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常滿臉堆笑地和陳玄青說:“……往這兒去有個湖,您去那裡吹風醒醒酒!”帶着他走上了石徑。
紀家在通州也是數一數二的富貴,西跨院的修葺更是精緻,半月形的湖泊,垂柳鳧水,蜿蜒的亭榭兩旁長了許多荷花,雖說天氣已經漸冷,卻還有幾個瘦骨嶙峋的蓮蓬孤立湖中,倒是別有一番風韻。
陳玄青立定在亭榭上,眺看着遠處一株槐樹。似乎是從東跨院伸出來的,已經過了處暑,槐樹的葉子落了大半,他能看到黝黑的枝椏。父親常和他說,做學問不算什麼難事,難的是經歷世事。勸他不以自己的學問自傲,要懂得收斂。
他原先也是不懂的,這些東西對他而言唾手可得,也沒有什麼值得倨傲的。倒是現在,他漸漸的就明白父親的意思了。
正如這些枯瘦的蓮蓬,有種悠遠的意境,並非盛荷滿塘時所能比擬的。
錦朝與青蒲也正沿着湖榭往東跨院去,錦朝正和青蒲說着該如何製作桂花糕,“……用魚膠粉和糖霜燒熱拌勻了,加桂花、枸杞,若是你喜歡,還可以加山楂……”她說到一半,青蒲正聽得津津有味,錦朝卻看到湖榭上站着一個人,湖面煙波浩渺的,那人穿着青色細布直裰,背影清瘦高挑,烏髮用檀木簪子綰了,卻顯得有幾分仙風道骨,彷彿要隨風而去了。
錦朝立刻就認出這是陳玄青,她原先喜歡他的時候,還覺得少年的時候太瘦弱,看着讓人憐惜,還送過一大盒補品給他,這自然又是個愚笨的舉動。不過對於一個耽於愛情的女子來說,她又怎麼知道愚笨不愚笨呢。
湖榭只有一條路,她要是往前走難免要和陳玄青碰上。她要是往後走,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她胸懷坦蕩,何必在意這些呢。錦朝打定了主意,就徑直往前走去。
青蒲看着陳玄青,心裡有幾分緊張。大小姐原來那樣喜歡陳玄青,她覺得很不妥。也不知道大小姐現在還有沒有這樣的心思……眼看着大小姐腳步頓也不頓的向前走,青蒲也有些急了,低語道:“小姐……咱們還是往回走吧,這樣碰上陳七公子也不好……”
錦朝一看青蒲,就知道她在想什麼。她抿脣一笑:“不過是借道而已,沒什麼的。”
站在陳玄青旁的高常眼尖,一眼就看到了正走過來的顧錦朝,忙躬身行禮:“表小姐也在!”
陳玄青聽到腳步聲已經回頭了,卻見着是顧錦朝。眉心又蹙起了。
不怪他多想,顧錦朝原先喜歡他的時候,什麼事沒做過!她還曾經從花會上跟着他到過國子監,幸好沒有別的人看到,不然他壞了顧錦朝的名聲。豈不是要娶她……難不成她這也是跟着她出來的?不然本該在東次間吃飯的,怎麼會無端跑到這裡來……
想到這裡,陳玄青心裡就一陣寒。讓他娶顧錦朝……還不如一劍砍了他!
他輕聲道:“你先後去幾步,我與表小姐說幾句話。”是對高常說的。
他一定要把話說清楚,斷了顧錦朝的心思,她這樣的喜歡自己……他可是萬萬承受不住的!
高常愣了愣,這陳七公子是什麼意思。不過這裡還有青蒲在。兩人也不算是獨處。便聽了陳玄青的話退到遠處去看着。
錦朝擡頭看着他:“陳七公子有什麼話想說?”
陳玄青嘆了口氣,淡淡地道:“顧家小姐,男女之妨重於山,你以後切莫這樣了。也不要和我寫信、送東西。我自幼就定下親事了,是不可能喜歡你的。”他說得十分委婉顧及錦朝的面子。
他幼承庭訓,也知道君子謙謙。顧錦朝卻實在把他逼得沒辦法了。不然他也不會對一個女子失禮。
想起顧錦朝上次託人給自己送信,還曾經問他有沒有讀過《剪燈夜話》,陳玄青更是覺得心中煩悶。他雖說學問制藝不是最好,但也是北直隸的經魁,正正經經的書香門第出身。她竟然拿《剪燈夜話》這樣淫豔的市井小說來污衊他!
寫信?顧錦朝都不記得這事了。陳玄青這麼一說她纔有點印象,細細一想不由得苦笑。
以前每月她都會託人悄悄給陳玄青遞信,多半是些閨閣瑣事,那時候她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表達傾慕都是十分隱晦的。
錦朝也笑道:“陳七公子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以後切莫怎樣?”要說什麼寫信送禮的,她肯定早就沒做了。也不知這陳七公子聯想到什麼,要這麼說她。
陳玄青面色一僵,她怎麼這樣不識趣!
他聲音也冷了幾分:“莫不是你跟着我出來的……不然你該在裡面的。原先你做的那些事,我也就既往不咎了,但是顧大小姐也要持重身份,女孩子家的要是不矜持,也沒有人會喜歡的……”
原來是誤會自己跟着他出來!
錦朝聽了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想了想該如何委婉表達一下,她已經沒有這個心思了。就聽到不遠處的高常又喊了一聲:“三少爺、安少爺安好!”聲音格外大,這是要提醒他們的。
錦朝轉過頭看,紀昀和安鬆淮說說笑笑地朝他們走過來了。
安鬆淮看到顧錦朝回頭一望,心跳都快了些。他咳嗽了一聲,儘量站得筆直一些,和紀昀說話也力爭拿出自己最溫和有禮的姿態。剛纔他攛掇紀昀出來,路過東次間的時候往槅扇裡看了一眼,卻沒有看到顧錦朝,心裡正沮喪失落,連紀昀拉他散步都有沒有興致了。
……沒想到顧家小姐竟然在這裡!
紀昀見到顧錦朝,也笑着問她:“表妹不是回棲東泮了嗎,怎麼還在這兒,還遇到了陳七公子……”
錦朝笑笑道:“我守制不能進筵席,就想着順道去採一些桂花,好做一些桂花蜜。”她把手中的錦帕攤開,果然是一團淡黃的桂花。
陳玄青心裡卻咯噔一下,她說自己在守制?
她是因爲守制,所以不能參加筵席?
陳玄青纔看到她胸口一塊小小的麻布,顧錦朝穿得太素淨,這塊麻布也不明顯。他竟然一直沒有看到。也就是說,顧錦朝是因爲守制纔沒有參加筵席,出來之後一直在採摘桂花。根本就不是跟着他出來的,他剛纔還如此自作多情,讓人家以後別再跟着自己……
陳玄青抿住了嘴脣,覺得自己剛下去的酒勁兒又上來了,臉有些發熱。
安鬆淮就笑眯眯地道:“想不到顧家小姐還會做桂花蜜,不知道我有沒有那個口福可以嚐嚐?”
紀昀聽到安鬆淮的話,狠狠地戳了他的腰側一下,這說的是什麼話!他平時雖然散漫,但也沒有這樣不懂禮過,還真是色迷心竅了。
錦朝微愣,安鬆淮什麼意思……她擡頭一看,卻看到安鬆淮滿臉堆笑,不動聲色地笑道:“……自然是可以的。”
安鬆淮十分高興:“那……那就煩勞顧家小姐了,不如等你做好了我再來紀家……”
他望着顧錦朝,卻發現她微笑不語,安鬆淮愣了愣,腦子裡轟然一聲。他真是頭腦發暈了,這說的是什麼話,他都是訂過親的人了,難不成還想壞了人家姑娘的名聲……
“我只是說的玩笑話,姑娘不要放在心上。”安鬆淮支支吾吾地道。
顧錦朝笑了笑:“自然是不會的。我還有事,先行離開了。”她屈身行禮離開,陳玄青她不願意多見,那安鬆淮對她過分的熱情,她都覺得十分別扭,可不想在這兒呆下去。
安鬆淮看着顧錦朝離去的背影,有些悵然若失。紀昀就冷冷地道:“我告訴你!我表妹可是我祖母放在心尖上疼的人,你可別再這樣了!不然我祖母不會放過你的。”而且他覺得,祖母似乎有意向讓表妹和二哥結親,那他肯定要看好二哥的媳婦啊,讓別人惦記了怎麼辦!
安鬆淮自知理虧,沒有說話。
陳玄青看着安鬆淮,心裡不明白究竟是怎樣一種滋味,他是想說顧錦朝不值得喜歡呢,還是想說顧錦朝喜歡的是他呢。但是剛纔那事,確實也是他太過了……
顧錦朝剛纔離開的時候看都沒看她一眼,這次她見到自己,也沒有任何不尋常的舉動……以至於他現在都有些懷疑,是不是她已經不喜歡自己了。
陳玄青想了想,低聲問紀昀:“……不知顧家小姐守什麼制?”
難得見他對什麼事多問的,紀昀也沒有隱瞞,就說:“表妹的母親剛過世兩月,因父親還在,就服齊哀……我看錶妹也不容易,都清減許多了,人也不如原先愛笑了。”
她母親剛死,所以纔要避開筵席。自己卻還以爲是跟蹤,還把人家羞辱了一番……
陳玄青的生母江氏也是前年過世的,他十分能體會母親過世的那種痛苦。
想到這裡,陳玄青心裡生出了幾分愧疚。顧錦朝以前再怎麼無禮,他也不該這個時候說她,她畢竟正是悲痛的時候。而且人家也沒有想跟蹤他,不過是採摘桂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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