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閉門密談,直至凌晨才散。
阿滿躺在牀上難以入眠,聽到開門的聲音,一咕嚕從牀上驚坐起,從窗紙洞裡往外看,看見王穩整個人好像都瘦了一圈,臉色黑沉,跟暗沉的天色有得一比。他的步子又大又快,飛快越過溼滑的石板地,回到他所住的偏房,反手摔上門,都沒用心插上門栓,任兩扇門板虛掩,那方正好當風,雨漸大,風助雨勢,沒一會兒只聞雨響。
阿滿坐到牀邊,細細想着心事。
她需要個孩子。
阿滿不傻,她知道景王對他沒有幾分真心,不過是此番落難□□難舒,那夜糊里糊塗做出了事情,如今再想抽身都是妄想,只有再賭上一把,有了孩子,孩子那就是景王的長子。至於景王的處境,阿滿也想過了,前朝有過叛亂的皇子最終圈禁終生。但不管是圈禁終生還是僥倖得勢,阿滿跟着他都比老死宮中或者是被攆出王府要強。畢竟這裡是京城,這裡充滿機會,離權貴最近,就算是圈禁,也是王府。而且今上龍體似乎並不康健,年歲一久,等下一任新皇登基,這叔叔的兒子或女兒說不定也有重新冊封的一日。
阿滿從沒覺着目標這樣明確,感覺自己充滿了鬥志,很踏實地重新睡去。
這一覺睡到天光大亮,阿滿的屋子只有午後才能照見太陽,她睜眼看着白晃晃的窗戶,被一聲悶響驚醒,心道不好。跳起身抓起衣服一邊胡亂穿着,走到門邊,隔着門縫瞧,對面主殿和偏房都關着,難怪這時候都沒人擾她清夢。
她記得迷迷糊糊聽到的響動,可團城就一進院子,巴掌大,院子裡靜悄悄的。阿滿想起了庫房後團城三老的會面,一時好奇這麼些日子這三人是怎麼躲過去的,竟然全沒碰見。
阿滿打水的時候悄悄尋過去,那三個老太監正碰着頭撅着屁股不知商量着什麼,阿滿正想縮頭,無常猛回頭盯住她。她只好閃出半個身子,訕訕地說:“我來找蓑衣。”
“這兒沒蓑衣。”駝子開口,竟然口齒伶俐。
“哦哦,那我去別處找找。”阿滿趕緊撤走,卻聽背後說:“小丫頭,想活命就躲遠點兒,別哪兒都往前湊。”
阿滿嚇得真跳了一下,被無常陰森的口氣嚇的,趕緊跑走。
“你跟她說幹嘛?”可惜聾子洪亮的嗓音還是傳進阿滿耳中。
阿滿扶着水缸,水中的臉驚慌無措,她想起無常回頭時的眼神,突然納悶這團城裡都是些什麼人?
阿滿洗了把臉,細細琢磨無常的話,他勸自己不要往前湊。阿滿不明白是要他不去打擾他們仨,還是不去主殿。無常雖然嘴上刻薄,但阿滿直覺這人不是個坑害人的貨。又想起王穩的行蹤難定,昨夜的深夜密談,還有景王的忽冷忽熱,阿滿意識到自己恐怕得真的躲遠一點兒,說不好小命玩玩兒,一命嗚呼。
可她夜裡才下了決心,這立馬就要推翻,真是,唉,真是……
難道她這輩子就真的要這樣了?或許無常是一夥大俠,能把自己帶出團城?阿滿越想越怕,她怕被人殺人滅口。這種蕭牆隱秘,她一個小小的宮女真跟臭蟲一樣。不管如何,小命要緊,阿滿決定以昨夜受涼爲由躲開風頭。可又擔心王穩那麼厲害的人看出她的小動作。
阿滿實在多慮了,到晌午的時候,她就覺着頭暈身沉----真的病了。
王穩來時,見她哼哼唧唧一副病態加羞態,也就沒再強求。
人都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阿滿這一病三四日,每天強打精神燒水,不停灌水,用熱帕子搓身上,多睡,這是她家的老法子,一病就這樣三管齊下,倒有奇效。阿滿這幾日就餓了就吃些存着的點心,瘦了一圈。也沒精力去管外頭的事情,期間無常倒來過一次,這老頭很是嘲笑了她一番,留給她一盤米糕,她就靠這米糕過了第四日。
第五日一早,阿滿開了門,是個好天氣,暖洋洋的太陽,曬得阿滿很愜意。她敲開無常的門,不管他被吵醒的臭臉色,堅定地討到了一碗冷飯,阿滿也沒道謝。回自己屋裡,燒了開水,把冷飯泡熱吃了。吃的時候,她看着斑駁的四壁,一張牀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幸好還有一盞油燈和一個缺口的火爐是熱的,還有手中這碗熱湯飯,她的淚叮咚叮咚落進碗裡,有的滑進嘴裡,鹹的發苦發澀----正好這飯沒味道。
本就是病軀,傷情又吃飯出了一身汗,精神不濟,阿滿歪到牀上,昏昏然睡過去。
夢裡阿滿睜開眼發現回到家了,書桌上是她喜歡的花箋,字帖半展,牆上掛着她最喜歡的一副山水,窗外是扶疏翠竹,兩隻黃鶯正嘰嘰喳喳吵鬧着,她正躺在自己的雕花牀上,蓋的是娘才縫好的新棉被,爹孃正圍在牀前,問自己想吃什麼。阿滿雖在夢中,猶覺悲喜難以自持,抱着爹孃放聲大哭。她還聽見爹說:“去年都及笄了,都是大人了,還哭鼻子。”話裡的寵溺讓阿滿越發悲傷。
阿滿睡夢中哭醒,雙眼朦朧地看見牀前真坐了個人。她眨掉眼淚----她是掉進更深的一個夢裡去了,她竟然夢到景王坐在她牀前,正笑眯眯望着她。
“怎麼了?哭得這麼傷心?”景王竟然指了指旁邊說:“病好了麼,這幾日都沒見你,這是雞絲粥,病中吃最好。”
看阿滿沒動靜,景王稍稍看了下那盛粥的碗,拿起來,用三根指頭託了,遞到阿滿嘴邊。阿滿張嘴,一股鮮香竄上來,讓她醒了一半,粥滑進嘴裡,竟然是溫熱的----這不是夢!
阿滿猛然驚醒,深處雙手捧過粥碗,對景王匍下身去,說:“奴婢該死,奴婢睡糊塗了,奴婢該死……”
景王哈哈一笑,說:“你竟然以爲是做夢,把孤也當成夢裡的人了?你做什麼夢了,哭得那樣傷心。”
景王含笑等着阿滿回答。
阿滿卻看着近在咫尺的笑顏癡了。
她這副樣子把景王逗得又笑了。
“奴婢,奴婢夢到回家了。”阿滿羞窘地低頭。
景王靜默片刻,說:“難得你這樣小便別離雙親,好好歇息吧。明日再來看你。”說罷又朝阿滿溫柔一笑,出門去了。
阿滿捧着的碗還有餘溫,看着景王挺拔的背影融進夏日灼灼的日光裡。
他或許是有幾分喜歡的。
阿滿的心因這短短的幾句笑語開始盪漾。
可是第二日景王沒有來,王穩似乎帶來了很重要的消息,且在白天出現在城頭。
就在這天夜裡,團城封閉了近一個月的門被打開。
門外是通明的火把和燈籠。
景王妃立在最前,來迎她的夫君。
景王背對着阿滿,阿滿只能看見他微微顫抖的手指,還有僵硬的脊背,但是在王妃張開懷抱擁抱他的那一瞬,阿滿清晰地看到景王彷彿卸下了什麼,用力地張開雙臂緊緊懷抱住這個女人,他在用盡全身的力氣去給予,這一刻阿滿突然覺着這纔是景王李慈煥,有嬌妻美婢,奴僕環繞。
衆人皆淚眼潮溼。
夫妻二人放開,王妃牽起景王的手,笑着攙他走。
景王頓住腳,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回頭看了一眼。
阿滿似有所感,以爲景王看的正是她,她等的就是這片刻的遲疑,忙撲上去跪在地上,欣喜又悲慼地喊道:“恭喜王爺!”
衆人都有些意外。
景王妃看了眼阿滿,又看景王,眼中瞭然。
王穩在一邊道:“這些日子多虧樑阿滿姑娘了。”
王妃看了他一眼,朝左右示意,領着景王走了。
阿滿茫然不知所措。
王穩推她;“還不謝王爺王妃。”
阿滿醒悟,撲地跪拜,口中道:“奴婢謝王爺王妃大恩。”
前頭景王低頭與王妃說話,笑着側頭看了阿滿一眼,似乎輕輕嗯了一聲,朝前走了。
兩個小丫鬟等着阿滿,阿滿奔回去在屋中找不到合適的包袱,就扯了那件來時穿的繡花錦緞的裙子,把隨身要緊的物件都堆上去,胡亂打成結,抱在懷中迎着那璀璨的火光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