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莊妃手中的芙蓉花繡得只剩一片花瓣, 左右端詳的時候,劉煙瑢像只兔子一樣竄到她面前。
安莊妃手裡的針一歪,扎到自己食指上。
“娘娘, 聽說了嗎?”
安莊妃含着手指皺眉看劉煙瑢一臉興奮的樣子。
“段五常死了!”
“恩, 怎麼了?”安莊妃捉針線想繼續繡完, “誰愛死誰死去。”
劉煙瑢拉開安莊妃, 說:“娘娘, 段五常死了,樑阿滿在景王府的事情,還有誰能站出來說句話?沒了這個前東廠廠公, 誰還能壓的住陣腳?”
安莊妃手下一停。
“宮裡已經開始傳了。樑阿滿的底已經被翻出來了!”
“這算什麼,她那點底子不都已經闔宮都知道了嗎?連坤寧宮那位都曉得了。”安莊妃又坐靠回去。
“哎呀, 我的好娘娘誒, 傳言傳言, 這話得看怎麼傳啊!”劉煙瑢急道,“有人說樑阿滿在景王府, 景王倒了;到天祿閣,天祿閣失火,帶她的公公被燒死了;與段五常在一起,段五常也死了,就連她在養心殿養花草, 沒一棵花草活下來----說樑阿滿是個不祥之人。”
安莊妃將手中繡線一扔, 拍手道:“這小賤人活脫脫是個災星!這是老天不饒她了, 連花草都應驗了。真是痛快!”
劉煙瑢心中沒說那花花草草是歪打正着, 她原本讓人做些手腳, 好讓樑阿滿在養心殿待不下去,不曾料到下手的人竟只是把些花草弄死, 作爲內線這份天真讓劉煙瑢無語凝噎,就再也沒用過此人。不曾料到無心插柳,倒在這兒應驗了。不過她面上還是有些訕訕。
“娘娘,我倒是好奇,什麼人對樑阿滿了解的這麼清楚,還將這風聲放出來,我讓人查了查,根本找不到這些流言的出處……”
不等劉煙瑢說完,安莊妃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滿宮裡到處都不知是誰的眼線。我現在倒好奇,聖上到底會怎麼處置那樑阿滿。”
劉煙瑢明白安莊妃這樣篤定聖上會處置樑阿滿,是因爲珍貴妃的例子擺在前頭,當年珍貴妃盛寵之下,也抵不過悠悠衆口,如今這才冒出苗頭的樑阿滿哪裡經得住這番折騰。但她心中隱隱不安,一是因爲這流言來歷不明不白,總是沒底;二是人心善變,局勢在變,當年聖上沒能保住珍貴妃,不代表現如今也保不住樑阿滿。從養心殿裡零零碎碎的消息裡,劉煙瑢覺得聖上似乎對當年之事頗爲懊悔,如今歷史重演,難保聖上不會把對珍貴妃的愧疚填補到樑阿滿身上。
劉煙瑢擡眼看,安莊妃雖然笑着,但那翹起的嘴角和低垂的眉梢裡,都是落寞和心涼。
劉煙瑢張口,話卻轉了個方向:“中宮倒是安靜得很,您說,這次是不是又是皇后……”
“她?對付樑阿滿?她才懶得出手。這些年我也看出來了,咱們這位中宮娘娘,除了妨礙她的皇后之位,威脅她賀家的利益,其他事情她一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把後宮大權都放出來了,也沒見她着急,倒讓德妃撿了個便宜。”安莊妃說:“她纔不會理會這樑阿滿。養心殿那邊警醒着些,打探出什麼消息即可送出來。”
可是,養心殿已經水都潑不進了。
常遇從明間面聖出來,彷彿片刻間老了十歲,步履蹣跚,迷茫失措。
一段慣常的路,走了很久纔回到住處。
德順跟平常一樣,打好了水等他回來,燈下的德順嘻嘻地笑着,有少年人的可愛機靈又隱隱有了青年人的穩重。
常遇有些站不穩,扶牆靠着。
德順見狀,上來接過他的手,幾乎是架着他的兩條胳膊架進了屋裡。
伺候好常遇坐好,德順才問:“師父,您這是怎麼了?又犯頭暈了?要您隨身帶點兒吃食墊墊,您又忘了吧,還真當自己還年輕吧。”邊埋怨邊把水盆端過來,手把手給常遇洗手,擦臉。忙活完了,又轉身去端酒菜。
常遇扭頭抹淚,接過德順遞來的酒,眼中含淚,一揚脖子倒盡了,頭低下來的時候,淚就滴在德順手上了。
德順嚇了一跳,小心翼翼的問:“師父,您怎麼了?”
常遇眼淚落下來,也不擦,伸手摸着德順漆黑髮亮的頭髮,順着肩膀溜到手背,撒開手,提着酒壺又倒了一杯,常遇喉嚨好像有東西堵着說不出話,就把酒往德順跟前湊。
德順喝下,望着師父。
常遇說:“德順吶,咱爺倆雖說是師徒,可其實是父子,我是真把你當兒子養,我也知道你是把我當爹敬着。這麼些年,從你這麼長,到而今這麼高,這麼些年…”他說不下去了。
德順一聽不對,急道:“師父,您說這個做什麼?”
“咱爺倆好長沒這麼好好說過話了,今日不說……”常遇拉住德順的手。
德順一驚,說:“師父,兒子,兒子錯了,兒子做了對不住您的事。”
“好,那你說說你做了什麼對不住我的事兒?”
德順張了張口,說:“我,我……”
“又去賭了?”常遇按住德順,“又喝多了?不該說的話說給不該聽的人了?”
“爹,我,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有意對不起您的……”
“別說了,別說了,爹都知道了,你不是故意的,不是你有意的,可您對不住的不是我,是皇上啊!”常遇的淚叭叭噠噠直往下落,他對德順說:“兒子,你這事兒做得錯了。皇上最恨人背叛他,你這是自己送到了槍口上啊!”
德順抱住常遇的腿,喊着說:“不,不是,不是我,那天小顧子來問我,我,我沒說,沒,沒說什麼。”
“你既然開了這個口,你就是心虛了,知道自己錯了呀!是他說的,那你幹什麼去了?迷迷糊糊喝醉了?點頭了?笑了?認了?你後來告訴我沒告訴我?兒啊~~。”常遇這一聲喊得爺倆抱頭痛哭
德順知道這時候說什麼都遲了,他的命在那天的下午陽光晃得他眼疼的時候就定下了。
德順癱軟在地,常遇想伸出手去扶,卻只能把雙眼緊緊閉上。
最終,常遇噙着淚送他的兒子德順上了路。
德順在他懷裡斷了氣,手指甲抓進常遇的脖頸上的肉裡,疼在常遇的心裡,這是他從小帶大的兒子呀,那真是親親的當兒子來養的人,從齊他大腿高就開始喊他爹,指望着這孩子能給他送終,沒曾想卻是白髮人送了黑髮人。常遇都沒把他的手掰開,抱住德順咬着牙慟哭,德順的眼睛還睜得大大的,眼角還有一滴沒來得及落下的淚,臉上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敢相信是自己的爹送自己上路,還是不敢相信就因爲那麼一句話斷送了自己。
常遇給他閉上眼,說:“兒,走好,下輩子投胎的時候把眼睛睜大。投個好人家,再別學這一世,都算不得人。”
等懷裡的人涼透了,常遇滿心愴然,老淚無聲落下。有時候他就想,自己活着究竟是爲了什麼?
樂不由自己,悲不能恣意,連最親愛的人也保全不了,活着究竟是爲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