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意料之外

清平殿還是那個清平殿,坐落在皇宮西側,而與他對立的東側就是太子東宮。因身體原因他不喜花草,是以宮殿周圍禿的連顆草都沒有,唯獨殿前走廊前空着一個大大的水池,裡頭孤零零的豎着一個形態精巧的假山,以前還養着些荷花,現在就只剩錦鯉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正穿着一身灰衣,拎着個小籃子站在硃紅欄杆邊喂錦鯉,看到人影不經意一瞥,手中的籃子頓時甩落在地,飛一樣朝他衝去。

“將軍!你怎麼又回來了!”他圍着凌雁遲急的直轉圈,在他身上四處打量,一臉緊張。

凌雁遲任他打量,彈着他的腦門微微笑道:“回來了不好嗎,宮裡寂寞,回來陪你。”

聽他這麼說李斯竟是直跳腳道:“我又不是不知道將軍在宮裡吃了多少苦,爲了出宮謀劃了多久,就這麼回來……將軍不怕,不怕再也出不去了麼!”

凌雁遲有些好笑地說道:“就這麼不相信我麼?我既有辦法出去一次,自然就能出去第二次,說不定下次還能將你也帶出去。”左右多費些時日罷了。

“可是……可是……”

凌雁遲一把按住他的臉,把他朝殿內推去,說:“別可是啦,我一路馬不停蹄實在是渴的厲害,先給我倒杯茶喝。”

“好好!”

二人進到殿內,宮殿裡還是和他離去時一樣,除了一堆書和書案桌椅外什麼都沒,寧帝賞給他的一堆玉石掛畫都被他塞在了偏殿,是以整個宮殿有些冷清。

很快一杯茶就奉了上來,李斯就在一旁幽幽的盯着他,凌雁遲嘆氣:“你別這麼看我,說真的,我現在也不是特別快活……”

“我……我只是擔心將軍……”

凌雁遲將話題岔開道:“最近宮裡有什麼動靜?”

“馬將軍……回來後就成被陛下封了智國公,很是威風了一通,然後是太子,太子還是時不時來清平殿找麻煩,就連古太后也時不時來逛一圈,我真是日日心驚膽戰,實在是,實在是……”他垂下頭不敢看凌雁遲,因爲還有件事,他有些怕說。

那位撫養凌雁遲長大,庇佑了他十幾年的秦副將……前些日子病死了……只留下一個破敗的草屋子。

凌雁遲沒注意他的神色,他腦中有百種心思,想的卻是別的,這位寧帝,明知計謀是他想的,卻還是封了馬事友的爵,該說他是聰明還是愚昧呢?

他笑了笑道:“別怕,現下我回來了,他們就動不了你。”

正說着突然一個小太監進來了,兩人頓時噤聲,就聽這小太監說道:“啓稟侯爺,王公公來了,說是來送藥的。”

寧帝辦事效率一如既往的快,說讓人送藥這藥現在就到了。

凌雁遲起身站在大殿中央,還未見到人就聽見他尖細的聲音:“哎呀,侯爺,咱家當真是沒想到還能再見侯爺,瞧着侯爺這身子健健康康的,咱家也替陛下鬆了口氣呀!”來人鬚髮皆白,看上去倒不是一副尖利之相,倒有幾分和善。

凌雁遲笑的謙遜有禮,衝他微微頷首道:“勞王公公費心記掛,小小禮物不成敬意。”他側開身體,李斯就拿着一塊成色上佳的玉佩小心遞給他。

王公公笑眯眯的接下,將一個玉瓶遞給李斯,一臉無害道:“陛下這次給侯爺配的藥除了壓抑喘疾之外還有強身健體之效,侯爺須得日日服用纔是,若是藥完了可要早日報給太醫院。”

凌雁遲乾脆點頭道:“公公說的本侯記下了,公公費心。李斯,給公公倒杯茶,順便給我倒杯水,我這裡先服一顆,也好讓公公看了方便回去當差。”

王會臉色微變,他是寧帝旁邊的紅人,才滿五十五就已經坐到了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置,這裡凌雁遲的話說的十分直白,他說的“方便他回去當差”,若是尋常藥丸他犯不着用這麼重的字眼,王會斂下神色不禁猜測道:“莫非這位年輕的侯爺已經知道藥有問題了?可他爲什麼還要吃呢?”

在他沉思的時候凌雁遲已經將藥吞了下去,王會這才恢復笑臉道:“如此甚好,咱家就不打擾侯爺,先告辭。”

凌雁遲揹着手微笑點頭:“公公好走,李斯送送公公。”

李斯看了他一眼快步走到前頭帶路:“公公這邊請。”

在兩人走後凌雁迅速從偏殿繞到水池旁伸出手猛掏喉嚨,這幾日他心裡有事,沒怎麼進食,這會掏了半天就吐出幾點酸水,半晌才脫力似的靠在硃紅欄杆旁。

李斯找了半天沒見着他,這會卻在水池旁看到他一臉茫然,眼淚唰就下來了,扶起他道:“將軍你怎麼樣?有沒有事!”

凌雁遲被他一驚也回了神,看他這幅模樣便打趣他:“做什麼還哭了,你這樣怎麼討得到媳婦,比女兒家還愛哭。”

“他們又讓你吃什麼了,早前害你日日發燒還不夠麼!”

凌雁遲擺手,不甚在意道:“沒事,沒事,還是先前那藥,現在得託你辦個事,你去內務府要幾味香來,就是我平日裡調的那味南朝遺夢。”

“公子怕自己睡不好覺麼?”

“你傻呀,又忘了麼,陛下呆久了會困,自然就會回宮。”

“對哦!”李斯一拍腦袋,收了眼淚露出一點喜色,“瞧我這一見將軍都糊塗了。”

“那快去吧,順便讓人給我準備身衣服,等下我去清池裡泡一會,下午就別吵我了,讓我好好睡一覺。”

“那將軍等着,我這就去!”

凌雁遲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別說,他現在還真有些困,如此也好,若是做夢能夢到那個人就好了,這深宮,總歸在是寂寞了些。

這一覺他睡的天昏地暗,醒來時天已經黑了,讓他有種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覺,忍不住想,這要是還在大陳該多好。

香已經燃上了,周遭充斥着淡淡的冷香味,他動了動,坐起時竟覺渾身痠痛不已,隨手摸了摸,不知爲何,他總覺得玉塌上的衾被變薄許多,竟覺有些硌人。

“李斯……”他輕深喚了句,得喚他加牀褥子。

殿裡空蕩蕩的,聽不到任何聲響,只老遠的燭臺上散着微弱燈火,繡着金線的黑色束頂帷帳朝四方散開,將一切隔絕,突然一隻蒼白的手伸了進來。

“他在門口,需要孤幫你喚他麼?”

凌雁遲的心猛地一跳,這才發現殿內還有個人,手驀地握緊,迅速將面具覆上,披上外袍避開他的手,下牀跪地行禮道:“陛下怎麼這個時候來了?”

見他隔得遠遠的寧帝也不見怪,坐到一旁雕花椅上笑了笑說:“先起來,今日政事少,得了閒就想來看看你,見你熟睡孤左右無事,就多坐了會。”

凌雁遲這才站直身體,道:“陛下若是找臣有事,儘管讓李斯喚臣去飛鴻殿便可,這樣等在這裡萬一耽誤朝政豈不是臣之過。”

“無礙,孤待一會就走了,雁遲用膳了麼?”

“……臣今日沒有胃口,若是陛下想吃臣便讓李斯喚人去準備。”

“這樣的話孤就回去了,下午孤喚來幾位內閣大臣商討雁遲的提議,他們均不贊成大夏出兵。”

凌雁遲冷下臉道:“迂腐……鼠目寸光,就顧着眼前利益,他們是不是又在說什麼一戰窮三年這種鬼話?”

寧帝溫和一笑,道:“雁遲還是一如既往的通透,什麼事都逃不過你的眼睛。”

他頓時一哽,知道自己這是多話了,低頭眨了眨眼道:“陛下聽臣一言,此仗必打,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不把北吳打服他們是不會死心的,陛下難道忘了早幾年他們對我邊境百姓的屠戮了麼!我國與大陳尚有五年之約,且大陳能用的主將……周士謀之後再無他人,若此次我軍出兵解圍,就是賣了大陳一個人情,那陳景帝知趣便不會同我們反目。只有這兩國安分了,我大夏百姓才能休養生息!”

寧帝在屋子裡逡巡幾圈,最後把眼光落在隨着燭火忽明忽暗的凌雁遲的側臉上,又問:“此次出兵雁遲心裡可有人選?”

“智國公智勇雙全,可用。”

寧帝詫異的看了他一眼,“聽你的意思是想任他爲主將?”

凌雁遲點頭,“臣外出有段時日,戍邊事宜均是馬國公親力親爲,他爲主將天經地義。”

“孤卻以爲不妥,論智謀,雁遲在馬國公之上。”

凌雁遲不說話,只看着景帝,照他看來寧帝這次應該不會放他出去纔是,這樣豈不是又給他一次機會跑掉?

“孤即刻命你爲徵北大將軍,率寧西三萬兵馬,馬國公爲左副將,安臺守將楊與望爲右副將,三軍整合即刻肅清北吳餘孽。”

凌雁遲跪地高呼:“臣遵旨。”

寧帝不發一言,只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出了寢宮。

李斯很快奔了進來,殿內昏黃一片,他先是燃起幾根燭火,就見凌雁遲坐在地上一動不動,面具還帶的好好的,便湊到一旁關切地問道:“將軍可是有哪裡不適,還是陛下又說什麼了?”

他喃喃道:“陛下竟然同意我帶兵出征了……”

“真的?!”他高興的幾乎跳起來,又道,“那公子這次能不能帶上我,要我說公子這次打完仗怕是就徹底自由了!”

“可我總覺得哪裡有問題……”

“不會有什麼問題的,哪怕有問題也都是小事,只要有逃跑的機會,其他一切都好說!哎呀,這次我就能出宮拜拜老爺夫人了!”

他的高興溢於言表,凌雁遲忍不住也笑了笑,祭拜他爹孃是一回事,也許又能見一次那個人了,原本他以爲這次要等很久的……

雖然知道一旦見面他這身份就瞞不住了,可他不在乎,原本就是自己的錯,自己就這一條命,一顆真心,大不了洗乾淨等他拿刀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