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九斤放下肩上的菜挑子,一屁股坐在山石上,大口大口喘着氣。
這條崎嶇不平的山路,蔡九斤已經走了將近四年。路的盡頭,是山頂的“流花寺”的“積香廚”,蔡九斤已經爲寺廟裡提供了十三年多的青菜和廚料。
蔡九斤的菜,新鮮無蟲,價格公道,尤其那些清晨才從菜園子摘下的青菜,青的葉白的梗,還沾着清澈喜人的新鮮露水,已不必下鍋,就已經相當能引起人們的食慾了。
自上一任“流花寺”主持無花大師起,蔡九斤的葉菜、蘿蔔、番薯等菜色,就受到寺廟裡的僧侶們歡迎好評,即使別的菜販把菜價主動壓低找上門來搶生意,這些肥頭大耳的大師父們,也從未考慮過換個供應菜販。畢竟,香火鼎盛、金主輩出,且有着官府關照的“流花寺”,是不在乎那幾個小錢的。
尤其近年來,無花大師精神分裂,姦殺數名民女悔過自殺(參見《曼陀羅》卷),據說“少林”總院又簡派了無胡、無熊、無虎、無蟻四位大師來“北涼鎮”主持寺院後,更是增加了蔬果的購置數量,而且每日遞增。
對於這種情況,蔡九斤有時候也會暗自納罕:“不見寺院有增加剃度僧侶,只見菜果需求數量逐次增加,這些大和尚的飯量,倒是越來越好了。”心下偶爾狐疑,蔡九斤倒也是不太在意,畢竟,四位新主持出手大方,每次都不少給小錢,他也樂得多賺一些,家裡還有兩個娃兒要他養活,生活也是不易。
因爲菜擔子的分量沉,所以十幾裡的山路,即使年輕力壯的蔡九斤,也得歇上三歇。
昨天傍晚,他已經約好了幾個朋友,今天完工之後,去“涼城客棧”找若霜姑娘喝幾杯。
蔡九斤有一個從小玩到大的朋友,叫朱四兩,一個殺豬的豬肉販子。朱四兩有一個打斷骨頭連着筋的連襟,叫彩戲師,一個耍戲法的藝人。(參見《蝴蝶夢》第一卷)
蔡九斤、朱四兩、彩戲師,這三個人新交了一個朋友,是新近上任的縣城總捕頭,叫做獨孤殘峰。
自從“北涼”總捕“九指神捕”敖近鐵,被“摧花公子”公子明殘害(參見《屠城殤》卷第二章)後,其職位由臨縣“黑水縣”的副總捕頭獨孤殘峰接任。
與虯髯如戟、人高馬大的敖近鐵形象相比,獨孤殘峰很年輕,很文靜,像一個焚香夜讀的讀書人,多於像一個緝盜查兇的淄衣捕頭。
獨孤的性格很好,尤其他笑的時候,整個人兒像一尊高高瘦瘦的精緻瓷器,漂亮得連用來插花置筆都覺得太魯莽、太褻瀆。
他的人緣更好,他是縣太爺席青谷的遠親,他卻沒有官爺的架子,所以在走馬上任不到一個月裡,就和一個菜販子、一個殺豬的、一個耍戲法的,成了不錯的朋友。
朋友很多種,獨孤殘峰無疑是很有用處的那種。
有一次,蔡九斤五歲的小兒子得了重病,急需一大筆錢買藥,夫妻兩個急得抱頭痛哭,獨孤殘峰聽到這個消息後,馬上第一個趕過來,將自己當差六年攢下的俸祿,全數丟到了桌上。
還有一次,脾氣會火爆的朱四兩,失手打傷了上門買肉賴賬的一個潑皮,被下在牢中,又是獨孤殘峰上下打點,在衙門裡走動說清,纔將朱四兩從囫圇裡撈出來。
再有一次,彩戲師在給一個城中富人壽宴上,表演戲法時,被主人家的姨太太相中,偷偷給了不少的銀器,彩戲師一時糊塗,就和那姨太太滾上了牀,被主人家當場捉姦,打個半死,還是獨孤殘峰出面,恩威並施,擺平了此事。
什麼是朋友?這就叫朋友。
現在,獨孤殘峰和另外兩個朋友,就在山腳下的涼棚等蔡九斤,等他結伴去喝酒。
“流花寺”就在眼前,前面山路上的香客絡繹不絕,後山的道上卻安靜如常。
其實上山和人生的路途一樣,上山的路不止一條,會有兩條或者很多條;但大多數的人,都會習慣於去擠那條熱鬧又好走的路,而忽視其他冷僻難行的小徑,因爲從衆,更因爲惰性。
其實,直要達到目的地,選擇走哪一條路,並不重要。
一想到“涼城客棧”裡冷若霜那張冷豔豔、俏生生的臉兒,蔡九斤就重新挑起了菜擔子,加快了腳步。
蔡九斤是有家室的人,他的老婆是個粗手大腳、不擅言辭、更不解風情的農家婦,她的眼裡和心裡,都是幹不完的農活和兩個永遠不聽話的孩子,即使到了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夫妻兩個的例行房事,也是枯燥無趣,以至於,蔡九斤在做的時候,總感覺自己在和朱四兩肉案上的一堆肥肉運動。
甚至,有幾次,他的女人在他運動的過程中,已經鼾聲如雷的呼呼睡去。
家庭的重擔,繁重的勞動,這個木訥辛苦的女人,她太累了。
不知道從什麼開始起,生活逐漸好起來的蔡九斤,喜歡上了流連在酒樓客棧,愛慕上了那些清春動人的少女,哪怕是和冷若霜說上一兩句話、看上一兩眼,他也覺着生活充滿了意義。
遠處山巔有陣陣鐘鳴,信徒香客們合十梵唱,蔡九斤便循鐘聲上了“小姑山”,入了“流花寺”。
“小姑山”原來是一座無名荒山,它的名字是有來由的。
據說本朝開國之處,大國小邦林立,兵荒馬亂,有姑嫂二人,隨着一夥逃難鄉親爲躲兵災,避入深山。當時夜間山裡的蚊子大如蠅豆,漫山遍野,嫂子和鄉親們都躲進“流花寺”驅蚊,唯有她的小姑子不願以女兒之身,和大羣男人同處一室,倔強的留在野外,最後被羣蚊活活咬死。後人爲紀念這位小姑的貞潔,就將此山喚作了“小姑山”。
“北凉”一帶,近年來天災人禍頻發,官府的無能,使得到“流花寺”來上香求佛的善男信女,也越來越多,與日俱增。
香菸裊繞中,蔡九斤薰着了眼,掉落了眼淚,他便想找個香火煙氣少的地方休息一下。
剛好有幾個外地的香客,跟寺裡的知客僧人發生了爭執,蔡九斤挑着菜籃子,一直往內殿走去,誰也沒有留意到。
寺院的範圍很大,就連來過無數次的蔡九斤,無意中也迷了路。
他現在所處的位置,是一個偏僻的佛殿,之前蔡九斤從來沒有來過,他一面揩着淚水,一面瞥見神龕上的龍神塑像,青鬱獰猙,不似善類,青龍爪牙之下裸女之像妖冶如生,讓人一看之下,臉紅心跳,浮想聯翩。
蔡九斤吃了一驚,心忖:“這寺廟內殿裡,不供奉如來觀音金剛羅漢,怎麼供奉起這般邪淫之神來?”
他目光瞥處,又有了意外的新發現。
青龍神像後面的角落裡,地上丟着一個粉紅色肚兜。
蔡九斤強按捺住狂跳不止、幾乎就要飛出的心臟,他看看四下無人,上前拾起那條紅肚兜,香氣猶在,顯然是女兒家遺落之物。
這莊嚴清寡的僧廟內殿,怎會有女人的隨身用品?
就着微弱的燭光,蔡九斤再一細看,就看到了粉紅肚兜一角繡着的兩個清秀小字:
漫玉!
漫玉不是鎮上“漱玉齋”掌櫃金誠武的兒媳閨名嗎?這小娘子不是失蹤了好幾日了嗎?她的手帕怎麼會丟在這裡……
蔡九斤似乎想起了什麼,他丟下菜挑子,臉色惶怖的快步離開。
只是他走出那座偏殿時,卻給一個高鼻、深目,濃須、碧眼的中年胡僧看在眼裡。
就像在山上撞見了鬼,蔡九斤越走越急、越急越慌、越慌越快,甚至過橋時險些被高低不平的橋板絆倒。
他剛一上橋,忽聽背後有人叫了他一聲:“檀越請留步!”
蔡九斤一諤,他回過身,就看到一個容貌不與中土僧人相同的胡僧。
蔡九斤還未來得及開口說話,突然之間,兩根無形鋼錐,自鐵索橋底破板而出,自腳心穿透他的腳背。
蔡九斤痛嚎一聲,胡僧平飛而起,雙掌向他平平拍出!
蔡九斤慌亂中雙掌平推,與胡僧接個結實,卻覺對方掌力並不如何厲害之際,突覺兩個掌心俱是一痛,原來已給對方兩根幾近透明的銳刺穿破透!
蔡九斤狂嚎,忍痛長空拔起,他的三個好友就在山腳下,只要逃到山下,他就有機會將他洞察到寺院的不可告人大秘密,公諸於天下——
然而,他已經沒有機會了!
胡僧袍袖一揚,一蓬透明尖刺,全打入蔡九斤體內。
蔡九斤跌落入山澗。
他雙腳剛沾上水,兩隻足踝已給溪水下冒出的兩名僧人揮長刀斬斷;他還未來得及抵抗,雙手又被長刀砍去;他張口欲呼,胡僧足尖倒鉤,倒栽下來,左手抓住他下顎一扳,右手一探一拔,把他的舌頭抽拔了出來。
蔡九斤想還手,手已斷;他想拔腿逃跑,腿已斷;甚至他想大聲疾呼,他的舌頭已斷。
等待他的,只有死神,以及對家人滿滿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