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三

“宮裡二十四衙門裡他佔獨一份,你說大不大。”看着小全子一臉得瑟的樣子,阿滿連連點頭。

“王公公大概什麼時候回來?”

小全子閉着眼直嘬牙,說:“你都問了百八十遍了,還這麼小就這麼嘮叨,以後怎麼嫁得出去。”一臉恨鐵不成鋼。

阿滿有些不太適應這位小全子公公的做派,很是尷尬地笑笑。

小全子上下瞥了她一眼,說:“看不出你還是老實孩子,不逗你了,我師父那真是忙得腳不沾地,吃飯都是端着碗到處跑,夜裡睡覺也恨不得睜一隻眼睛。你想碰到他,一得運氣好,二得有急事。誒,你到底啥事?”

阿滿乾瞪眼,總不能說我是來搭關係送禮的吧,支支吾吾說:“我,我也是索縣來的,來前家裡人讓我到宮裡了有機會拜見下王公公......”

小全子一笑。

阿滿說不下去了。

“知道了,師父回來了我告訴他老人家一聲。你叫?”

“阿滿,樑阿滿,樑柏春是我三叔。”阿滿躊躇着是否把衣袖裡裝着三兩銀子的荷包拿出來,她原本是打算孝敬王永發的,可在這兒磋磨了半天大概也明白這麼點銀子在王永發面前還不如空手來,拿出來孝敬這位王總管的小徒弟倒是合適,但是又有些不捨得。

就在阿滿內心交戰的時候,小全子攔住一個嬤嬤模樣的人,那人懷裡鼓鼓囊囊,看見小全子一臉諂笑:“全公公,不知道今兒王大總管得空嗎?”

小全子笑眯眯的樣子打趣道:“老饞婆又來找我師父喝茶啊?可惜了您今兒不巧,師父早起就出去了,我早起遲了會兒,連師父今兒臉色都沒看見,現在還發愁呢,待會兒見到他老人家說話是笑着還是苦着臉裝可憐呢。”

那嬤嬤聽完小全子的話,乾乾一笑,說:“那真不巧,也沒什麼大事,就來隨便說說話,既然不在,那我就回去了。”說着手底下動作,往小全子袖子裡遞東西,被小全子不動聲色擋了回去。

小全子笑嘻嘻送走人。

阿滿好奇小全子這麼快就把人打發走了,但對自己好像沒說這些話呀,看來對自己還是留了幾分薄面。

阿滿等小全子招呼人走了,上前來告辭,一咬牙都到這關頭了不能白來,銀子得送,可心裡怕小全子把東西退回來,多丟人多尷尬。於是期期艾艾把荷包推到小全子手底下,小全子嘿嘿一笑,手一抹荷包就消失了。

阿滿鬆了一口大氣,因爲是頭一回做這事,緊張得臉都紅了,氣都粗了,很不自然地跟小全子道別,卻看到小全子極其自然,依然笑眯眯的。阿滿不禁自省:要自然,自然,要非常自然的做這種事。

阿滿喜滋滋小全子收了她三兩銀子的賄賂,對她還是不同的,突然想到一個問題,這次良家子的擇選歸王公公管嗎?不知道那個嬤嬤找王公公是走什麼後門,難道也是爲了這次擇選?阿滿忽然想起來,自己滿腦子擇選的事情,可沒跟小全子提啊!阿滿仔細回想了一遍,的確沒有說這事。她停住腳,往回走,走了幾步又折返回來,這怎麼好開口,可不說又浪費了那三兩銀子和前頭賠的笑臉。阿滿猶猶豫豫終於還是回到原地,可小全子已經不知去了哪裡,阿滿左右找了半天,引來裡面人一句喝問:“幹什麼的?”阿滿如驚弓之鳥一般,不知口中回了一句什麼,逃也似地跑了。

經過這一番折騰,阿滿身心俱疲,灰溜溜地回到西四所。她今天是趁劉嬤嬤出去辦差,抽空出來的。沒料到等她一推門,大家都立在院子裡聽訓,滿院子人齊刷刷轉眼看她,嚇了她一跳,已然這樣,也只能硬着頭皮往裡走,走到自己位置上,心虛地瞟了劉嬤嬤一眼,心裡生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氣概來。她垂頭等了半天,卻不見劉嬤嬤發作,再擡眼,見劉嬤嬤正跟人交代什麼,她才鬆了一口氣,碰碰旁邊人問:“這做什麼呢?”

“講擇選的規矩。”

“這不都說了百八十遍了嗎?”阿滿纔想開口,被自己嘴邊這句話驚到了,趕緊咽回去。心說這八成是劉嬤嬤想方設法敲打他們一陣。一想到這裡,阿滿的心又提起來了,這場合沒什麼要緊事,單拎自己出來訓一頓那真真是糟糕透了。

劉嬤嬤沒理這茬,輕飄飄讓阿滿過了關。

阿滿這一鬆懈下來,就開始想方纔的事情,怪自己太緊張竟然忘了最重要的事情。拳頭捏了又鬆,鬆了又捏,最終下定決心再去一趟,把事情說清楚,到底是關係到自己前途的大事。她偷偷看了看一邊站得筆直的姚穎,有點兒泄氣,不知怎麼一在她面前,阿滿就覺着自己哪哪兒都不好,沒人高,沒人儀態好,沒人漂亮,還沒人這股淡定從容的氣度。

阿滿忖度姚穎應該不用自己出面,自有人爲她打點好一切,前幾日就聽說了,她孃親進了京,她還特地告了幾日假。而且她孃親竟然跟福王王妃是親戚。唉,真是人比人得氣死人,難怪有這不驕不躁的姿態。

阿滿心中忿忿,對方卻一副無辜的樣子看着阿滿,說:“阿滿,你這滿臉是汗的當心着涼。”

阿滿其實本來對姚穎只是羨慕,沒交集也就沒什麼反感,可有幾次阿滿覺察出姚穎貌似寬和大氣的神情下有些微妙的笑意,比如現在,看到自己狼狽時姚穎特意仰高的下巴和聲調。阿滿很惱火,但是心理上的畏縮讓她只能憋着自己慪自己。阿滿轉而寬慰自己,姚穎之流出身如此好,卻還不是跟自己站在一條線上,有什麼好得意的?阿滿暗自翻了個白眼,轉頭擦汗----因爲用的袖子,引來一陣輕笑。

唉,帕子不知丟哪兒了。

對啊!帕子八成掉到來的路上了,阿滿幾乎要笑出聲。

這一天阿滿過得渾渾噩噩,打水忘了帶盆,澆水忘了挪地兒,那一顆蘭草不知道淹死沒。她把可能出現的各種情況都在腦中預演了一遍,細細推敲琢磨該怎麼說話,一個人自言自語一會兒笑一會兒嚴肅,周遭小姑娘看見她都跟看怪物似的。阿滿倒不覺得多尷尬,只巴巴地望着快到午休。

從前阿滿在家中小日子過得不錯,每日中午必定要歇上片刻,不然挨不過下午的漫長時光。可今天顯然意志力比習慣更強大,阿滿撐着眼皮,守在王公公院外,眼睛緊緊盯着門口,不敢走神。

被暖風一吹,阿滿禁不住瞌睡上來,眼皮有些重。硃紅色的宮牆上伸展一蓬槐樹枝椏,正開着繽紛的槐花,暖風拂過,沙沙的聲音聽到阿滿耳朵里美妙的跟搖籃曲一樣,靜謐的晌午,阿滿坐在宮牆下,有一種時光雋永的美好感受,等候的時間也不難熬了。

醺醺然,春光中。

阿滿望見一個錦衣公子翩翩而來,她沒有看到他身後的伴當,眼裡只有那修長挺拔的身影。不知是陽光的照耀還是他身上織錦華服的閃耀,讓他身上彷彿罩着一層迷濛的光華。

那公子看到靠牆坐着的阿滿,微一笑,並未停留,越過阿滿徑直走向宮牆深處。

阿滿卻呆住了,被他的英俊和溫柔的笑意震驚。

這世上竟然有這麼好看的男人!

少女青春的夢便從這一刻開始,在燦爛的春光中,空氣中是淡淡的槐花香。

阿滿已然不再專注自己此行的目的。

她立起身,望着遠去的背影。

公子身後的伴當,拍醒了阿滿。

“你哪個宮的?還不走?發什麼癡。”

心事被窺破,阿滿羞得耳根都燙了,趕緊扭頭往回跑,不忘回望那主子一眼,還未完全平復下的心又一陣盪漾。

有了這一場邂逅,阿滿感覺眼前打開了一扇巨大的窗戶,從前身處在昏暗混沌的方寸小屋中,被這窗外的陽光照的無所遁形,那是多麼粗陋和可憐的境地啊,阿滿想到了一句“俗務纏身”。大概就是這樣的意思吧?跟窗外的世界比起來,從前和眼下所有的煩惱都不算事兒。他頓覺心胸開闊,彷彿站上新且高的臺階,再回首看身邊人,不過爾爾。

阿滿呼吸急促,感受着通泰的血流在體內奔涌,彷彿自己真的脫胎換骨一樣,但她立足的地方依然在原地,她想到窗外去,去看更大的世界。

必須得留在宮中。

阿滿下定決心,這次的決心不同於以往,格外堅定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