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好的荷葉飯放在高盞裡端過來,分給衆女眷們嘗。
吳大奶奶對錦朝的手藝讚不絕口,多吃了好幾塊,陳老夫人都笑她:“這裡頭有黏米,小心不消食!”
錦朝笑着說:“可不只是我的手藝,曦姐兒還幫着剝了豌豆,拌了臘肉丁呢。”
陳昭就拉着她的袖子,非要她也誇自己:“三嬸嬸,我也剝了豌豆的!”大家都笑起來。
陳曦坐在顧錦朝身側,臉頰紅紅的有些不好意思。跟着錦朝一起做荷葉飯很好玩,她以前都沒這麼放鬆過。母親總是教導她要謙遜懂禮,而且母親覺得廚房的事腌臢,也不經常要她碰。就是她進個廚房,婆子們都要守着她,生怕她拿菜刀傷着了,或者身上濺到了油,她們會被母親責罰。
她竟然還會唱採蓮的小調……
陳曦覺得錦朝是個十分好玩的人,緊緊貼着她坐。聽到別人再誇荷葉飯好吃,她臉上也會露出微笑。
哄孩子其實挺簡單的,你對他們好,她自然感覺得到。錦朝看着陳曦雙丫髻上小小的珍珠髮箍,突然有種十分憐惜的感覺。陳昭雖然比陳曦小了兩歲,卻顯得活潑得多。陳昭在廚房裡,會嚷着要做這個看那個,陳曦則乖乖巧巧站着,讓她做什麼都不會拒絕。
好像知道自己沒有母親了,人就迅速成熟起來。變得小心翼翼的。
錦朝小聲和她說:“我那裡有一座荷池的圍屏,是我原先繡的,你喜歡荷花嗎?不如我把那座圍屏送給你。”
陳曦點點頭,聲音很稚氣:“母親說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又說,“我房裡有座梅蘭菊竹的屏風。都用了好幾年了。我只見過繡荷花的圍屏,沒有見過繡荷池的,上面也有後花園荷池裡那樣的小亭子嗎?”
錦朝笑着點頭:“嗯。有小亭子,還有池塘邊的垂柳。”
陳曦就小小地點了頭。很期待荷池的圍屏,想了想又說:“那我也送你一張手絹吧,我跟着安嬤嬤學過繡蜻蜓。”
錦朝心想江氏的教導還是很不錯的,至少陳曦小小年紀就十分懂禮。
一會兒葛氏過來給陳老夫人請安。她穿着件藍底白茶的織花褙子,頭髮只梳了圓髻,戴一對銀丁香,樣子很憔悴,把陳老夫人都嚇了一跳:“老六媳婦。你這是怎麼了?”
怎麼會戴一對銀丁香出來,不知道的還以爲他們陳家苛待庶子媳婦呢!
葛氏笑了笑:“昨晚睡落枕了,不礙事的。”
陳老夫人就點了點頭:“你身體不好,不要和別人一樣睡竹枕、玉枕的。我那裡還有去年中秋曬的菊花,你收去做個枕頭。”
葛氏謝過陳老夫人:“您曬來泡茶的東西,媳婦怎麼能用來做枕,我那裡還有些決明子可以用。”
錦朝看葛氏眼下一片青黑,心想她應該是知道陳六爺的事了。丈夫養外室也就罷了,還要鬧到人盡皆知的地步,恐怕她心裡也很難受。而且她這樣唯唯諾諾的性子。遇到事誰也不說,幾個妯娌也和她不親熱,心裡更是要抑鬱。也就是陳老夫人平日還多愛惜着她。
陳六爺在外面眠花宿柳。她自然是話都不敢多說一句。
……所以後來,纔會落得那樣的境地。
錦朝招了葛氏過來坐,遞給她一碟窩絲糖:“……是剛纔母親拿來給兩個姐兒吃的,我嚐了一塊,入口化渣,甜而不膩。你也試試?”她記得葛氏喜歡吃甜食。
葛氏看了顧錦朝一眼,才喃喃了一句謝謝,撿了一塊窩絲糖放進嘴巴里。
秦氏則低聲和葛氏說:“六弟妹再不講究,母親這裡還有吳家大奶奶和二奶奶在。也不該戴素銀的丁香過來……幸好母親沒有說什麼。這些你可以注意着。”
葛氏點點頭:“二嫂說的好,是我不好……”嘴巴里還含着窩絲糖。聲音卻哽咽了起來,眼眶迅速紅了。秦氏都被她嚇了一跳。她是說了一句,葛氏再怎麼介意也不會哭起來吧!
葛氏卻控制不住,拿袖子擦着眼淚斷斷續續地說:“以後再也不會了……”
把打牌的幾個人都驚到了,陳老夫人忙叫了葛氏過去:“怎麼哭起來了,是不是受委屈了?要是真受了委屈,就跟娘說一聲……”向站着的王氏使了個眼神。王氏忙請吳家兩位夫人去稍間裡喝茶。
葛氏卻哭得話都說不上來,幾人忙扶着她坐在羅漢牀上,陳老夫人的聲音嚴厲了許多:“是不是老六又做什麼混蛋事了,崔氏的事我還沒有責罵他!你老實跟我說,你要是不說,我找他過來問話。”
葛氏拉着陳老夫人的袖子搖頭:“母親……不是……您別找他過來!”
陳老夫人見她不肯說,就吩咐身邊的綠蘿:“現在就去找六爺過來!把話給我說清楚了!”
葛氏這才慌了起來,拉住了綠蘿,小聲哽咽着:“實在是家醜,六爺叮囑過不能讓您知道的。也是那崔氏的事,四爺已經和六爺處理完回來了……”
錦朝嘆了口氣。
陳老夫人聲音更冷:“要老四陪着他過去?那東西又出什麼事了,鬧着要擡姨娘不成?”
葛氏頓時醒悟自己說錯了話。陳老夫人卻不再管她,徑直問葛氏身邊的丫頭紫荷:“你來說清楚。你要是也不肯說,我立刻賣你到山溝裡去。”
紫荷嚇得撲通一聲跪下,斷斷續續把事情說清楚了。
一時間衆人都驚住了,陳老夫人更是氣得手抖,“……他把人逼死了,一屍兩命?你們瞞着我這老婆子……要等到流言傳到我耳朵裡,我才能知道嗎?”指了綠蘿說,“現在就去把他給我找過來!”
陳六爺很快就被找過來了,他剛從崔家人那裡回來,還沒來得及歇口氣。陳老夫人讓他隨着自己去裡屋說話,他滿臉笑容:“母親。您也讓兒子歇口氣不是!”看着陳老夫人緊繃的臉色沒有絲毫放鬆,他不由得回頭看了葛氏一眼,葛氏還在哭。
女眷們留在西次間裡。錦朝安慰了葛氏幾句:“六弟妹,這事也不是怪你的。你可別再哭了。惹得憐惜你的人心痛,卻也沒有什麼作用不是。”
葛氏點了點頭,接過錦朝遞過來的汗巾:“讓三嫂看我笑話了,我就是經不住事的……”
正是這時候,陳玄青和陳玄新過來給陳老夫人請安了,陳玄青回來這幾日,一直在指點陳玄新功課。本想着陪陳老夫人進晚膳的,卻見次間裡衆人神色凝重。獨獨看不到陳老夫人的身影。而顧錦朝柔和和葛氏說話,葛氏眼眶紅腫,一看就是哭過的樣子。
他一一向長輩請安,等到顧錦朝的時候,卻頓了一下才道:“母親安好。”
錦朝淡淡地點了頭,並不想多理會他。
秦氏讓他過去,低聲跟他說:“你祖母在裡面和你六叔說話。”
陳玄青皺了皺眉,六嬸母在哭,六叔卻在裡面被祖母責問……究竟是出了什麼事?他問了句:“那是否派人去叫了我父親過來?”
秦氏點頭:“你母親剛纔已經派人去了。”
陳玄青下意識向顧錦朝的方向瞥了一眼。卻看到陳曦就坐在她身邊,正小聲和她說話。
顧錦朝側耳聽得很認真。對陳曦的樣子很柔和。陳曦很少孩子氣地對着別人耳語,那她應該沒惡待陳曦吧……他念頭剛閃過,突然聽到裡屋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隱隱還有陳老夫人的怒斥。
陳玄新好奇地伸長了脖子,卻什麼都看不到。
服侍的小丫頭給兩人端了熱茶上來。陳玄青並不想喝,隨手放在了高几上。
裡屋的門終於打開,陳六爺從裡面出來時垂頭喪氣。陳老夫人把他罵了個狗血淋頭,還非要他去寶相寺住半年,爲死的崔氏母子誦經祈福。這樣的日子怎麼過得……他擡頭看到葛氏,那是那張哭哭啼啼的臉。他這幾日所受的憋屈、煩悶都化作一股怒火,兩步上前問就她:“是不是你給母親說了?”
葛氏被他嚇了一跳,忙道:“六爺。我沒……”
陳六爺冷笑着打斷她的話:“上次我和崔氏,不也是你到母親面前哭訴嗎!要不是你跟母親說了。我能這樣對崔氏?她也不會去死了……你還有什麼好哭的,裝可憐給誰看!”
葛氏站起來。小聲地說:“六爺,這……這事怎麼能怪我……我,我要是知道崔氏有孕……”
陳六爺聽到她反駁。心裡怒氣更盛,“那你就要跟母親說,我不是早跟你說過不能亂說,你就想傳得大家都知道,看我的笑話!你跟我回去,好好給我說清楚……”揚手就想抓葛氏過來,卻哐的一聲把高几上的茶撞翻了。
陳曦就坐在高几旁邊……錦朝來不及多想,忙一把摟她過去,高几一斜,滾燙還冒熱氣的茶就全潑在她手臂和肩背上。
陳曦什麼都沒意識到,被放開的時候才哇的一聲哭出來。
秦氏忙把陳曦抱過去安慰她‘別哭’,又檢查她是不是哪裡被燙着了。王氏拉住錦朝的手問:“三嫂,燙着沒?”錦朝搖頭稱無礙。陳六爺則又驚又悔,誰把一杯滾燙的熱茶放在高几上!還燙着新進門的三嫂了,他忙給錦朝道歉,一時間次間裡十分混亂。
那杯茶……是他順手放的。但他不是故意的。陳玄青想到剛纔顧錦朝護住陳曦的動作,握緊了手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