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念頭一起, 如同隆冬破了一扇窗,八面風呼呼灌入,難以遏制。
“來人!”阿滿連呼幾聲, 見來的是春妮。她才警覺自己被夢靨了, 這樣大驚小怪有些可笑, 對着春妮略受驚嚇的臉, 只得故作淡然地說:“汗溼了, 換衣服。”
到第二天夜裡,才傳來消息,李和崇終於邁過這一坎。
阿滿如釋重負, 果然都是無稽之談,自己嚇自己, 心跳得疼的感覺也消失了, 整個人攤倒, 連舉手的力氣都沒有,有痰液從嗓子裡一點一點咳出來, 阿滿覺着好像是從心裡咳出來一樣。不管怎樣,到底睡了過去了。
這一覺,又是在一個雨夜中,阿滿認出這又是在團城上,門裡有人在痛苦地叫喊----是在生產, 那是她麼?門外站着無常和王穩, 王穩懷中抱着一個孩子, 孩子全身□□, 一種難看的肉紅色, 腿上沾上了鮮血,地上有個死了的女人。阿滿覺得胸口發悶, 想努力從夢境中出來,卻無法脫身,在萬般掙扎中,突然聽到春妮的聲音,這才從一片混沌中猛然抽身。
春妮說:“主子,小主子不好,今兒晚間突然也燒起來,這會兒去請太醫了。”
阿滿愣了好一會,問:“什麼叫‘也’?”手卻止不住抖起來,指尖捧到春妮的手,才覺出自己竟然這樣冷。
春妮說:“前日三皇子來看過小主子後,小主子就一直貪睡,我們起先沒注意,見三皇子不好,於是請了太醫來看,當時說沒事......”
“主子!”門突然被撞開,秋文尖叫一聲衝進門,卻立在門邊不往前了,看不清她的臉,只見她腿一軟跪坐在地上。
春妮撒不開阿滿的手,看秋文這樣失了分寸,心下反倒堅定了,喝道:“你做什麼?主子面前如此失儀。”
秋文抖抖索索地說:“小主子,小主子他......”
“他怎麼了?”阿滿攥着春妮的手借力,赤足往前走了幾步,纔看清秋文的表情,心中一涼。
“小主子沒了.......”秋文說完這句話,脫力撲倒在地。
阿滿聞言反應了片刻,扭頭問春妮:“什麼?她,說什麼?”
春妮也是目露驚懼,口不能言。
阿滿突然甩開春妮的手,朝她的兒子奔去。
被李慈煊抱住。
阿滿淚流如注,撕扯不開,說:“你讓開,讓我去,我的孩兒。爲什麼,爲什麼?他纔多麼小,多麼小!不是才發熱麼?謝玉山的兒子不是也發熱,好了?我的孩兒也會好!你們放開我,你們放開他!不會的,不會的,李慈煥都死了,不會的,哪裡有什麼詛咒,都是放屁,放狗屁......”
阿滿語無倫次,狀若瘋癲,被李慈煊打暈抱回房中。
這一夜,春雨纏綿,明月深藏,一片黯然。
阿滿在病榻上驚起,想去看自己的孩子,卻被人攔住,竟然是母親張氏。張氏撫摸着女兒的頭髮,說:“兒啊,孩子染上的是疫病,你去不得。如今宮中多少人都被送出宮了,你去不得啊!”
阿滿問:“他真的去了?”
張氏落淚點頭。
阿滿呆愣愣半晌,說:“至少讓我見最後一面呀,遠遠的看上一眼。”
張氏將她抱住,說:“已經下葬了。留不得了。聖上已經讓人葬到宮外去了。”說完哭了。
阿滿倒安靜,隻眼裡的淚簌簌落下,仰倒在牀上。
“到底是天家不同尋常百姓,孩子,你還年輕,得想開着,這個孩子他是福薄,只要你跟聖上好,以後還會有的。”張氏抹着眼淚勸解道。
阿滿說:“不會有的,他詛咒了,詛咒他的萬世子孫。皇后的兒子死了,我的兒子也死了,都會不得好死......”
“休要亂說......”張氏上前想要捂住阿滿的嘴。
阿滿扭頭避開,說:“可她的兒子卻活着。”隨着這一姿勢,一行清淚滴在枕頭上,“娘,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呆着。”
張氏尋摸半天,最終退了出去。
阿滿等門關上,咬緊被角慟哭起來,壓制着自己的聲音,反而有種自虐的快意。
她不禁想,這是懲罰麼?這是天譴麼?做錯事的是她,又不是嵐兒,爲什麼不朝着她自己來,卻降到無辜的孩子頭上。阿滿開始深深地恨起李慈煥,恨他謀朝篡位不成還毒咒萬世,活着鬥不過,卻來這種陰暗的手段;恨謝玉山,爲什麼她什麼都有,人死了都不撒手;恨李和崇,他挺過來了卻害死了嵐兒。
秋文在外間說:“娘娘,聖上來看您了。”
阿滿將手邊的藥盅扔過去,說:“誰都不見!尤其是他!”
張氏被女兒嚇了一跳,看着自己的皇帝女婿,心驚膽戰。又怕女兒此番舉動惹怒聖上,即便是硬着頭皮乍起膽子也要替女兒回還幾句,剛醞釀出兩句熨帖話,纔要說,皇帝已經轉身離去。
張氏張着嘴想喊他回來,纔想起這人雖然是她女兒的丈夫,可是萬萬不是自己能夠喊回來的人,趕緊閉嘴。只得轉身去看自己女兒,發愁。
阿滿在房中歇斯底里,哪裡曉得她孃的小心。
她腦子裡好像有龍捲風,摧枯拉朽在飛速旋轉和破壞。往事一幕幕歷歷在目。景王那枯槁的殘軀,喊出的那句刺耳的話在她腦中一遍一遍回想。昏濛濛中她見到了一個女人,雖然她從未見過謝玉山,但是她一眼就認出她是這宮中傳奇的珍貴妃。阿滿只覺得她有種說不出的熟悉,謝玉山走進來朝她垂首一笑,說:“你真像我呀!”阿滿頓時覺得心遭捶杵,滿面淚痕----這是她的心病,是她的死穴。阿滿退縮兩步猛然撲上前去,將謝玉山撲倒在地,謝玉山卻化作煙雲不見了。只餘阿滿趴在地上慟哭。
張氏進來見狀嚇得大叫一聲,春妮秋文聞聲趕來,衆人七手八腳將阿滿擡到牀上。張氏心疼,一邊口裡安慰阿滿“不哭”,一邊自己淚珠不斷。
阿滿突然掙起來,問:“我的兒子怕疫病早早弄出宮去了,那謝玉山的兒子呢?”
秋文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阿滿將手邊裝點心的小碗朝秋文砸去,秋文驚叫一聲險些被砸到臉,噗通跪倒在地。
阿滿已經掙起身,揪住秋文。
秋文只得說:“三皇子已經退燒了,好了。”
阿滿得了這句話突然大笑起來,涕淚直下:“到底還是比不過,還是不如你,連兒子都不如你.......”嚇得張氏閃在一邊不敢動彈。
阿滿說完,忽然收了哭笑,呆呆地走回牀邊,躺下睡着了。
鍾粹宮上下膽戰心驚。
太醫來了兩波,阿滿都沒有醒來。
夜裡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天邊一道閃電,等了幾個呼吸纔等來雷聲,如地震般地動天搖。
阿滿被驚醒,她圓睜雙目,聽了好一陣雷雨風聲,才慢慢坐起。因爲大雨,烏雲密佈,宮門已經打開,但天依然黑漆漆的。
阿滿悄悄起身,見秋文仍在熟睡,溜出去。好在雨聲大,掩蓋了開門聲。她一路走到自己兒子的那間房門前,停了好一會兒,推門進去,昏暗中踢到一個皮球,正是兒子生前最愛的玩具,即便是睡覺也喜歡抱着,於是她便命人將那皮球外裹了一層錦緞套子,平日裡玩套着,睡覺時取下來。
阿滿見到這皮球,本能地伸出手去,沒有兒子扭着屁股飛快地爬過來,只有涼風入懷,驚得她一個寒顫。
從前這間房是宮中最熱鬧的地方,如今只有風聲雨聲,宮人忘了關窗,吹落一邊的牀帳。
裡面一個大胖小子正咬着自己的大腳趾,吱吱呀呀直流口水。
阿滿兩步走上去,原來是自己眼花。
太快了,這一切太快了。
昨日還在懷裡撒嬌的兒,轉眼就陰陽兩隔。
阿滿的淚順腮而下,跪在地上,無聲慟哭。
“爲什麼是我?”阿滿心中只有這一句話。難道是報應?阿滿悽然想到,或許是老天對自己從前所做的懲罰,可爲什麼落在孩子身上?也是,人死了還有什麼痛苦,只有活着才能感受到悲傷痛苦。可她又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惡事?對,她爲曾經的不光彩而懊悔,可犯得着落得這樣的下場嗎?更該受懲罰的不該是玩弄她又犯上作亂的李慈煥麼?不該是妄圖殺人滅口的楊滌洲麼?不該是心狠手辣的……
阿滿竟然忘了這個險些殺掉自己的人的名字。
對,王穩。
被這一打岔,阿滿有種很古怪的感覺,似乎忘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又似乎有什麼掩藏在一層薄薄的窗戶紙後。但她的腦子裡就像裝滿了溼棉花袋,思考不來,只有悲傷的情緒不斷涌上。
阿滿仰面望向門外,冷風將她臉上的淚痕吹乾,留下一道道如同疤痕。她用袖子抹去,可心中的傷痕如何才能好?
阿滿以爲自己會哭到天昏地暗,可沒過多久,她就平靜下來,整個人遲遲的,看着門外黑洞洞的夜發愣。等她回過神,門外立着的人往裡探了一步,阿滿認出是秋文。
她不想見任何人,索性趁着黑夜,躺在了地上,似乎這樣,就不用再面對這曖昧昏暗的長夜,不用再面對日升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