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氣氛越來越詭異。
在“涼城客棧”對過斜刺裡,有一座被廢棄的殘樓,它的名字就叫“爛尾樓”。
這裡原是土財主西門大瓜的舊宅,西門大官人跟鎮上賣炊餅的武大餅老婆潘金簾通姦,潘金簾爲姦夫鳩毒親夫被縣衙劊子手刀起頭落,西門大瓜也吃了幾年官司,出獄後大小老婆早已卷財私奔,家道由此落魄。(參見《血饅頭》卷第四章)
然而,就在這個大雨滂沱的黃昏入暮時分,西門大瓜的“爛尾樓”裡,卻多了很多生面孔。
四個“山西”商客、兩個“四川”腳伕、五個“江南”書生、還有六、七個操着京話官腔的男女,這些人都圍攏在一個挎刀佩劍、雄壯威嚴的大漢周圍,神情恭謹,等候指令。
那大漢正是率衆自“涼城客棧”退走的拓拔東野。
他正用手裡的單筒“西洋鏡”,觀察對面的情況,圓形的視野裡,墨小黑正氣急敗壞的指揮着兩隊白衣少年男女,在雨中佈防要津、封鎖街道,亂作一團,也忙作一團。
遠視鏡裡,拓拔東野甚至可以清楚的看到墨小黑緊張到突跳的額頭青筋,他伸出中指,向着鏡子裡的墨小黑眉心虛瞄了一下,嘴裡發出“嗖——”的一聲輕響,然後放下鏡筒,開心的笑了。
看到親衛總管笑了,圍在四周的那些“權力幫”外堂高手,也暗中舒了一口壓抑良久的氣。
“西門堂主。”拓拔東野在喚人。
人叢中馬上擠出一個戴着瓜皮小帽、未老先衰,還算英俊的落魄中年人,他拱手恭聲:“總管大人,西門大瓜在。”
——恐怕在“北涼城”生活了一輩子的老人,也決然想不到,這個坐牢前魚肉鄉里搶男霸女、出獄後死乞白賴混吃混喝的西門大瓜,竟是“權力幫”十大外堂設在“塞北”的“獬柱堂”堂主!就跟“東海”漁民怎麼也料不到魚市小霸王“天羅地網,巡海夜叉”葉良辰是爲蔡京賣命做事的“龜傑堂”堂主,如出一轍!
“西門堂主在客棧裡的眼線,有發來最新進展狀況嗎?”拓拔東野以高位者的姿態詢問道。
“回稟總管大人,”西門大瓜謹慎加小心的道:“根據線人傳遞出來的信息,陳劍豪陳大少和總堂‘三十六派’的三位好手,已經陣亡;苟虞侯和他的部署,已經被‘殺人王’困在裡面了,一起被困在客棧裡的,還有童大公公座下的大將‘三才道人’唐三彩和六位受傷的太保爺;樓上的情況,目前尚不清楚。”
拓拔東野沉“哼”了一聲,道:“連結伴同行的鄉巴佬底細都沒查清楚,就貿然行動,陳子楓那廝,死的一點兒都不冤。”
就聽身邊一個“江南書生”心有餘悸的道:“這還要幸虧總管大人及時察覺到‘殺人王’已到了這裡,並及時用暗語通知屬下們及時撤離,要不然的話,現在被困在裡面的,就不止唐三彩他們了。”
又聽另一個麻衣川中漢子道:“看情形,‘騰訊堂’那些娃娃兵忍不住要向客棧發起衝擊了,總管大人,我們也行動吧?”
“不急,”拓拔東野一擺手,威嚴的道:“山西四賈、西川雙煞、江南五秀士、京中八隱,你們給本總管聽仔細了,你們都是大公子蔡攸蔡大人,重金聘請來做事的人,各位或許在地面上都充得上一號人物,但在‘權力幫’,在我拓拔東野面前,還輪不到你們拿主意!”
一十九名武林豪客,都紛紛打拱稱是,不敢頂嘴。
拓拔東野滿意的一點頭,喚道:“西門!”
西門大瓜當即禮道:“在。”
拓拔東野語態比夜雨冷風猶要嚴峻三分的吩咐道:“待會兒‘騰訊堂’的人一將熊東怖接出,立即發動全力格殺熊二,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西門大瓜沉聲應答:“屬下明白!”
就見一個“山西”大胖子絲綢商人,手指對面街上,失聲道:“‘騰訊堂’的人動手了!”
衆人望過去,舟行早調兵遣將,已準備強攻——
舟行早已不得不採取強硬措施!
因爲,“騰訊堂”的一個弱冠少年,剛一接近門口,就被客棧裡飛出的刀光斬中,他倒在狂風暴雨裡,臉衝着他的同伴們,“咕嚕咕嚕……”的冒血聲裡,他的語音細若柔絲,但依然隱約可聞。
這個生長於殷富之家血氣方剛投筆從戎一心想報效國家達成凌雲之志的熱血少年,一被好似來自天外的刀光,切斷了喉嚨,但仍未斷氣,他還在對着雨中的同伴說話,他想告訴同伴們:
走!
快走!
快快走!
不要過來!
走走走走走走走!
裡面的那個人不是人!
他是煞星、是惡魔、是殺人狂!
可惜,他那些同樣熱血、同樣年輕的企鵝夥伴們,誰也聽不到他說的是什麼,儘管他想說的這些無言話,戰友們都感受到了!
裡面的屠斬,在電閃雷鳴中又“嘿嘿嘿嘿嘿嘿嘿”的笑道:“死了四個……”他猛然揮刀斷喝:“外面餘下的一百零九個自動送死的,要我殺出去、還是你們自己進來納首受死?”
他這句話又是望着冷若芊說的,少女搭在小蝶肩上的手指,似已全冰凍。
小蝶彷彿也覺察到了這一點,她反而把手搭於冷若芊的冰涼的手背上,來溫暖她。
人在江湖,越是患難,越要相濡以沫。
突聽門外,一人暴喝一聲:“企鵝扣扣,殺!”
然後,一刀就劈了進來!
這一刀劈的極有氣勢,以致一刀落下,大家皆以爲又是屠斬出刀殺人了。
其實不是。
門外出刀的是“騰訊堂”第一悍將“血河刀客”!
姬北命!
他是“血河派”唯一的傳人,同時也加入了“左相府”成爲“騰訊堂”的戰將,更是大將。
他也是用刀。
一把生滿鐵鏽、卻將名噪一時的“獨臂刀王”洛正熙斬於馬下(參見《紅絲巾》卷)的“釋刀”!
姬北命一刀所下,屠斬再快也不及反擊,他只能挺刀一擋。
“當”的一響,星火四濺。
姬北命一刀無功,挺刀再劈,刀光如雪,更如血。
屠斬大喝一聲:“來得好!”又硬架住一刀。
少言寡語的姬北命,一言不發二話不說——
第三刀又迎面劈下!
嗜殺好戰的屠斬怪叫一聲,他又架住一刀,而且還反斬一刀!
刀過血濺,姬北命悶“哼”一聲,翻手又是一刀急劈!
屠斬震腕擋過第四刀,又反刺兩刀。姬北命連連中刀,腳步蹌踉,但他兇悍無比的,反手又劈一刀!
自衝入客棧開始,姬北命已一氣攻了屠斬五刀接了“殺人王”三刀。
他連中三刀,全身是血,不過他仍然屹立不倒,還在戰鬥。
看來“殺人王”的不敗神話,就要給他打破、毀滅!
墨小黑本來在外面、在雨中,他要率領企鵝部屬,接應舟行早劫持熊東怖的行動。
眼見夥伴接連中刀、步履踉蹌,此際他也不管不了組織的命令,他搶在舟行早之前,一步倏地搶入客棧,手一起,“墨玉劍”就刺向屠斬——
同時,姬北命又竭力劈出了第六刀!
兩人之間,共事多年,並肩作戰早已配合的親密無間。
只要墨小黑的“墨玉劍”抵住了屠斬的殺人刀,姬北命的“釋刀”,就一定能斬殺此獠!
並肩殺敵,聯手除魔,墨小黑與姬北命皆身先士卒,拼命敢死,勇於爭先,不落人後!
劍起劍落,刀起刀落。
外面下着雨,大雨。
雨中是許許多多白色風氅,青竹斗笠的慌亂年輕身影。
“大家不要慌!包圍客棧!”舟行早將一衝入客棧,就要舉步登樓,然後電光就在雨中飛起——
然而,那並不是電光。
是刀光!
屠斬的刀光!
和刀光一齊飛起的,還有人頭——
鮮血迸噴,血水混入雨水裡,染紅街道,人頭落在地,順着石階亂滾。
待舟行早發現自己進入客棧不能及時保護、調度自己的部屬時,他馬上掠出外面搶救同伴之際,外面的白衣少年,已只剩六十餘衆,其他三十餘人,則已倒在雨水窪溝中。
只見屠斬神容振奮表情亢奮的喚道:“門外還剩六十七個兔崽子,都滾進來,讓本王一一了斷你們的狗命!”
面對“騰訊堂”兩大高手的夾擊,屠斬還能騰出手來斬殺門外三十餘衆,這簡直是聳人聽聞駭人聽聞!
舟行早怒了,他一回頭,已看到一件令他更爲驚駭恐怖的畫面——
這個畫面,足以摧毀他的信心、粉碎他的戰志!
——屠斬第一刀震飛了墨小黑的“墨玉劍”,第二刀反身突進,直劈姬北命胸膛,姬北命早已吃了對方几刀,他只是強忍不倒而已,他已無力抵抗屠斬的第四刀!
他不能,墨小黑能!
墨小黑能?
他手中無劍,又怎麼抵擋?
他狂笑着,他用身體替姬北命擋了那一刀!
“老北,我不行了,以後不用再擔心我和你搶小尾巴了……替我好好照顧她……別欺負她……”血流如注的墨小黑,終於一顫、再抖、跪地、倒下、死亡。
“小黑!”懷抱墨小黑的姬北命仰天大哭——
“黑子——”外面風雨中的舟行早悲聲長嘯!
這個時候,彌留之際,墨小黑恍惚又看到了“五味廟”前,那個眼眯眯,脣紅紅,齒白白的的女孩子,很好看、很好看的地向他笑了一笑。
那一笑,美得像一個夢。
鳶尾花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