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然端了茶回來,卻找不到蕖珊。來不及細想,先將茶送到榻前,搖着夏皇子的手喚道:“流夏,流夏——”
夏皇子睜開眼,喃喃道:“哪裡換了身衣服來……”
雪晴然將他扶起,遞過茶來:“不是撞到了你的茶麼?”
夏皇子卻未接茶盞,只凝神望着她,慢慢伸出手來,在她臉上撫了一下,指尖一直順過頸上,方纔戀戀收住。
兩人自幼耳鬢廝磨,彼此都未對此慮過,便是在一頂帳子裡搶東西搶到天翻地覆,也終歸不過一場玩笑。然他此時這一撫,卻分明帶了許多纏綿意緒。雪晴然不禁向旁一躲,手中茶蕩了幾蕩,臉也跟着有些紅了:“流夏,你醉成什麼樣!“
夏皇子不管那盞茶,伸手來握住她的手腕:“晴然,我就是不喜歡這個鐲子。你既然願意……陪我,爲何還要戴着它?“
雪晴然嘆口氣,一點點抽回手,輕聲應道:“這是我早就答應了的。”
“你答應了什麼?總不會是答應嫁給他——”
“正是答應了。”
突然的安靜。夏皇子慢慢直起身,酒已經醒了一半:“此話當真?既如此,爲何?”
話到一半,卻不經意看到榻前落了一地的珊瑚珠,凝神一想,頓時全明白了。
雪晴然見他臉上有一瞬間極是驚訝,旋即怔住不動,心裡總覺得有些說不出的蹊蹺,便又輕聲勸道:“流夏,喝了茶醒醒,出去走走。”
夏皇子一笑,接過她手中茶一飲而盡:“我已從夢中醒了,我們出去走走。”
便整頓好散亂衣衫,拉着她往外走,卻是朝着宮外的方向。雪晴然說:“我還不能出去。”
“爲何?”
“我的簪子……”
她說到一半,連忙嚥下,跟着他往外走,一路上誰也不說話。直到了各家車馬等候之處,夏皇子才找到雪王府的隨從吩咐道:“去追到端木蕖珊的車子,她借了你家公主的簪子未還。”
雪晴然十分驚訝:“你怎知道是蕖珊借了?但她是爲了幫我才借了去,這樣不好……”
夏皇子說:“你們兩個再難好了。此時不要,這簪子就再回不來了。”
雪晴然不懂他的意思,那廂聽吩咐的人卻已向着兩人一揖:“請夏皇子放心,我這就去。”
夏皇子點點頭:“你去最好,說不定還能挽回此事。”
玄明得過他許多話,卻頭一回遇到一句好的,一時頗爲納悶。
這一夜,河上照例有許多燈盞漂流而去。只是兩人一如既往到得晚,那些燈多已遠去不見。
兩人各自放了一盞燈,看着它們去了。雪晴然坐在河岸上,忽然輕聲道:“流夏,你每年來此放一盞燈……”
夏皇子在她身邊坐下,微微一笑:“自是爲雲凰。”
雪晴然應了一聲,不好再發話。夏皇子微微一笑,自己開口道:“聽說我和雲凰出生時十指相扣,掌心相連,費了許多功夫才分開。她死的時候,也有許多人以爲死的是我。”
雪晴然猛然回頭,正看到他眼中那片一直以來揮之不去的陰翳。雲凰辭世多年,他那時也不過是個孩子,卻直到今天還在如此掛念着此事。
正想到此處,忽聽夏皇子輕聲說:“那時醒來,卻見到了你,心中好生歡喜,彷彿上蒼又還了我另一個雲凰。”
他看着她,挑起一個濃濃的笑:“晴然,我心中從未如此困惑。我究竟該將你當成誰?”
雪晴然心中一驚,只當夏皇子在懷疑她,心虛地笑道:“流夏,我,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不知該將你看做雪皇叔的女兒,橫雲人仰慕的公主,我最親近的堂妹,還是我的……”
雪晴然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忙牽住他的衣袖,誠心誠意地笑道:“流夏,我雖比不上雲凰,卻私心將你當成親哥哥,你若將我當做妹妹,我自然再高興不過。”
夏皇子回過頭去,仍望着寂靜的河面:“晴然,你真像個……雪人。”
雪晴然翻身起來半跪在他面前,仔細看着他說:“你究竟喝了多少酒,就醉成了這樣?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夏皇子將她攏到懷裡,低聲說:“我醉了。”
好一會,雪晴然微微擡起頭,看到他流蘇似的睫毛靜靜覆下,竟是睡着了。她想起身,又怕驚醒了他,猶豫了一回,終於老實倚在他身上,不知不覺間也睡去了。
翌日,雪晴然醒來時發覺自己身在玉藻宮中。仔細想想,這麼多回,自己凡在外面睡着了,就沒有一次中途能及時醒來的,不禁有些憤憤的。
牀頭早有宮人放好一套乾淨新衣,她穿好起牀,去梳洗時猛然發覺那支雪花玉簪不知何時又回到了頭上。總算放下心來,情不自禁地露出些笑容,輕聲道:“也不知他怎麼說的……”
便去見過信皇妃與楊皇子。前者照例埋頭作畫,並未理會她。反而是楊皇子,似乎已經等她許久。
雪晴然說:“楊皇兄可是有事吩咐?”
楊皇子的聲音素來輕過平常人,如同落雪:“流夏惹你生氣了麼?”
雪晴然頓時被問得有些驚訝,忙說:“他昨晚醉了,確是說了些聽不懂的話,卻並無半句惹我氣的。不知楊皇兄何出此言?”
楊皇子露出一個極淡的笑容,卻並未回答她,只輕聲說:“他酒量極淺,飲少輒醉,但酒後失言,倒還是頭一遭。可有說什麼討人笑的話,也說給我聽聽如何?”
雪晴然心想,果然是個人都恨不能聽聽夏皇子的笑話。
然仔細想想,卻沒什麼可笑的,好歹只回想起一句說她是“雪人”的話,便說給了他。
楊皇子撐着臉,扭頭望着窗外。那雙沉靜的眼睛裡,既像什麼都有的複雜,又彷彿只有一片淡漠。好一會,他忽然回過頭來,靜靜吩咐道:“晴然,扶我起來。”
雪晴然與楊皇子並不親近,但心中卻一直對他很尊敬。忙扶他起身,慢慢走到隔壁房中。楊皇子走到一個棋桌前,將棋盤輕輕一轉,身後的書架竟隨之無聲移開,露出個暗藏的隔間。
“隨我進來
。”
雪晴然依言走進去,立時怔住。因那隔間牆上,滿滿的掛了一牆畫像。從稚子模樣到芳華妙齡,所畫的都是一個人,仔細望去時,只見那人染了雙黛色眸子,笑顏靈動。
她不禁遲疑道:“這畫的是流夏,卻是個女孩……這莫不是雲凰的畫像?”
楊皇子點點頭:“我皇妹雲凰死後,流夏每到生辰,便對鏡自臨,爲她作像。到昨日,已是十年。”
雪晴然一怔,首先悟道:“昨日……是流夏和雲凰的生辰?”
楊皇子點點頭,輕聲說:“是個頂不吉利的日子。”
雪晴然知夏皇子從不提起生辰,卻不知是這樣緣由。再擡頭望去,果然那畫像越到後來,越是畫得靈動嫺熟。看着看着,忽然發現一事:“楊皇兄,到昨日是雲凰姐姐辭世十年,可牆上繪像只有……九幅。”
楊皇子點點頭,緩步走到一旁書案前:“雲凰與流夏雙生雙宿,她死時,流夏倒在此地三日不醒。據說除了你和我,再無人能將他們分清,恐怕他們自己也快分不清彼此。但現在……流夏終於和雲凰分開了。”
他的手撫過桌上一幅半成的畫作,那上面覆着一張避塵的薄紙。
“他的心意已經變了,因此再畫不出雲凰的樣子。”
說罷移開畫上的薄紙,露出一幅栩栩如生的人像,雪晴然頓時睜大了眼:“流夏……”
畫卷上的女子眼波靈動,笑容清冷,便是她在鏡中的倒影,也不會比這幅畫更像她自己。唯有畫中人腕上玉鐲,仍只勾出個輪廓,並未着色。
“晴然,這些年來,我每次見你,你頭上總帶着這支玉簪。若我猜得不錯,你是早就知道了它是流夏所贈吧?”
雪晴然默默點了下頭。
“他喚你雪人,是因他與雲凰最愛玩雪,兩人常常做出非常好看的雪人來。可是雪人永遠冷得人無法親近,最後總會眼睜睜融化消失,兩人越是靠近它,呵護它,它就消失得越快。”
楊皇子低頭看看她:“晴然,你難道真的不知,你是他心中最愛的女子?”
雪晴然一動不動,心中千百種滋味倒在一起。她這才明白,夏皇子那一聲“雪人”裡有多少酸楚寂寞。可她心裡同時也隱隱生出了恐懼,多少陳年過往,她無法追問,無法查實,也無法置之不理。
楊皇子仍像從前一樣將手搭在她頭頂,輕聲道:“流夏天生太過固執,許多東西本可信手奪來,他卻總不肯。”
停了停,慢慢牽起她的手,將她腕上紅玉鐲一點點退下來。眼見鐲子過了她手腕,到了手掌,又過了手掌,到了指間。突然雪晴然一翻手,牢牢抓住了它。楊皇子頓住手,沒有作聲。
雪晴然低聲說:“楊皇兄,我多年前已許下諾言。不管發生什麼,也不該做言而無信之事。”
“就只是爲了不失信麼?”
雪晴然無法回答,只緩緩抽回手,決然地說:“楊皇兄……我意已決。”
許久,楊皇子慢慢放開她,仍將手輕放在她頭頂,溫和一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