筆成爲書寫工具,這時候書法纔開始漸漸走上正軌。
魏晉之際,章草由隸書快寫演變逐現草體,與此同時楷書,行書出現,章草也演化出今草,草書和行書,也就成了這個時代最爲流行的書法。
而張曜靈在昨天寫《別賦》時所用的字體,雖然很多人都不認識,但是在不久公認的書法大家王羲之,指出張曜靈所寫的其實是一種變異體的草書,只是比之前人的行草更多了一種奔放不羈的氣度,狂而不怪,寫作者必然是一位難得的書法大家。
張曜靈的真跡司馬昱並沒有見到,但是臨摹的版本,卻早已在司馬昱的手中了。張曜靈的字體的確卓爾不羣,但是此刻張曜靈下筆寫的,卻並不是昨天的那種字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