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幕 莎樂美的條件

自私嗎?或許吧。反正小林也好不到哪去。難得的相聚最後變得不歡而散。破君怎麼都沒想到,最終會變成這個樣子。萬歲爺是認真的嗎?小林是在爲他着想,還是從來就沒有考慮過他的意願一心只想彌補自己良心上的不安?應該,兩者都有吧……回去嗎?他從沒想過要回去。退一萬步估計,就算還可以回去,恐怕也要他以遺忘這一切爲前提。機會只有一次,破君不認爲自己還能再次來到這裡。他絕對不要忘記這一切,絕對不能。更何況,與其讓他回到那個只剩下自己的世界……還不如現在就殺了他呢。

轉過頭,窗戶下的玻璃上模模糊糊地映出自己的影像。從最初到達邊境起開始算,到現在,究竟過了多長時間了?不過且不管過了多久,單看看模樣,他還真的變了不少呢。破君頗有感觸地發現。可再看看小林,還是那麼熟悉。一模一樣,和記憶中沒有絲毫衝突。可能從那時起,他們就已經算是天人相隔了。已經被隔開了。

但是無論怎樣,能在被時間眷顧的同時在這個世界生活着,破君並沒有覺得有任何不妥。甚至可以說正相反,他對眼前的路途非常滿足。與原先那個只依靠本能爲動力的行屍走肉相較,反而現在還更有活着的感覺。所以……

默然間,破君忽然鬆開了手,盛滿茶水的杯子無力地墜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裡面的液體像大理菊般飛濺四散開來,接着又如墜着露水似的靜謐流淌。

“少主!杯子掉了啦,哎……”雪夜沒好氣地衝過來,用腳把碎片先向一邊撥了撥。

“不着急收拾,雪夜。”破君回過神說,“你剛去哪了?”

“……例行彙報。”雪夜怔了下後沮喪地回道,“不過我沒跟她提你在那裡跟藥……呃,只說我們去看小林了,等了藏人很久都沒見就回來了。”

“嗯。”破君笑盈盈地點點頭。

“少主……你沒事了嗎?”雪夜沒把握地問,其實……

“當然。”

“那就好……”

那是?有什麼一閃即逝,雪夜全然不爲所動地,一邊跟破君打着哈哈,一邊若無其事地將撥開一角的窗簾重新遮了回去。

“少主,我看到伊莎貝拉了。”雪夜輕聲提醒道。這裡是南館的地盤,北館的伊莎貝拉會出現在這附近,絕對不可能是單純路過那麼簡單。

“隨她去,不管她。”反正又進不來。

“是……看來藥王寺真的很想拉攏你。”雪夜謹慎地說道,“你不再給她一次機會嗎?”

“雪夜,你爲什麼會想到支持北館呢?”破君答非所問道。之前他說的沒錯,如果不是因爲風花被加諸的角色,雪夜根本不想再在這裡受鞠月的差使。

而同樣,破君的問題若稍變一下,就也正是雪夜想試問的了。在和林君打照面的時候,雪夜就以爲破君會乾脆地轉入北館。畢竟北館有林君,有藏人,有這些破君熟悉的人們。可現在看來,兩邊的人都很倔強……不過,其實就雪夜自己本意講,不管是身爲從屬還是朋友,他,都不是很想讓破君回去……就算是一種自私好了,除非破君是自願的,否則不管日後誰想勸說勉強幹涉,雪夜都暗下決定要阻撓到底。

“喂!我在問你啊,發什麼呆呢?”破君愕然地提高了音量,兩隻眼睛牢牢地盯着雪夜。

“少主,你不會也想要回到現世吧?”雪夜直白地問出口了。

“……你聽誰說我想要回去了?”破君摸不着頭腦地問。

“沒,她們沒說什麼。”雪夜趕忙搖搖頭。“但我覺得……只有少主肯和我玩,要是少主回去了,我……”

“雪夜,你是不是忘了?”破君顰着一條眉毛,疑惑地問道,“我不是說過嗎?無論我去哪裡,都會帶你一起去的。要說毀約,就只有一個前提……”

“我不會背叛你的。一定。”雪夜決絕地說,“我知道,少主永遠都不會先背叛我,所以我也一定會永遠效忠您。”

“……把您字改改,聽得我好刺耳。”破君誇張地甩了甩手說,“你不知道我在什麼情況下才用敬語麼?”

“呃,知是知道……”雪夜尷尬地搔搔面頰——不懷好意的情況下。“其實我一直想不通,我究竟做了什麼,爲什麼少主會認定會是我先背叛你呢?”

“你真不愧是死腦筋啊……”聞言,破君反爲自己的心機感到汗顏了。另一邊也拿腦袋一直線的雪夜毫無辦法。“我那只是打個比喻,也算是以防萬一,你真以爲是準確度超高的大預言啊?”

“那倒沒有,只是……”好像不信任似的。少主對小林就沒有……雪夜嚥了口唾沫,硬是把到嘴邊的後半句給吞了回去。

“你在擔心什麼嗎?雪夜。”破君明知故問道,雪夜是什麼時候變化的他不是沒有看在眼裡,也不是沒預料過,可畢竟當初要雪夜去邊境要的也不是這種效果啊……

“乾脆,我們去訂契約吧!”雪夜忽然提議,嚇了破君一大跳。

“……你信不過我嗎?”破君面不改色地說,但他是着實沒想到雪夜會這麼惦記那種事。“而且現在沒時間啊,等這回的事告一段落再說吧……再說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的體質,你有問過風花的意見嗎?”

“還、還沒……”一說到這個問題,雪夜就有點沒底氣了。

“那就是了。”破君心平氣和地說,“還有,你擅自支持北館的事,也沒和她商量過吧。她可是標準的南館人。你這東一頭西一棒子的,我不是說北館一定會輸,但倘若南館到時勝出了,你怎麼跟風花交代啊?”

“我、我還沒想好……”雪夜看起來有點懵。“反正,反正我還是跟着少主吧,只要是少主選中的,我一定會去幫助她們的。哪怕是趾高氣昂的歐巴桑也……這點風花肯定能理解。”

“……是哦。”呆子。破君差點就罵出口了。“我現在哪邊都沒支持,你可別給我搞出流言了。”

“明白。”雪夜立刻點頭。

“總之,既然如此,我想先多聽聽各方的理由。”破君作勢冠冕堂皇地說道,“雪夜,你爲什麼要加入北館?”

“我?嗯……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還就是我們的事唄。”雪夜雖不情願,但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道,“都結束的話,風花就不用再跟着我受罰了。想想看,人不是老說殺人償命嗎,也該我自己償命就夠了。風花跟這些一點關係都沒有。可她卻被我帶到了這裡,沒有自己的身體不說,還要跟着我一起……”

試刀人。

這是存留在雪夜記憶中最爲鮮紅的一幕——聽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在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就是存在這樣的人類——傳說,經過工匠精心打造出來的刀具若是沒有經過適當的洗禮,就只能算是個不入流的半成品。根本無法散發出名刀應有的妖冶迷人的光輝。所以即便工藝再好,也會因此淪爲俗物,絕對不可能變成傳世的逸品。

可這對於現在的他來說……都是謬論。那隻不過是在給人心找藉口罷了。對,尤其是在後來……就連讓他墮落到這種地方,都是輕的。因爲……千人斬也不過如此。所謂冤有頭債有主,是自己的罪就是該由自己受着。如今他服罪了,認罪了。所以……也該夠了吧?真正的懲罰,應該是不允許他再碰到刀劍,甚至使他忘記全部劍術纔對啊!可爲什麼,他還要一直握着刀才行?難道是在警告他,如果放棄手中的刀,他在放棄自己的同時也會將她拖下去嗎……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也會揮動那嗜血的利刃了……是什麼改變了她?是他。全是他造成的。如果說墮入到這裡無限償還就是神給他的懲罰,那這懲罰還遠遠比不上將她牽扯進來給他造成的傷痛。當他重新拾起刀刃時,這將成爲她的指尖所接受的。當他殺戮時,那鮮血亦會沾滿她的手。她的手,不應該染上那樣刺目的顏色。她將不得不與他走上相同的道路,在沒有他的保護下。

這是保護自己,還是保護她?是懲罰自己,還是懲罰她?時間已經夠久了,早就偏離了該有的正常軌跡。所以就算要就此終結她這樣不自由的生命,就算會永遠消失,他也在所不惜。可是他,畢竟是哥哥啊……

“你真的覺得風花是無辜的嗎?”破君心不在焉地發出喃喃。

“當然。”雪夜毫不遲疑地回答。

“是啊,風花的無辜程度大概和我還有藥師丸差不多吧。”破君突然嘿嘿地笑起來,顯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可怖。“算了,不要讓女士在外面等太久。我還是去和藥王寺談談吧,她這時的心情,很像是某個時候的我呢。”

“什麼時候?”

“在見到神的時候。”破君戲謔地笑道,多了些淡然。儘管感覺到面對的是絕對無法抗衡的力量,卻依然懷抱希望。可實際上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而來,也不知道什麼是答案,而且,連自己想要什麼樣的答案都不知道。純粹,就只是在爲心中的不安尋找一個可以踏得堅實的落腳地罷了。不過,這後半部分只能在藥王寺身上應驗。破君自認一直都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

“你會答應她嗎?真正的中立……”

“那要看她的回答了。”

組成金字塔的權威往往被分隔成了幾份,除了最頂端的塔尖,還會有被壓在最下面的基石與中間的支柱。資格最老的人,通常都立於塔尖。並且爲了使基石不可動搖,不至於危如累卵,還會擺出符合時事的面孔,給予基石最大的信心。最好的領導者,並非是能給民衆至高無上的幸福的人,而是能讓大部分民衆都覺得滿足即可。

若說在邊境的人們需要的是一個能擺脫陌生的引導師,那知道自己所處位置的樂園人,需要的便是一個能保障他們脫離苦痛與危難的主心骨。但是,如果說這個主心骨,本身就已經歪掉了,那又會如何呢?

“公安局……”

錯了,是公安聯合署……反正都差不多,每次想到這個,破君都會忍不住發笑。現任局長,錯了,署長,總之就是創始人,真是太有才了。居然能想得到這種稱呼,夠符合時政了。不過要說正經的,把營造輕鬆與安定的氛圍爲主旨,將公衆安全放在第一位,確實能攏住絕大多數正在惶恐的心。而且說白了,在這裡公安聯合署就相當於中央集權的朝歌,保衛科則算錦衣衛。至於其他像內務府啥的,也都只是爲了能讓這個世界的制度能順利運行才產生的。這些部門能否各司其職,堅守崗位,全憑朝歌說了算。全部人都是因爲朝歌的態度而對這世界變得樂觀起來。

可如今,突然冒出他這麼個沒有記錄在案的螺絲釘,不受朝歌控制的夾在這些齒輪裡,這部龐大的機器還能正常運作嗎?是啊,就是太渺小了。其實是很容易被忽略,但依舊有人發現了他這顆螺絲釘,這個人就是曾經掌管人事檔案與分派的——“藥王寺老師……或者我該叫你,人事管理司司長?”破君強忍住笑意說道,早在最初接觸到這些人時,他還以爲這個世界很魔幻。可知道真相後,仔細想想,這裡只是現世的倒影。怎麼可能有那麼大區別?不然別說漂白了,人一進來都被繞糊塗了……可要說糊塗,這裡已經背離初衷,讓每個前來漂白的人摸不找頭腦了。早就失去了原有的意義。大概就是這樣,這位早已脫白卻還在服刑期的人事司的司長才會想到革命吧。可要和民心集中地對抗,似乎不是很容易的事。

“您怎麼叫都行。關於克的事,我爲我魯莽的決策向您道歉。”藥王寺儘量懇切地說道,略微欠身後才落坐。她沒有想到這位“臣先生”會這麼快再次找到她,之前她被驅離時,還預計着至少要在三四天後才能讓他的不滿平息少許呢。因爲讓克行動的結果畢竟……連她這個主使者都意外得不得了。

“好吧,就叫你司長好了。”破君不否認自己有含帶諷刺的意味。想了下,他笑道,“說起來,原來你們真的是通過克認準我的,他的能力相當有趣呢。”

“……您不是已經知道了嗎?”藥王寺面露驚異之色。

“不,我只是用排除法,最後得出只可能是克運用了他的能力。”破君狡黠地說。所謂兵不厭詐,他當時也只是那麼說而已,根本沒有確鑿的證據。老實說,除了那位人生經驗豐富並且手握重權的美女署長之外,破君也壓根就沒想到還會有人在意他這顆細小的螺絲釘。但是,克着實是個例外……

“MindAsassin,只要碰觸生物的頭部,就能夠對精神和記憶造成一定的破壞。”雖說是要啥鍋配啥蓋才完美,可也還好克醫生不是個徹頭底尾的破壞狂。

“不……他只是讀取了一部分記憶,對精神沒有造成任何傷害。”藥王寺急忙說道,克的性情她很清楚,就是儘量不想傷害到別人,他纔會擁有這種能力。

“可是侵犯到了個人。”破君冷冰冰地說道,回到南館後,他才更加確信了這一點。“司長,你知道嗎?小七海到現在還沒有醒過來……我想,就算克不是故意的,也應該是他沒能控制好力量吧?如果你們要找我,大可以通過她傳話,爲什麼要用這麼惡質的方法呢?”

“我不認爲靠她傳話你就會出面。”伊莎貝拉插話道,她以前就認識破君了,但卻萬萬沒有想到他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司長一樣對自己所犯下的錯誤釋懷。”瞥了眼她,破君彷彿沒聽見般地繼續說道,“有些人是會刻意忘記那些事的,可克提取記憶的手段,卻會讓他們再次回想起來。這有多殘忍,我想司長也能大致想象得到。就好比……伊莎貝拉,你希望你反覆記起自己殺害兄嫂時的情景嗎?”

倒吸了一口涼氣,伊莎貝拉畏懼般地垂下頭,不再言語。

“愛本來就沒什麼理智可言。所以愛上血親雖然是現世不容許的事,但這在這裡本不應該算是罪。可你過分了些,比王爾德筆下的莎樂美還要可怕。嗯……那對本該幸福生活的夫婦真——是可憐。”破君嘖嘖地發出長嘆,一古腦地道,“也活該你在這裡還要繼續殺死自己的至愛。說起來,我們家萬歲爺就差點死在你手上呢……他,和令兄很像嗎?”

能知道這些,這個人果然是……在桌下,藥王寺撫住伊莎貝拉的手,她能感受到這雙手因恐懼而不停地顫抖着,冰涼無比。有些事情,就算想忘也忘不掉。所以,克是伊莎貝拉的守護神。每每在她崩潰時,他都會將這部分記憶破壞,將伊莎貝拉從懸崖邊拉回來。

“你先回去吧。”藥王寺小聲說道,但卻沒得到應有的迴應。藥王寺又使勁握了握她的手,伊莎貝拉才惶然地站起身,一語不發地走掉了。

她肯定,會直接去找克。藥王寺有些悲愴地想到。可是精神是人身上最強韌的部分,如果不是將之整個破壞掉,被消除的部分記憶是很容易受到外界影響被再次喚回來的。屆時,那種衝擊將比才接受記憶時造成的效果更大。伊莎貝拉現在就如同拼命想擺脫藥物卻又不得不賴倚生存的癮君子……因此她纔會站在這一方,不惜一切代價結束掉這種殘酷的,卻也是咎由自取,心甘情願的懲罰。

“不好意思,我這個人有點記仇。”破君毫無歉意地笑道,“不過話說,你也跟我們萬歲爺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呀?”

“不該說的?”藥王寺越來越懷疑,他是來報復而並非談判。

“我們萬歲爺可是很善良的,你說那麼多悲慘的故事,是爲了把他留在北館吧?”破君無奈地說道,當然這也不外乎有他多想的可能性。“他那個人啊,就是沒辦法對那種事置之不理。”

“我並沒有這個意思。”藥王寺申辯道。就價值而言,挽留邊境人對她們的目的並無任何裨益,可是,這個人爲什麼會這麼認爲?

“據我所知,貴方很想得到我們的支持。”對方停頓間的深思一覽無餘。注意到自己話語間不慎走漏出的弱點,破君努努嘴,心虛似的衝身旁盡職盡責的雪夜吐吐舌頭,趕忙換了話題。“雖說我主張以中立爲原則,不參與你們的內部爭戰,但畢竟我也已經算是這裡的一員了,無論我願意與否,結果都必將關聯到我。所以,只要司長能滿足我幾個任性的小要求,我就會傾全力支持貴方。如何?”

“請儘管提吧,我會認真地考慮看看。”話雖如此,藥王寺卻別無選擇。對方的意思很明顯就是,如果不滿足那些要求,他就有可能倒戈到南館那方。

果真是後來者居上。雖然是特別的存在,但在當初看起來並不會有多大氣候。誰能想到隨着時間的推移,他索性褪去了全部人性,將精神力塑造得比墮入這個煉獄的人們還要冷酷得多。而現在想起來,恐怕就連這回的分化,都是由這個人挑唆的……藥王寺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天,那張從驚懼突變成無畏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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