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地受洪水來襲已有七、八天了。大水來時,這些人只穿着隨身衣物拼命往高地上跑,待得手頭的糧食吃盡,高地上能吃的植物吃盡,洪水退去,回到家時看到的已是滿目瘡夷。此時便是留在原地,在接下來的半年裡,也無物可吃;如要活命,只得往未被淹的城鎮去,等待官府放糧救濟,接下來或是打工,或是乞討度日,待來年再回來重整家園,春播耕種。
所以他們這車隊先頭所遇的那十幾個災民不過是第一批,接下的路上遇到了越來越多的災民,一部分零零散散往零陵方向去,更多的則像潮水一般涌向岳陽。
陸文遠早在看到第二羣足有四、五十人的災民隊伍時,便不再下令放糧了。原以爲一路有村落,所以他們這一行帶的糧食並不多,就算放完,也不夠這些人吃的。再說,此地離岳陽還遠,也不知前方是個什麼樣的情形,不留些糧食在手,心裡不踏實。
而那些災民本就食物匱乏,看到這一車隊裡的高頭大馬,俱都眼冒綠光。在他們眼裡,那些馬不是交通工具,而是一塊塊香噴噴的肉。這麼十幾匹馬,慢慢殺來吃,那接下來的日子可就不難熬了。只不過看到那些士兵和護衛手上有刀有劍,威風凜凜,只得將心裡的慾望壓下,不敢有絲毫妄動。
江凌看了,心裡憂慮,對入畫道:“這些人,全都是本份良民,便是飢餓,卻還有一份道德束縛着,再加上懼怕刀劍,不敢搶糧搶馬。可要再餓上幾天,垂死之前,只爲活命一拼,獸性一起,難免不會挺而走險。”
這話說完不久,陸文遠便喚了熟知路徑的秦府護衛高遠,問他:“此去岳陽還有多遠?天黑之前可能趕到?”
“此地離岳陽還有六十多里路,但山路崎嶇,再被路上的流民一阻,今日無論如何趕不到了。”高遠臉上的表情極爲不安。這一行人裡,陸府人久居京城,秦憶所帶的士兵也都是外地人,對這些流民情況並不瞭解。而深知其中兇險的,便只有他自己了。要知道,窮山惡水之地,民風向來彪悍。往年有洪災時,災情並不嚴重,百姓不必背井離鄉、顛沛流離,卻仍出現了幾起殺人搶糧事件。今年災情如此嚴重,路上所遇之流民俱是一無所有,餓餓如狼的。他們這一行人在野外過夜,怕是凶多吉少,難以保全。
想到此處,高遠便把自己所知跟陸文遠說了,又道:“要不,屬下單騎快馬前往嶽州,請官府派兵前來護衛大人?”
陸文遠擺了擺手,卻不說話,兀自沉思。
見高遠還要再說,秦憶開口道:“此時岳陽城早已嚴守,不容人出入,你便是到得城下也進不去城。再說,此時城外估計早已聚集了衆多流民,你騎馬到城外,
馬肥膘壯,衣着光鮮,縱是身有武藝,也敵不過幾百上千人。只怕請求未能送到城裡,你便性命不保。此話休得再提。”
高遠一怔,隨即向秦憶一揖:“屬下思慮不周,多謝陸大人和秦將軍顧惜屬下小命。”
秦憶一擺手,對陸文遠道:“大人,今日既不能入城,此時天色也已不早,不如早早尋一安全之處安歇,明日一早再走。”
陸文遠點點頭:“你來安排吧。”
在此的,除了陸文遠,就是秦憶有官職在身,且官職還不低。這安全問題,自然由他來安排。此時既不能讓士兵分散出去尋找地方,就只得在原地觀察。只見他身形一提,人已站到了馬背上。馬兒飛快地向前奔馳,他站在馬背上卻如履平地。看了一會兒,他躍了下來,騎在馬上對走在前面的四個士兵道:“走到前面的岔路,向東拐。”士兵轟然應聲,帶着車隊往東拐去。
秦憶所選的地方是一個山丘,這山丘中間凹了進去。紮營在此,可避免腹背受敵。到了那裡,秦憶指揮着先將兩輛馬車趕進去,再將士兵和護衛圍成一個弧形,將陸文遠、江凌、入畫和阿生四人圍在了裡面。
一些流民看車隊離開了大路,進入山丘,自然猜到他們要選地方過夜,立刻跟了上來。見秦憶將人馬安排得如一堵圍牆,便站在距車隊三、四百米的地方,向這邊張望。
秦憶立在那裡將周圍偵察了一遍,轉身看到入畫和阿生將鍋拿了出來,撿石頭想要造竈生火,向陸文遠稟道:“大人,做飯的香氣一飄,必會將更多流民吸引到此處,也勾得附近的這些流民生出歹念。我們帶有幹餅,今晚和明早暫且忍忍,吃些幹餅,明天中午便可到岳陽了。”
陸文遠做了一輩子官,雖說只是文臣,但也經歷過無數的變故,這些道理自然知道。不過他既把一切交給秦憶來指揮,也是存了看看秦憶能力的心思,所以剛纔阿生要埋竈,他並未出聲阻攔。此時見秦憶如此說,滿意地點頭道:“照你說的做。”
秦憶他們只要執行任務,身上必帶着一些像饢一樣能存放十幾天不變質的幹餅。此時每人身上還剩有兩個,便都拿了出來,正好一人一個。
“燒些開水飲用,可以吧?”江凌接過秦憶遞過來的餅,問道。見秦憶望過來,她又解釋道:“祖父的胃不好,吃這麼幹的餅,我怕他受不了。”她知道,在野外過夜,火堆是一定要生的,一是爲了照明防寒,二是爲了防野獸。既生了火,燒些水也是順便的事。沒有香味,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纔對。
然而照秦憶的意思,便是水都不要燒,以免引起流民的誤會。但見江凌如此說,看看手上硬綁綁的餅,再見陸文遠聽了並未反
對,只得道:“行,燒一些吧。”
阿生和入畫得令,便拿了鍋出來燒水。
這邊火煙一起,那些遠遠觀望的流民便騷動起來。就算沒有香味,但在他們的認知裡,這些貴人在此歇息住宿,那是一定要生火造飯的。餓了幾天只靠啃草根樹皮維持生命的他們,想像着對方在那裡吃着香噴噴的雞鴨,吃着香噴噴的大米飯,哪裡忍得住?那腳步便不由自主地慢慢往前移,與馬隊的距離越來越近。
“全體戒備”秦憶的目光一時都沒有離開流民。此時見他們前移,趕緊將啃了兩口的餅放入懷中,提起劍翻身上馬。令聲一起,所有的士兵也如秦憶這般,動作迅速,齊刷刷上了馬。倒是陸府的護衛不曾經歷過這些,見士兵們上了馬,這才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趕緊上馬。有的人,那一個諾大的餅還咬在嘴上,明晃晃地甚是明顯,引得離他們只有兩三百米遠的流民又是一陣騷動。
“將餅放入懷中。”秦憶凌利地目光掃將過來,寒光頓顯,直把陸府護衛嚇了一個激凌,趕緊將餅收拾好。
陸文遠看這情形,直搖頭嘆氣。陸府的護衛,與秦憶手下的士兵一比,差的不是一丁半點。不過,也正因爲如此,他也老懷大慰——要知道,這些士兵都是零陵原來的駐軍。秦憶到零陵不過短短几個月,就能讓他們在行動上能如此令行禁止;再看看他這兩日與士兵們的交往,軍令之下親如兄弟,軍令之上紀律嚴明。這足以說明秦憶的帶兵能力非常出色。
“拿出武器,向前十步。”秦憶再次下令。
“刷”地一聲,他手下的士兵整齊地將武器抽了出來,驅馬向前十步。而陸府的護衛有了前面的經驗,雖然行動遲緩了一些,便還是做到了位。
“將軍,他們可是流民,是大唐的百姓,不是我們的敵人,用武器對付他們,不好吧?”其中一個護衛雖說動作跟上了,卻提出了質疑。
秦憶眼睛一眯,冷冷的目光掃將過來,目光沉寒:“我何時說要對付他們?”這一眼,不光讓那護衛噤了聲,便是讓王越臉色都漲地通紅。他帶出來的護衛,在這種時候質疑首領,如在軍中,那是要殺頭以儆效尤的。
秦憶將目光投向了流民,見流民被他們這陣式和凌凌刀光劍影給嚇住了腳步,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他將氣一提,從馬上飛騰而起,以閃電般的速度,從陣前一掠而過,用劍在地上劃了一道弧線,回到馬上,高聲道:“此爲朝庭一品官陸大人之行駕,爲救爾等而來,欲往岳陽商討賑災事宜。陸大人歇息之處不得驚擾,以此線爲界。如有心存歹念欲行搶劫、進入此線者,殺無赦”話聲剛落,他又在馬上飛騰而起,躍至不遠處的一棵樹旁,
用力一劈,碗口大的樹幹轟然而倒,嚇得流民全都往後退了退。
秦憶回到馬上,再不說話,只用冷峻的目光盯着那些流民,雙眼如電。他在戰場上殺敵無數,身上的殺氣一出,再加上身旁的士兵們也肅颯而立,流民們被這些目光一嚇,又後退了數米。
(謝謝起禛和落燕閑居打賞的棒棒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