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綠站在高高的天台,揚起頭顱仰望高空。高高的天空一碧萬頃,清澈無雲,只有黑色的鳥張開羽翼奮力飛翔。天空充滿夢想和希望,天空包容所有眼淚和微笑。姐姐的話像風,阿綠在風中背對着地面張開雙臂,揚起的頭顱使勁向後仰下去,仰下去……墜落到地面的時候,阿綠閉上了眼睛,靜靜體味肌膚撞擊水泥地面的疼痛,然後耳邊響起一個清脆的女聲:“你不會自殺吧?”阿綠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天台上,曬衣服的竹架子倒了一地,和她摔在一起的是盧歌。盧歌是堂哥店裡生意最好的按摩女,她比阿綠大一歲,長得像電影明星。嫖客們點她的鐘通常要預約,經常有嫖客爲她打架。她是堂哥的得力干將,堂哥視她爲搖錢樹,點她鐘的客人多,堂哥從中得到的抽成自然也多,其他按摩女更是敬她爲“拼命三郎”,唯她馬首是瞻。別的按摩女再怎麼熱衷賺錢,每個月也要歇那麼幾天,可是對盧歌來說沒有例假。平常,嫖客們點了盧歌的鐘,盧歌纔不會給他們按摩,相反,她還讓嫖客給她按摩。捏肩捶背,舒筋活骨一番之後,媚眼一拋,嗲嗲地問嫖客道:“可以開飛機了嗎?”嫖客色眯眯的兩眼恨不能飛出眼珠子來,就勢把盧歌往按摩牀上一壓……“開飛機”可比“打飛機”爽快多了,對於嫖客來說宣泄了獸性暢快淋漓,對於盧歌來說,節省了時間,多賺了小費,實在是一件雙贏的舉措。盧歌的回頭客多。嫖客們時常爲了在盧歌身上開一次飛機排一兩個星期的鐘,好不容易排到了,卻遇上盧歌例假,恨不能一頭撞死在按摩室牆上。盧歌就拿出一隻安全套,以比一個點鐘高十倍的價格賣給嫖客,待到安全套上沾滿鮮紅的經血,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盧歌的例假生意經被堂哥在按摩店裡反覆傳頌。恨不能安排她開個專門講座。堂哥盛讚盧歌的時候剛好看到阿綠傻呆呆坐在侯鐘的座椅上。一副倒黴催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要不是看在你是我堂妹,早讓你滾蛋!”其實堂哥的話下還藏着一句話:“要不是看在你是我堂妹。早把你xx掉。”按摩店裡每個女孩都被堂哥睡過,堂哥最勇猛的時候一晚上和八個按摩女來事,按堂哥的話說,這叫感情投資。按摩女們愛上了他纔會死心塌地留在他店裡,纔會心甘情願成爲他賺錢的工具。在阿綠看來。什麼感情投資,不過投資了一些見光死的精子而已,按摩女們和他之間哪有什麼愛情,都是逢場作戲。互相利用的關係罷了。這一點,“拼命三郎”盧歌是尤爲清楚的。
在天台上,她看着被自己救下的阿綠。笑吟吟道:“在這家店裡待不下去,也不必要尋死啊!這個世界上。誰人值得你去爲他死?我也正想離開這家店另謀高就去,怎麼樣,和我一起跳槽吧!”
盧歌對着阿綠*裸拋來一枝橄欖枝,看着阿綠傻不拉幾的表情,她的笑容更得意了:“反正都是賣,還不如去高檔一點的地方賣,還能賣個好價錢。”
盧歌帶阿綠去的所謂高檔地方就是夜總會。盧歌和阿綠的跳槽是有代價的,就是盧歌壓在堂哥那裡的上萬塊工資打了水漂。堂哥倒是一分都不拖欠阿綠的工資,因爲本來也少得可憐,臨末還給了阿綠五百塊錢,並囑咐道:“換個地別再死腦筋,離開我這裡,以後你和我沒有任何關係,省得你賺不到錢,你媽賴我。”到夜總會上班後,盧歌是徹底地如魚得水,她從按摩女晉升爲坐檯女,玩轉夜總會大大小小所有臺子。阿綠還是個笨女孩,守着她的褲腰帶,領着和姐姐的鐵飯碗一樣少但穩定的工資。盧歌總笑話阿綠:守着貞操能當飯吃?盧歌不懂,在阿綠心中,她的貞操不是她的,是姐姐的。當她被校長半推半拉出宿舍,當老舊的木門將姐姐鎖在門內,她的貞操就是屬於姐姐的。
7
母親在家裡長吁短嘆,看着鎮子上的開發區一座座高樓拔地而起,她的心就跟油煎兒似的。母親抱怨自己時運不濟,爲什麼生了兩個女兒卻造不起一棟高樓?丈夫又一年到頭癱在牀上,眼看着兒子一天天長成大人,上大學、娶老婆都是大筆的開銷,她一個過了更年期的女人翻身無術。母親每日都受着錢的煎熬,從前阿綠在家的時候她還有個撒氣的地方,現在阿綠打工去了,她只能把氣撒到眉荔身上。母親是不好對眉荔大打出手的,畢竟是二十出頭的大姑娘,還因爲母親沒有打她的習慣,最多就是刻薄的言語奚落一番。母親罵眉荔的時候,弟弟竟不樂意了。他公然和母親頂嘴,還摔了家裡的桌子,母親震怒。她一心護衛的兒子和她並不是一條心。那時候母親就會想念阿綠,無論打她還是罵她都不敢還嘴或還手甚至很少哭泣的阿綠,可是十五歲出門打工的阿綠除了每個月固定寄回一兩千塊錢工資以外就銷聲匿跡了,過年不會回家來,平時也連一個電話都沒有。這個死丫頭,虧她餓了給飯渴了給水,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拔她長大,虧她還讓她念到十五歲的書……母親氣不打一處來,她幾乎傾盡心血的孩子們竟然沒有一個能讓她掌控命運。在母親就要抓狂的時候,接到了阿綠的電話。十五歲離家,到了十八歲才往家裡打回第一個電話,母親握着電話筒的手微微顫抖,母親很想向從前一樣對着阿綠破口大罵,但是她張了張口竟只是吐出一口氣,母親開始哭,抽抽噎噎,哽咽不止。
電話那頭,阿綠正走在從夜總會到凱悅酒店那條霓虹遍佈的馬路上。夜風很涼,像姐姐冰涼的嘴脣吻在她受傷的皮膚上。阿綠拉緊了領口,貓着背,望向不遠處奢華迷離的凱悅酒店。她的淚升上了眼眶。像濾鏡一樣,將那座瑰麗高聳的建築物定格成曖昧模糊的畫面。走到凱悅酒店樓下,阿綠站住了腳步,在呼啦啦的夜風中挺直背脊,然後揚起她的頭顱。從小到大,她不曾這樣揚起她的頭顱望向高高的天空。這是姐姐常做的動作,姐姐說天空充滿夢想和希望。天空包容所有眼淚和微笑。可是阿綠揚起頭來。卻只看見黑魆魆一片浩瀚的天幕和一彎殘缺的月。阿綠頭仰到脖子發酸的時候,她慢慢把目光從天幕上滑下來,落到凱悅酒店一排排亮燈的窗口。這些窗子裡。有一盞燈是在等待她的。她迎上去,就要做好飛蛾撲火的準備。她若轉身,又能改善些什麼局面?她的窮途末路的家,她的爲堅守理想像蝸牛一樣踽踽獨行卻遙遙無望的姐姐……什麼也不能改變。
阿綠就這樣揚着頭顱。失神地看着那些亮燈的窗子,浩瀚的夜幕下。有一扇子窗子的燈是在等待她的,等待她的是一樁交易,是盧歌幫她拉來的一筆生意。同阿綠交涉的時候,盧歌正點燃一枝煙。使勁吸了一口,眯着眼睛往空氣中吐出一圈一圈白色的菸圈,“如果可以的話。我是無論如何不會把這天上掉下的餡餅讓給你的,但是阿綠。我的子宮廢了,接不下這樁生意,我把這個餡餅讓給你。”
阿綠不爲所動,聽盧歌說這些話的時候她正在池子前洗隔夜的衣服,但是盧歌接下來的話令她的心猛然一顫,洗衣服的手也微微顫抖了,盧歌說:“對方年齡雖然大了點,但是個好人,是個出版商……”
阿綠深吸一口氣,洗完衣服就去了凱悅酒店。站在凱悅酒店門口,握着手機,聽電話那頭母親的哭聲,阿綠沒有說話,只是流露哀傷的笑。這一樁交易會迎來什麼樣的結局?飛蛾撲火,自取滅亡嗎?可是她若轉身,又能改善些什麼局面?阿綠驀然想起多年以前,在姐姐教書的那所完小校裡,她被校長半推半拉出宿舍,漆面斑駁的木門緩緩合上,將一座不可摧毀的債臺橫亙在她和姐姐之間。這輩子她都欠着姐姐。
阿綠的眼角滑下兩行冰涼的淚,她掛斷了電話,將母親的哭聲決絕地切斷,毅然決然踏入了凱悅酒店燈火通明的大堂……
8
再一次仰望天空,阿綠已經二十五歲,是一個男孩的母親。可是男孩稱呼她“奶媽”。六年的時光,她看着男孩一點一點從嬰兒長成幼童,同時也看着他親暱地喚秋帆的妻子“媽媽”。阿綠無數次看着那個天使般的小男孩發呆,只有像秋帆的妻子那樣高貴的女人才配做他的媽媽,她——一個下作的風塵女不配。這一生,她就是個卑賤的次女。哪怕母親和弟弟所有的福祉和享樂都是她的犧牲換來的,她的頭頂也永遠不會有光環。哪怕她將自己蓮花般純潔的貞操獻給秋帆,她亦無法像姐姐一樣披上潔白的婚紗,甚至她不能光明正大地出現在姐姐的婚禮上。
母親的淚正一顆顆落向她的面頰。阿綠望見高高的天空上大片大片的流雲隨風漫遊,黑色的鳥兒成羣結隊飛過。阿綠的背抵着冰涼的鐵欄,身子在高空的風裡使勁向後仰去。身子以下是空蕩蕩的高空,風裡傳送着地面警笛呼嘯的聲音。
“有人要跳樓了!”地面上人們奔走相告。
阿綠的身子使勁向後仰下去,仰下去……她想起那天在按摩室的天台上,她也這樣將身子從護欄上仰下去,仰下去……墜落的時候,肌膚撞擊到水泥地面,耳邊便響起一個清脆的女聲:“你不會自殺吧?”當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躺在天台上,曬衣服的竹架子倒了一地,盧歌和她摔在了一起。這一回墜落,誰會和她摔在一起?
阿綠微笑着在風裡張開雙臂,彷彿鳥兒張開了羽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