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飛靜默地站在一旁,擡眼望向鐘鼓樓頂,還站在上面的墨延居高臨下,陽光下照耀的面容令人看不真切。他似花瓣一般翩然落下,說話的聲音像是帶了磁:“即是如此,君子不奪人所好,這玉佩我拿着的確沒用。”說着便輕解下了腰間硃紅色的玉佩。
“多謝!”應飛接過玉佩,眼睛裡都泛起了難得的溫柔的光亮,真如蕭若吟所說,應飛一旦流露溫柔,便要驚詫旁人,這一次,又是因他母親的關係。
應飛視如珍寶地望着那塊玉佩,說:“實不相瞞,這玉佩是當年爹送給孃的定情信物,孃親病倒後,這就是她唯一的念想…”似是打心底裡鬆了口氣,應飛復又嘆道:“如今,我總算找到它了,孃親泉下有知也得以安慰了。”
鮮衣驚喘了口氣:“鐵疙瘩,你娘她死了?”
應飛大約覺得自己沒控制好自己的情緒,即刻恢復冰瓜臉,對鮮衣的話恍若未聞,無論她湊過去和他說什麼,他都是一個表情。
“喂!鐵疙瘩!就算我說話不好聽,你也不用這樣吧,我剛都說過不好意思啦!”
“死鐵疙瘩!臭鐵疙瘩!沒娘就能撒潑啊,我也沒娘,我還沒爹呢!”
“你…你那是什麼表情?你眼睛瞪那麼大幹什麼!”
“好了,鮮衣,不要胡鬧了!”
“姐姐,你別拉我,沒見他在瞪我嗎?”
“鮮衣…”
從應飛說那玉佩是他孃親的時候,我的眼皮就一直在跳,看來這事十有八九是我想的那樣了!我努力使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很平靜,我說:“上官,真對不住,你們可否暫且迴避一下,我有事情想單獨和應公子說。”
上官影默默望了我一眼,我投給他一個肯定的眼神,於是他輕點了頭率先走開了,我望着上官影堅挺的背影,心中一澀,對不起,我不能讓你知道。
鮮衣多少有些好奇不太願意離開,驚弦朝我歉然一笑便拉着鮮衣跟上了上官影,墨延眯着眼睛想了一會兒,便踏着輕盈的步子也隨後離開了。
現在場下只剩下我與應飛二人,他背對着我,冷漠無比:“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爹呢?”
應飛詫異地扭頭看我,遂而冰冷着臉:“死了。”
“死了?”
“和那丫頭一樣,我沒娘,也沒爹。”
“你知道嗎?人用嘴巴撒謊的時候,眼睛卻在說實話,有的人眼光會閃爍,有的人眼珠會亂轉,有的人會眼紅、會眼澀…你的眼中有淚意。”
“居然騙不過你。”應飛認命似的搖搖頭,閉上眼睛,語氣裡透着悲憤與怒氣:“他去了一個再也回不來的地方,他臨走之前分明承諾過他無論如何都要回來的,他欺騙了我們母子…孃親巴巴地等了他那麼久!”
我深吸了口氣,心裡做足了真相大白的準備,將心中的疑惑問了出來:“你孃親病重的時候是不是有個人來找過你們?那人穿着一身湖藍色的衣裳。”
應飛面上沒有多大的反應,依舊冰着張俊臉,可是眼光裡已是有些閃動了,他反問道:“你爲什麼這麼問?”
我嘆了口氣:“這裡沒有旁人,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孃親是不是叫應曉依,你爹是不是離山仙君?”
應飛藏着掖着的一顆驚濤駭浪的心終是藏不住了,他緊握着玉佩的手也變得痙攣,他有些驚措地問我:“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指着他手裡的玉佩:“因爲我知道這枚玉佩背後的故事。”
應飛將玉佩別在腰間,嘆了口氣:“小時候,我不懂得這玉佩對於孃親的意義,直到有天爹突然一去不復返時,我一時任性便將它扔掉了,我後來才明白過來自己犯了個多大的錯。”
“我是百花宮的木槿,百年前離山仙君與一位凡人相戀的事情整個神界都是知曉的,但是很少有人知道那時候他在凡間還有個兒子。現在想想那個孩子如若還在人世也正是你如今這個年紀了,再結合你的經歷,我認爲那個孩子是你沒錯了。”
“你…你見過他嗎?”應飛雙眼通紅,有些激動,情不自禁地靠近了我一步。
“沒有,我得知這件事的時候,他已經被玉帝罰下巫俠山了。”
“什麼!你說他被罰了!”應飛的反應有點過激,他不願相信,兩隻紅眼睛裡布了血絲。
我嘆氣:“仙凡相戀本就是神界的大忌,玉帝自然是要嚴罰的,離山仙君被銷了仙籍,散了仙法,並被罰去巫俠山從此與世隔絕…”
面前的人低下了頭,臉上的肌肉顫得厲害,他的聲音低沉得讓人覺得害怕:“我不信!他那麼高高在上,凡人短暫的情愛滋潤與天倫之樂比起他在神界的地位和榮譽又算得了什麼?當初,是他頭也不回地拋棄了我們母子,還給予我們一個虛無的期盼,孃親等了他那麼久,那麼久,他卻沒有再回來…”
我心中難受,說話語氣不自覺也厲害了起來:“你那時候不過六七歲光景,你懂什麼?你知道離山仙君當初離開你們母子只是爲了要保護你們嗎?你知道他在玉帝面前是怎樣不顧尊嚴地跪地哀求嗎?即使到了最後,他心裡還是牽掛着你們母子,因此還特意求了執法仙君的徒弟司珞、也就是你後來遇見的那個人照顧你們!”說着說着,我心裡都開始覺得悲慼起來,世人的悲歡離合到底有多少正是因爲一個誤解造成的?
“不是的!這不是真的!”應飛握着拳頭神情悲憤,依舊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心裡一軟,嘆了口氣,平和地說:“我沒有騙你,是你自己欺騙自己,何況,你已經相信了我的話不是嗎?”
見他眼中迅速閃過一絲驚詫,我繼續說:“何必因爲一次疼痛的經歷就將真正的自己掩藏起來?我聽說你從小就注重隱藏自己,明明喜歡糖人兒卻非要將它捏碎,如今明明心中有愛卻又不敢去接受,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你明明知道自己只是爲了心裡平衡纔給父親那樣一個定位,卻依然固執地這樣以爲下去…這樣真的值得嗎?你的心不累嗎?”
“那你自己呢?放着好好的神仙不做,藉着個虛假的身份跑到凡間幹什麼?你在戲弄誰的感情嗎?”應飛苦笑一聲:“呵呵,其實你和他一樣,如果你們不能保證自己有一天不會離開,就不要給留下的人任何期望。”
應飛的話語醍醐灌頂,我私自下凡試圖幫助司珞順利得道,但是卻欺弄了上官影的感情以及大家待我的真心…
我的身體不自覺晃了一晃,身後的樹叢也跟着顫了一顫。
我努力平復了心情,我是來爲他解開心結的,怎麼能自己首先動搖了呢!
我挺直了腰背,試圖說服應飛:“你如此重視離山仙君贈予你孃親的玉佩,這種真孝情誼是假不了的!並且你那樣迫切地想要得到玲瓏玉不就是想去神界找離山仙君嗎?”
應飛垂着眼簾倔強地站在那裡一言不發。
我又說:“你甚至不想連累蕭姑娘,不惜用傷害的方式打消她對你的念想。可是你知道嗎?你越是要將這情絲斬斷,它的根反而滋長的越快以至於纏纏綿綿、永無休止。無論是哪種情感,都是人與生俱來的,你怎麼能憑藉個人意識阻止它的發生?”
應飛有點動搖,態度總算緩和了一些:“無論出自怎樣的原因,我都是要找到他的,以前是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他,所以纔想藉助玲瓏玉的力量,但是如今我想已經沒有必要了吧,他恐怕已經忘記了一切前塵往事,早已不知道我這個人的存在了…至於若吟,我只是不想去牽絆她,她如今正是豆蔻芳華,我卻早已踏破紅塵了…”
“你不去站在她的立場去思考問題,你又怎麼會真正體會她的感受,或許在你們未來的道路上會遇到諸多坎坷,但是兩個人全力以赴總比自己獨自承受要好…”我心中感慨萬千,想起南天門上我與司珞並肩而立的坦然。可笑的是我自己也沒能參透紅塵,對着這個執拗的晚輩還真不知從何說起。
我想了想又說:“我此次是偷偷下凡來的,爲的也是找人,並且我已經找到了,他也是不記得前塵往事了,可是我並沒有放棄,我相信一切都會有好起來的那天!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應飛驚訝地望着我,又低下頭沉默了良久,手裡捏着那塊玉佩,忽而擡起頭來,說:“多謝!我突然知道該怎麼做了!”說罷提着劍轉身就走,他走了幾步突然又停下腳步轉身問我:“姑姑,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司珞?”
突然被這麼大個人喚作姑姑,我有些吃不消,倒是真覺得自己老了,再摸摸自己的臉,不過二十歲的樣子,我擡眼問他:“你怎麼知道的?”
他說:“你說起他的時候的眼神,和孃親提及爹的時候一模一樣。”
“對了,剛纔那樣對你說話,對不起。”
我愣愣地望着他無言以對,搖了搖頭表示我不介意。他禮貌地朝我一點頭便轉身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