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夷歡緩緩屈下身體,倚坐在牆邊垂下了高傲的頭顱,穩如高山一樣的肩膀忍不住的聳動着。
龍筱注視着哀慟的無法自己的夏夷歡,抱着雙膝在他身邊坐下,幫了一個人,就註定要負另一個,夏夷歡是人不是神,他是一塊寒冷刺骨的冰,可當冰塊融化時,就會變作大片的雪淚,勝過了世上最柔軟的心腸。
夏夷歡忽然擡起頭執着的盯視着龍筱,“冰窟帶走你,我從沒有後悔過,就算明知道這一步走錯很可能萬劫不復甚至丟了性命,我也要你活着,好好活着。龍筱,如果你有一天真的從我身邊離開,你也不要覺得愧疚,知道你一生安好,就已經夠了。”
二人沉默的坐了許久,傍晚時分,夏夷歡終於站起身,露出了凹陷發紅的眼睛,扭頭看着龍筱道:“沈煉成事在望,很快就會來接你吧。看來就算龍家冰窟崩塌,龍女還是改不了爲後的命運,三小姐不信命都不行。”
龍筱忽然涌出莫名的感傷,她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夏夷歡已經直立起身子,如行屍走肉般朝府外走去,龍筱動了動脣,卻還是沒有喊住他。
蒼都
三日之後,九月初十黃道吉日,沈煉登基稱帝,取沐氏而代之,改國號爲樑。沐氏僞皇族的身份幾日就傳遍了燕國各處,百姓提起就露出鄙夷之色,紛紛以身爲燕國人而覺得恥辱,見改國號由沈家繼位,人人念起沈家兩代護國的功績,都是豎起大拇指讚歎不已,更是爲改燕爲樑覺得欣慰。
沈煉稱帝,沒有兵變沒有見血,朝野上下也不見絲毫異動,堪稱曠古奇談。
登基那日,沈煉下旨文臣武將皆官升一級,端王沐文睿和世子沐青辰仍不改冊封,父親沈嘯天母親花銀也沒有晉封太上皇和太后,仍是襄王和一品夫人,以示對先帝的尊敬。沐丹決等三位昔日皇子除去皇族身份,賞賜金銀送往沐氏老家,那家是荒蕪舊城,金銀可以度日,卻不足以匯聚成危害樑國的禍事。沈煉待舊主遺脈的寬厚仁慈也讓大臣百姓交口稱讚,才登基幾天,就已經得了“賢君”的口碑。
皇宮,錦繡宮。
沈煉即位倉促,宣離帝后宮數十名宮妃還沒來得及安排,就算是太子沐容若的母妃唐瑛,也暫且還安置在錦繡宮。雖然外頭傳聞這位新君仁德施政,連沐家的幾個兒子都保住了性命得了不錯的去處,可錦繡宮的宮人還是日日難安,瑛貴妃是太子生母,太子弒父,就算和這個母妃沒有關係,可二人血脈緊連,唐瑛又與龍家姐妹不和已久…人人都在偷偷議論:瑛貴妃怕是難以善終了。
唐瑛已經三天沒有邁出過裡屋半步,就連兒子沐容若出殯,她也沒有去看最後一眼。翠兒知道,自己的主子早已經心死,在宣離帝震怒拂袖離開的那天,她的心就已經死了。誰主沉浮,何去何從,唐瑛早已經不在乎,她愛宣離帝入骨,也恨他灼心。她的心已經不知道痛楚,兒子自盡,她當然知道自己不會有好下場,苟活數日直到燕國變成了樑國,不過是爲了等一個人,等着那個人來見自己。她知道,這個人一定會來。
——“翠兒姐姐,來人了,來人了。”小丫頭驚惶無措的小跑進屋。
“什麼人,慌慌張張的。”翠兒回過神來。
小丫頭指着院子緊張的說不出完整的話,翠兒看清了那個緩緩走近的人影,她自己也不知道該喚那個人什麼——襄王妃?貞夫人?太后…
花銀一身清淡的素色緞裙,緞面素淨的不見花樣,明明已經是這個國家最高貴的女人,卻還是一副家常模樣,可雖然看着是溫婉可人,她孱弱的身影還是讓錦繡宮一衆宮人有些莫名的心慌,連見慣了場面的翠兒都不禁有些哆嗦。
——“奴婢,見過…襄王妃…”翠兒硬着頭皮鞠了個大禮。
花銀淡淡一笑輕擡手心,“我來見你家娘娘,她在屋裡麼?”
——“娘娘她…這幾日病着…”翠兒顫聲道,她不知道該不該讓花銀去見瑛貴妃,她凝視着花銀酷似自家主子的臉,瑛貴妃已經多日不曾裝扮,她不沾脂粉的素顏像極了眼前這個女人,恍如一人。
“樑國一品貴婦到了錦繡宮,你這個賤婢怎麼能隨意擋了去。”屋裡穿來尖利刺耳的聲音,“襄王妃所到之處皆是榮光,她大駕光臨,錦繡宮也是要大喜了。賤婢不懂事,襄王妃請進。”
翠兒輕輕推開緊閉的屋門,怯聲道:“襄王妃,我家娘娘病了幾日,她說些什麼您姑且聽着就好…”
——“賤婢嘀嘀咕咕什麼,還不滾得遠遠的。”翠兒話還沒說完,裡屋怒罵又起。
花銀邁進昏暗的裡屋,示意自己的婢女和翠兒不必跟着進來。裡屋窗戶關的嚴實,已經多日沒有打開,整個屋子瀰漫着說不出的壓抑氣息,花銀一個不適應,忍不住低咳了幾聲。
“王妃身子還沒有大好麼?”嬌聲從屋子深處的軟榻上幽幽傳來,屋門輕掩,竄進的微風搖曳着屋樑上的琉璃鈴鐺,發出叮叮噹噹的脆響,襯得這嬌聲愈發惑人。
花銀循着聲音走近,看清軟榻上斜臥的唐瑛,也不知道她這個愜意的姿勢躺了多久,唐瑛身上蓋着一方繡金絲孔雀的毛毯,身上裹着件絳紅色的緞服,長髮披散墜地,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花銀注視着這個像極了自己的女人,猶如對着一面銅鏡。鏡子裡的自己髮絲枯白,混雜着縷縷黑髮更顯滄桑衰老,哪裡還有往昔半點的風姿。花銀一陣錯愕——這個宣離帝后宮佔盡恩寵的女人,竟然幾日就白了一半的青絲,已經是個就要枯竭的老婦。
唐瑛撫摸着自己的長髮,笑盈盈道:“襄王妃還沒有回答本宮,你的身子還沒有大好麼?”
花銀垂目道:“都是舊疾,不礙事。”
——“舊疾?”唐瑛若有所思,“本宮聽說,王妃的舊疾是因爲當年生幼子時難產,這才落下的病根,本宮可有說錯?”
“娘娘說的不錯。”花銀點頭道,“產子艱難,那一胎確實不容易。”
唐瑛托腮嗔嚀像是想起了很多往事,癡癡道:“本宮生容若時,也是兇險萬分。本宮還記得,皇上在屋外守了本宮好幾個時辰,容若一生下來,皇上顧不得產房不吉利,直直奔到本宮牀邊,握住本宮的手心不放。他對本宮說…瑛兒,朕的好瑛兒,朕這一生都會守着你們母子,守着你們母子…”唐瑛眼神閃爍,忽的看向花銀道,“襄王當年,也是這樣對你說的麼?”
花銀同情的看着這個有些癡傻的女人,她們有着同一雙倔強癡情的眸子,她彷彿是世上另一個活着的自己,替自己活在宣離帝身邊,被愛,被恨。
花銀沉默片刻,擡起眉眼道:“他也在屋外守了很久,一天一夜?兩天一夜?我已經不記得了。我也不知道他如何瞞過衆人的眼睛來到我牀邊,他緊緊握着我的手,我覺得手心有些溼潤,原本還以爲是自己的汗水,可那不是,我看見他在流淚,他流着淚說他對不起我,他不該那樣對我…”
見花銀忽然停下,唐瑛繃直了身子掀開腿上搭着的毯子,急促道:“說下去,說下去,他還對你說了什麼,說下去!”
——“他說,他會補償我們母子,今生償不夠,還有來生,生生世世…我以爲是自己快要死了,這是一場夢,一場夢而已。可等我醒過來,我確定我看見的是他,他真的在我身邊…”
“他對你真好。”唐瑛露出豔羨,發自內心的豔羨,她搓弄着自己的白髮,怨惱着道,“可他對我也好,也好吶。”
唐瑛死死盯着花銀的臉,神情如同一個涉世未深的孩子,“你說…如果他從未見過你,選秀那天初次見我,他會不會愛我如命,把所有的情意都傾給我,會不會?”
見花銀不應自己,唐瑛嘟囔着委屈道:“我猜一定會,一定會的,一定會…”
唐瑛臉上露出失敗者的沮喪,忽然指着花銀尖聲笑道:“他死了,他死了,沒有人再來愛你,沒有人。他一聲聲喊着你的名字,可你卻到不了他身邊,他瀕死的時候,你又在哪裡?你離他那麼遠,你見不到他最後一面,他恨你,他恨自己愛你那麼多年,最後卻不是你陪他到最後。本宮看着他慢慢死去,本宮纔是最值得他愛的女人。”
唐瑛蹣跚的走向站立不動的花銀,伸長了脖子張望着她澄靜的面容,像一隻膽怯極了的貓,盼着她流露出和自己一樣的挫敗感。
花銀嘴角勾起深遠的梨渦,她明明在笑,可眸子卻滿是哀色,“娘娘錯了。”
——“本宮錯了?”
“我見到了他最後一面。”花銀一字一句道,“他死在我的懷裡,看着我吐出最後一口氣。自始至終,我都是她最愛的女人,娘娘是我的影子,娘娘本該是完美的影子,卻非要避開陽光證明自己的存在,卻不知道陽光不見,影子也會消失,再也不會被人惦起。”
“我不是影子,我不是啊…”唐瑛撕扯着自己披散的長髮,“是你,是你奪走他,是你害了他…我心裡只有皇上,這一生都因他活着,皇上不在,我孤零零一個人又有什麼意思…又有什麼意思…”
她的倔強和自己那麼像,難怪宣離帝會把她當做自己。花銀哀嘆了聲想轉身離開,忽的被唐瑛冰冷的手拉住了臂膀,她的臉蒼白如紙,琉璃鈴鐺又叮噹響起,像是唱着一首不爲人知的古老歌謠。
——“噓…”唐瑛豎起食指貼着自己乾裂的脣,眼神狡黠,“本宮還知道一個秘密,本宮告訴你,告訴你…”
——秘密…
唐瑛脣角漾着得意瘋傻的笑容,壓低聲音道:“你的兒子,你拼了命生下的兒子,和本宮的容若,是兄弟,親兄弟吶…那些傻子,天下怎麼會遍地都是傻子…”唐瑛哧哧恥笑着,“那些傻子以爲沐氏皇族不復存在,他們真的好傻…本宮知道…燕國不在,可樑國…樑國還是沐家的天下,還是沐家的…”唐瑛覺得這實在是好笑極了,按着肚子笑的直不起腰來。
花銀冷冷抽出被她拉住的臂膀,鎮定道:“娘娘犯糊塗了,什麼秘密?什麼兄弟?煉兒,是姓沈的。”
作者有話要說: 臨近尾聲,大約還有2-3萬字完結,這也是韶華百年三部曲的終章。
韶華百年系列有三本,《雍華譜記》寫命,《獵君心》寫情,《良宵渡》寫欲。是情/欲,是權欲?
如果問我三本里最喜歡哪本,我想說,讀者最喜歡的是獵君心,因爲柴少主深寵嶽蘅,倆人滿滿都是情意綿綿。 我最喜歡的是雍華譜記,也是寫完感覺像剝了一層皮,太深重的命運感。
基友最喜歡的是良宵渡,因爲他們時時刻刻等着我被吐槽......哈哈哈哈哈哈
新文《千金買骨》會嘗試一種新的風格,劇情是宮廷懸疑,風格偏明快。希望大家提前收藏,繼續支持!感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