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官下了戲,天香園便清了場。
到了包間雅座,大家少不得一番寒暄。
溫鹿鳴因與蓉官初見,很是驚豔,一番交談下來,覺得蓉官品性高潔,與其他梨園相公不太一樣,便甚是刮目投緣。
蓉官又讓跑堂上了一應酒果饌食,道:“今兒是我大喜的日子,謝謝你們能來捧場。”
辦專場對於蓉官這樣的名旦而言,並不是什麼稀罕的事,蓉官卻說是他大喜之日,白雲暖覺得有些蹊蹺。
章乃春一旁樂呵呵道:“今兒演完專場,蓉官便出師了。”
大家不由一震,紛紛向蓉官道喜,蓉官卻並不興奮。
白雲暖只道他是一向性冷之故。
酒過三巡,蓉官道:“今兒是我大喜的日子,我做東請諸位去小赤城看龍舟、賞榴花,諸位可願賞臉?”
衆人怎忍拒絕?
當即起身整裝。
※
一行人乘馬車直至一道峭壁之下,方進了一個園子。
時值夏季,紅日照人,天氣甚熱。
衆人下了馬車,從小赤城山腳走上石級三十餘層,見一小亭,內有石臺石凳,署名曰“縹緲亭”。站在亭上,俯瞰園子,但見對面有幾十株蒼松,黛色參天,遮斷眼界。樹杪(讀秒的音)處,微露碧瓦數麟,朱樓一角。
視線近處,便是榴花湖。
湖上一個水榭邊,飄飄悠悠盪出兩個花艇來。白舫青帘,尚隔着紅橋綠柳,咿啞柔櫓之聲,宛轉採蓮之曲,正是水光如鏡。樓臺倒影,飛燕抵掠,游魚仰吹。
衆人站於亭內。俯瞰眼前美景,只覺清風盪漾。水石清寒,飄飄乎有凌虛之想。
王麗楓讚道:“幽邃卻不險仄,真是個好地方。”
章乃春因她是白雲暖的長嫂,便充滿巴結之意,殷勤附和道:“嫂夫人所言極是。”
白雲暖斜睨了章乃春一眼,冷嗤一聲,自覺走遠。
溫鹿鳴站在亭子最角落裡,白雲暖走到他身旁。只聽他輕聲道:“也不知這園子是誰的手筆,佈局設計獨具匠心。”
章乃春見白雲暖悄悄踱步,早就尾隨了過來,剛好搭腔道:“這園子是洛縣有名的章大匠師的傑作,佈置時數易其稿,說起來這章大匠師與我祖上還有點關聯。”
白雲暖聽是個與章乃春同姓的大匠師所作,便有心要打壓章乃春的氣焰,冷笑道:“這小赤城哪裡精緻了?若不是仗着湖邊種了幾株松樹,一望易盡,也沒什麼了不起。”
溫鹿鳴瞭解白雲暖的用意。會心一笑。
章乃春一時愣住,遂又賠笑道:“阿暖妹妹所言極是。”
白雲暖照舊冷嘲熱諷,不給他好臉色:“先是嫂夫人所言極是。接着又是阿暖妹妹所言極是,想來章少爺就樂意當只應聲蟲,人云亦云,鸚鵡學舌。”
一句話說得章乃春面色好不難堪,白雲暖卻在心裡快意無限。
那邊廂,蓉官已和白振軒、王麗楓夫妻倆議定好坐船遊湖,當即招了舟人把舟泊近縹緲亭下的欄杆。
於是留了丫鬟小廝在亭子裡,少爺小姐們自登船去。
蓉官招過來的小舟,每隻只能坐兩人。白振軒和王麗楓上了一隻,蓉官和溫鹿鳴又上了一隻。餘下白雲暖和章乃春只能也共乘一隻。
白雲暖心裡有些狐疑,這一切彷彿是預先安排停當似的。再看蓉官,那樣性潔高傲之人,不可能會與章乃春一起合謀算計自己呀。
白雲暖心裡不舒服,白振軒在另一隻舟上問她道:“阿暖,哥哥與你換一隻舟乘吧!”
白雲暖心想,哥哥與嫂嫂好不容易感情逢春,這泛舟遊園是增進感情的絕好機會,自己不好去破壞了,便笑道:“不用,哥哥照顧好嫂嫂便是。”
王麗楓朝白雲暖投過來感激一笑。
章乃春忙向白振軒揮手,道:“振軒兄務必放心,阿暖妹妹交給我,我一定把她照顧得妥妥帖帖的。”
白振軒苦笑:正是因爲有你在,我纔不放心的。但轉念一想,一行這麼多人,總是無礙的,橫豎讓舟人把船劃慢一些,別讓阿暖離開視線便是。
須臾之間,舟人手中小小的紫竹篙一撐,小舟已過了紅橋。
白雲暖和章乃春所乘小舟劃得分外快了些,轉眼便把另兩隻小舟甩得不見蹤影。
白雲暖並不慌張,只是回頭瞅了瞅哥哥的方向,卻是哪裡還能瞧見其他人的蹤影?便回眸冷冷地看着章乃春。
章乃春惶急道:“阿暖妹妹,你別慌,我和你說幾句話就好。”
白雲暖見章乃春竟一時情急,漲紅了臉,不由覺得他可憐,“噗”一笑道:“我哪有慌?明明是你慌。”
見白雲暖還會笑,章乃春這才放鬆下來,坐一旁竹椅上小心觀察白雲暖面色。
他平日裡慣於油嘴滑舌,此時卻支支吾吾半晌說不出話,兩手在膝蓋上反覆摩挲。
湖上,家鳧野鴨慢慢圍攏過來,舟人拿起竹篙驅趕,反倒驚得鴛鴦、氵雞(氵讀傘的音)亂飛起來。又有一個白鷺鷥,迎着船頭翩然而來,到了章乃春身邊,把翅一側,飛到湖岸榴花叢裡去了。章乃春卻驚呼一聲,嚇得臉都綠了。
白雲暖不可思議道:“又不是洪水猛獸,區區一隻水鳥竟把章大少爺嚇成這樣,也是奇了。”
章乃春哪裡是被水鳥嚇到,不過是與白雲暖獨處,緊張而已,額頭早有細汗沁出,少不得拿袖子揩拭。
“誰說我怕那鷺鷥了?老艄公,你且把舟停到岸邊榴花叢裡去,我要去追那鷺鷥去,逮到了便與阿暖妹妹烤着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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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乃春一邊說話,一邊抖着雙腳,很是滑稽。
白雲暖暗自嘆氣。在心裡問他道:章乃春啊章乃春,你這又是何苦來呢?
舟人已聽從章乃春吩咐,將舟停到了榴花叢下。自下舟去。
而章乃春曳起羅衫,捋起袖子。裝模作樣要去逮那鷺鷥。
白雲暖冷嗤道:“你有話便與我說吧,費了這般周旋,勞神傷財的,難道就爲了逮鷺鷥與我吃麼?若爲我傷了鳥兒性命,這罪過還不是記在我頭上?”
章乃春愣住,這才緩緩整理衣裳,重新坐會舟上竹椅。
而白雲暖擡眼見滿頭榴花,紅豔似火。嬌豔奪目,煞是好看,不自禁流露了一個歡喜的笑容。
那笑容落在章乃春眼裡很是出塵絕豔,少不得又令他一陣心旌盪漾。
白雲暖驀地回過頭來,令章乃春的臉猛地向後仰去,頭打到榴花上,震得榴花枝頭紛紛搖盪。
章乃春爲了掩飾自己的慌張,一邊嚥了咽口水,一邊摘了枝榴花倒插在耳邊,衝白雲暖嘿嘿地笑。
白雲暖嘆口氣。哭笑不得道:“時間不多,你有什麼話要衝我說的,還是抓緊吧!一會兒哥哥他們就恐找了來。你再要說什麼,只怕不能夠了。”
章乃春一時感激涕零,顫聲問白雲暖道:“阿暖妹妹願意聽我說話?”
白雲暖點頭:“看在你斥巨資替蓉官出師的份上,聽你說說話,有何不可?”
章乃春震驚得無以復加,白雲暖竟連他和蓉官間的交易都知道。
“阿暖妹妹,你是如何知道我替蓉官出師的?”章乃春有些惶然地問。眼前的女子不但會做通天的夢境,還能未卜先知,真真是奇女子一個。
白雲暖心想。與他如實道出又何妨?
於是說了自己的分析:“蓉官是錦繡班的臺柱,日常演出與堂會薪金不消幾月便能賺個上萬兩銀子。他師傅與班主如何能捨棄他這棵搖錢樹,放他出師?有錢能使鬼推磨。定是有誰斥巨資替他贖身。而縱觀洛縣,誰出得起這樣的贖身錢?舍你其誰?章大少爺財大氣粗,出資替蓉官出師,也算功德一件。蓉官那樣出色的人物,如果長期流落梨園,也是耽誤了此生,若能就此跳脫苦海,再尋一戶膝下無子的人家繼爲螟蛉,娶妻生子,成家立業,確是美事一樁。”
“這麼說,我是做了一件好事麼?”章乃春不確定地看着白雲暖。
白雲暖點頭:“章少爺確是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
見白雲暖肯定,章乃春又驚又喜,一下握住了白雲暖的手,白雲暖的眉一下蹙了起來。
章乃春握着那手,先是試探性的,繼而膽便大了起來,一味握住,不肯鬆開。
忽聽白雲暖冷笑一聲,道:“原是功德一件,奈何動機不良,便也算不得善心之舉了。”
章乃春愣住,有些不甘願地鬆了白雲暖的手,頹喪道:“阿暖妹妹,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是古人的聖訓,我追求淑女有何不可?怎能說是動機不良呢?”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是古理,奈何阿暖並非淑女,章大少爺也稱不上君子。”
“阿暖妹妹怎可妄自菲薄?就算我章乃春算不得君子,阿暖妹妹怎會不是淑女呢?”
“你見過哪家淑女,女扮男裝與其他男子在榴花叢裡幽會的麼?叫旁人看去並亂嚼了舌根,只怕從今往後,我白雲暖在洛縣的名聲比令妹還要不堪吧!令妹是人生不幸,而我若此,便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白雲暖說着,坐直了身子,一臉冷若冰霜。
章乃春心潮起伏,白雲暖不卑不亢的話語令他自慚形穢。當時他便大聲喚了舟人出來,重新劃舟。
趁着舟人還未到來之際,章乃春抓住最後機會問白雲暖道:“阿暖妹妹,要怎樣你才肯給我機會?”
白雲暖側眸望見章乃春一臉誠摯與熱切,不由在心裡發出一絲荒涼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