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與卿結百年好,不惜金屋備藏嬌。一似碧淵水晶宮,儲得珍稀與奇寶。
西風吹謝花成泥,蜂蝶每向香塵泣。情猶未了緣已盡,箋前莫賦斷腸詩。
——六世*喇嘛 倉央嘉措
癡癡貼着門,透過隙縫,唯見溼漉漉的青石板,宮裡養着成千宮人,自然容不得院落積雪,芝蘭倒覺着厚厚積雪白玉無瑕,足以掩蓋枯樹殘石,雖是些許自欺欺人,卻好過剝落雪裘的青石,灰沉沉得瘮人。此心正是如此,落寞之人尤怕獨處,身爲待嫁之人又舊傷未愈,蘇麻姑姑不再分配任何差事,芝蘭成日無所事事地窩在房裡,心繭一層層被無情剝落。朱牆一角拂袖而去的身影,直笞心扉,一日甚一日……隱隱聽見院外步輦聲響,芝蘭愣愣轉身,無力地倚在門上,仰首盯着天頂……這是他走了,這幾日,他一如既往前來請安,唯是逗留的時間一日短過一日。
濃情成鴆,刮骨亦無濟於事……情分明是心頭的一根刺,明知是毒,留之是疼,拔之亦是疼。他分明是骨刺,留戀……痛入骨髓,割捨……他已成了骨,只要此心仍在,他便在……深吸一氣,竭力仰頭,嚥下淚水,心下盡是恐懼、盡是愧意,芝蘭用頭重重磕了磕門,他深鐫心底,餘下數十載自己如何爲人妻、爲人母?縱有苦衷,自己辜負的並不僅僅是此心,尚有……
芝蘭不由默默喃喃……自己不過是他心頭無意落下的一粒塵埃,輕輕一拂便無影無蹤,他氣惱並非出於情,不出一日便該消了……自己真正愧對的是萬壽節那縷笑意,圍場利用他的佩刀,此刻……又利用他的婚姻,他以誠相待,自己卻……心給不了他,唯有給他一世的好。脣角浮起一絲苦笑,芝蘭拖着步子朝軟榻緩緩踱去,不由憶及當日湖邊他的許諾,無情分無名分的好,那會不懂他爲何如此,今日終是懂了,只因……他不愛。
清晨貼門偷聽竟成了習慣,唯是翌日,足足等了個餘時辰,芝蘭也未聽到步輦作響。
“奴才叩見太皇太后……”樑九功恭恭敬敬地跪下行禮。
“起吧……”太皇太后瞥了眼殿門,眉角掠過一絲失落,淡淡吩咐道。
“奴才不敢……”樑九功定定跪着,又叩了一禮,道,“皇上抱恙,不能來給太皇太后請安,皇上說了……‘請皇祖母原諒’。”
“哦……”太皇太后急急直起身,微微前傾,關切問道,“昨兒個只聽得幾聲咳嗽,怎麼?”
抿抿脣,雙眸蒙上一層輕霧,樑九功擡眸,弱弱說道:“太皇太后,皇上不讓奴才多嘴……那日皇上在布庫房足足練了半日,穿得單薄又大汗,未及時換裝添衣,這麼大冷的天,傷了風,已好幾日了。”
“你們是怎麼伺候主子的?”太皇太后一時情急竟起了身,舒了口氣,復又落座,抑了抑嗓子,道,“小樑子,哀家對你向來放心,你……”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樑九功撥浪鼓般磕頭賠罪,頓了頓,動容說道,“皇上……心裡不痛快,奴才勸……也勸不住。皇上既不肯添衣,又……不肯讓御醫把平安脈,更不肯服藥……用膳也不及時。今兒一早,奴才給主子換衣……主子都發熱了,奴才勸主子休息,主子不聽,這會在東暖閣議政呢。便是鐵打的身子……也挨不住啊……”
接過蘇麻呈上的暖袋,太皇太后暗歎一氣,茫然瞟了眼天頂,頓了頓,無力地問道:“布庫……是幾時的事?”
“正月十七……”樑九功正了正身子,低聲回道。
微微揚了揚下顎,太皇太后無力地搖搖頭,把暖袋撂在榻上,自言自語般問道:“那日皇上來慈寧宮了吧……”
樑九功愣了愣,遲疑一瞬,微微點頭,垂頭順目,唯是眸光怯怯地偷瞟榻上。
漫然地撫了撫護指,眸光幽沉,滿臉無奈,太皇太后扭頭朝蘇麻吩咐道:“膳房備南北杏燉雪梨,給皇上潤潤喉……叫芝蘭丫頭送去。”
眼角微微一亮,樑九功叩了叩。
深吸一氣,太皇太后朝轉身出殿的蘇麻招招手,瞥了眼樑九功,眉角微蹙,道:“乾清宮人手不夠,把丫頭借過去,皇上病好了再回來。”
一怔,蘇麻遲遲福了福,轉身離殿。一瞬眸光閃亮,樑九功叩謝道:“奴才謝太皇太后體恤。”
太皇太后不耐地拂了拂手,示意退下。
芝蘭低眸,木木搖頭,生生退了一步,心底紛雜,憂心他可還安好,腦際卻清明,無論前塵如何,自己已有婚約,如何能去侍病……
蘇麻凝着芝蘭,輕嘆一聲,寬慰道:“芝蘭,你想什麼……姑姑都明白。這是主子的吩咐,主子自有主子的道理。你……無需擔心,安心去吧。”
“姑姑……”芝蘭擡眸,眼角分明泛着淚光,楚楚可憐,悽悽道,“求您去央央太皇太后。”
邁前一步,握住纖纖玉指,蘇麻撫了撫,嘴角扯了扯,道:“傻丫頭,去吧……”
癡癡垂眸,芝蘭深知,此番已不容推辭,心中悲涼無比,無論他因何而病,太皇太后顧及祖孫情誼,把自己推出去亦是情理之中的事……他,那日分明怒髮衝冠,自己此去……心不由慌亂,竟暗涌一絲懼怖。
拖拖沓沓,只道是燉品火候尚不夠,晌午都過了,芝蘭才磨磨蹭蹭地跟着乾清宮差來的宮人一同離去。
西暖閣,樑九功候在稍間,憂心地瞅着軟榻上的主子……主子凝着那頁通鑑半餘時辰都未翻頁,玉白臉龐分明暈了一層潮紅病氣……劉聲芳殿外候旨都幾個時辰了,主子就是不召他請平安脈,微微搖頭,別目瞥了眼殿門,瞧見魏珠門外晃盪,眸光一閃,碎步踱至錦簾處,弓腰稟道:“皇上,太皇太后憂心皇上病情,差人送燉品來了……還特意留芝蘭姑娘在乾清宮侍病。要不……奴才召她進來?”
把通鑑往榻上一撂,玄燁擡眸瞅了眼樑九功,似無半點驚異,倚了倚靠墊,緩緩闔目。
樑九功不耐地瞥了眼芝蘭,頃刻,順了順面容,囑咐道:“皇上晚膳只草草用了一口,先伺候皇上用膳,我一會送進去……”
雙頰緋紅,芝蘭微微點頭,木木進殿。樑公公的絮絮叮嚀,聲聲敲打心房,他竟是怎麼了?不吃不喝、諱疾忌醫,半點不像他……心搐得生疼,盡是愧疚,芝蘭拎着食盒,弱弱叩禮:“奴才叩見皇上……”
半晌不見聲響,芝蘭緩緩擡眸……他倚着靠墊臥在榻上,搭着錦衾,竟似熟睡,唯是劍眉分明些許輕蹙。遲疑一瞬,咬咬脣,芝蘭起身躡手躡腳地開啓食盒,舀了一碗粥,輕輕擱在案几上。
杵在原地,靜靜瞅着榻上之人,芝蘭只覺心揪得生疼,半晌,禁不住朝軟榻踱近幾步,微微探頭,輕聲細語:“皇上……不如先用膳再休息吧。”
眼瞼下眸子分明隱隱動了動,脣角不由緊了緊,玄燁唯是一動不動。
深吸一氣,芝蘭凝着那兩輪微蹙的劍眉,脣角輕抿,暖閣下有火道上有熏籠,烘得空氣都似些許渾濁,焦慮難耐,低瞥一眼錦簾……他如此不聲不響,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遲疑片刻,芝蘭戀戀地凝了眼軟榻,悄然轉身便要退下。
“去哪?嗯?”雙目唰地睜開,玄燁微微傾了傾身子,眸光陰沉,聲音陰鬱。
愣愣僵住,芝蘭急忙轉身福了福,低瞟一眼軟榻,此刻請退只會惹他慍怒,雙頰一紅,扯謊道:“奴才……去請溫水帕子,皇上恐是發熱了。”
倦倦地倚了倚,玄燁定睛瞅着綠影,眉宇間隱隱簇着一團慍火,唯是不語。
來時已然有了些準備,唯是不曾料到他竟會如此,芝蘭分明有些失了方寸,只好福了福,硬着頭皮去請金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