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兮鞠我,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
——《詩經》
月朦朧,水瀲灩,淚婆娑……
芝蘭堤一路逶迤暈入冥冥夜色。湖風拂面,夾着幽幽蘭香,透着淡淡水氣,癡癡仰望天際,月依舊,不改湯山的迷濛,不改暖閣的優柔,唯是……心何在?沉入深邃的湖底,沒入窒息的水波,芝蘭深吸一氣,雙手捂面,鎮了鎮氣,然,悲自丹田而上,仲夏夜卻如臘月天,沁入骨髓的涼。
那五字,曾翻來覆去遭人嘲弄百千回,原以爲心早已磨成繭,早已百毒不侵。唯,親耳聽他說,他說得那般平淡不驚,就像自己從不曾走近他的世界,自己與他只是冷漠的陌路人……字字剜心,心悸不已……然,濃情蜜意、山盟海誓就在眼簾耳際,他的好細雨無聲,念及銀月的悄聲耳語……心絃微弛,芝蘭捻着帕子拭了拭淚,默默地凝着兩泓湖水。
相識無緣相愛,相愛無分相守……並非人生大悲。雲泥之別,相隔銀河之淵,悽悽築起鵲橋,戰戰兢兢危立橋頭……方是最悲。那剜心五字,今夜將熾沸紫禁城,自己還有何顏面立足在……這個被自己稱爲家的宮苑?癡癡朝湖水貼近,芝蘭定定瞅着湖水,似要看穿那微漾瀲灩。陡然止步,深幽的湖面仿似蕩起襁褓裡的粉嫩臉頰,心瞬時一暖,頃刻卻是蝕骨的懼怖。辛者庫是前世今生揮之不去的陰霾,哥哥、額娘、阿瑪、全家皆爲之所累,自己情路坎坷亦爲之所累,難道……還要累及禩兒嗎?透骨薄涼,芝蘭不由揪緊帕子,捂住心口……
“芝兒姐姐……”銀月終是忍不住,碎步迎上來,攬着微顫的肩頭,低聲寬慰,“千萬別胡思亂想。皇上待姐姐好,我都瞧得見。皇上只是一時氣急……這會氣也該消了,沒事了。”
歡聲笑語縈繞,卻聲聲不曾入耳……
眼簾腦海不斷浮現氤氳眸底的致命傷痛,轉身離去的微微一顫,心堵悶難耐,玄燁深吸一氣,心未舒,怖又生……西暖閣木簪自刎那幕一閃而過,心搐不已,玄燁不由騰地起身……
笑,嘎然而止,面面相覷,齊齊偷睨主座。太皇太后暗吸一氣,瞟了眼身側,幽幽起身,擡了擡手臂,朝孫兒招道:“哀家倦了,這花看來今夜開不了,都散了吧。皇上送送哀家,陪哀家走走吧。”
眉宇間凝着一抹淺淡紅霧,玄燁順了順,擠出一絲笑意,攙着祖母緩緩踱步。衆人皆起,行禮告退。
瞟了眼四下,太皇太后朝蘇麻使了個眼色。宮人會意,刻意遠遠落在祖孫二人之後。
暗歎一氣,太皇太后擡眸瞥了眼孫兒,道:“哀家是不贊成晉芝蘭爲嬪,可皇上……有些話……一點破,這情面就沒了。芝蘭好歹育有皇子……”
心頭愧疚愈甚,玄燁頓覺如芒在背,不由緊了緊手腕。
“哎……”眉角一蹙,太皇太后止步,扭頭凝着孫兒,道,“今夜,皇上……有失威儀。怎一遇上她的事,就亂了方寸呢?去瞧瞧她吧……”
“皇祖母……”
“去吧……哀家有蘇麻,去……”太皇太后眯縫着眼,不耐地揮了揮手,催促道。
未差步輦,一路疾走,蘭藻齋空空落落,心一瞬掏空,玄燁草草拂了拂額際的汗水,轉身便朝芝蘭堤趕去。
“皇上,奴才已差人去找娘娘了。天熱……您還是在屋裡等吧。”樑九功一路碎步緊跟,氣喘吁吁地請道。
芝蘭堤亦是空空落落……玄燁茫然地掃了眼幽幽湖水,竟是墜入心谷的慌亂。
“她?”一愕,太皇太后差點嗆到,把茶杯遞給蘇麻,清了清嗓子。
“臣妾給太皇太后請安,入夜……打擾太皇太后休息,還望恕罪。”芝蘭恭順地施了個萬福。
凝脂似蒙了一抹輕紗,稍許蒼白,星眸微微紅腫,雙頰透着一絲潮紅,朱脣褪作一縷流丹……太皇太后垂眸瞥了一眼,暗歎一氣,微微搖頭,頃刻,淡淡笑道:“不礙的,哀家正想找人嘮嘮,坐吧。”
盈盈坐下,脣角漾起一渦淺淺笑意,芝蘭微微扭頭,凝着對坐,抿抿脣,道:“臣妾來,是想求……皇祖母一件事。臣妾從不敢僭越,叫太皇太后……皇祖母。雖然,在臣妾心裡,早在慈寧宮當差那會,已把太皇太后視作……祖母一般的親人。”
一怔,旋即一笑,太皇太后疑慮地瞅了一眼,終是淡淡道:“說說看……”
怯弱移眸,雙頰那絲潮紅愈甚,芝蘭茫然直視前方,緊了緊帕子,聲若柳絮飄零:“臣妾一直覺得,有夫有子才幸福。是……臣妾現在很幸福。可,臣妾從未想過,自己能不能……給丈夫、孩子……帶來幸福。”
星眸氤氳霧簇,芝蘭幽幽扭頭,望着對坐,動容道:“今日,臣妾才發覺,自己……沒這個能耐。臣妾太自私了……子憑母貴,禩兒貴爲皇子……卻要頂着辛者庫三字……”哽住,芝蘭急急別過臉,抽帕子拭淚,竭力振了振。
默默盯着對坐,眉角微微一蹙,太皇太后正了正身子,猶豫一瞬,語氣稍許冷凝,道:“是想求哀家擡旗吧?這事……哀家做不了主,你該求皇上。”
“不……”芝蘭攀住軟榻案几,微微搖頭,悽悽道:“擡旗……非皇上所願,臣妾斷不會提。臣妾只求……皇祖母爲禩兒找位額娘,彤史、玉牒、青史都……別讓禩兒跟辛者庫……跟臣妾扯上半點關係。”
愕然,太皇太后定定瞅着對坐,脣邊溜過輕輕一語:“你……今夜之事,確實有些難堪。但……既是一家人,皇上的性子,你也清楚,刀子嘴豆腐心……過了就過了。回去歇着吧。”說罷,便幽幽起身。
一時情急,芝蘭連忙跪下,攀住抽身離去的身影,哭着求道:“皇祖母,臣妾不是一時之氣,臣妾是真心相求,求皇祖母成全。”
緩緩扭頭,垂眸一凝,眸光盡是難以置信的探究,太皇太后微微搖頭,道:“宮裡的女人誰不想生個皇子,有個依靠?你可知……沒了禩兒,你就沒妃位,爲了保住這個秘密,連紫禁城都留不得,或許……連性命都留不得。這……你還願意嗎?”
“臣妾願意!”芝蘭緊了緊掌心,不假思索地回道,“爲人母者,只要禩兒好……便夠了。皇祖母,命由天生,臣妾不悔無怨,臣妾只是不想累及禩兒。”
“哎……”心微微一顫,太皇太后攙着攀在衣襟上的腕子,勸道,“傻丫頭,起來……”
幽幽起身,芝蘭深吸一氣,悽婉一笑,道:“謝皇祖母成全。”
面容一繃,太皇太后枯着眉,撫了撫掛着淚珠的臉頰,嘆道:“哀家可沒應你。容哀家想想……暫且回去歇着吧。”芝蘭振了振,福了福,緩緩退下。
瞅着寂寥的梅紅背影,心幽幽一疼,太皇太后陰了陰眸子,猶豫一瞬,輕聲道:“丫頭,賞賜……原是有你的……愛之深責之切……別胡思亂想。”
一愕,芝蘭木木福了福……
“哎……這丫頭……”太皇太后瞅着眼盪悠悠的竹簾,幽幽望着蘇麻,嘆道,“像不像……哀家與福臨相依爲命那會?爲人母者……難啊……”
芝蘭攙着銀月,一路幽幽冥思。一早便有太監奔來報信,玄燁暗舒一氣,急急迎了出來。蘭藻齋院門,四目相撞,竟是無言。餘光瞥到宮人悉數屏退,芝蘭福了福,原想擠出一絲笑意,卻倦得唯是彎了彎脣角。
迎面雙眸分明淚光未褪,心微搐,玄燁貼近一步,輕輕攬着梅紅倩影入懷,緊了緊臂彎,喃喃道:“朕無心的。”
心微顫,芝蘭仰着下顎,蹭了蹭玄青肩頭,淚光熠熠,雙脣輕輕顫了顫,道:“是臣妾自己不好,不怪皇上。玉佩……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