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禮一走,廳上衆人出於各種原因都很開心。今年的酒席也比每年要豐厚,想是沾了夏皇子的光。此時他早退下長兄席,留在廳上和衆兄弟姊妹作樂。反正不出明天,天下人都會知道迎客此事由他所做,目的已到,無需白白站着受罪。況且來的多是各親王府小輩,平日都極喜歡他,也沒人肯放他出去。
雪晴然因給人感覺頗有些疏離,又不大擅長和孩子打交道,故此難以合羣,此時反像成了客,只專心就着茶水吃點心。忽聽夏皇子問道:“茶水好喝麼?”
她隨意點點頭,卻聽羽華有些遲疑地說:“今天這茶是有些熟悉,好像在什麼地方嚐到過。”
燕歌說:“咱們霰王府就沒有這樣的茶。以往來雪王府,也沒有。羽華姐姐許是在宮中喝過。”
這時坐在邊上的一個少女不緊不慢道:“聽聞原來水月茶莊出過一種茶,名喚‘醉顏紅’,據說是用秘法使茶香中帶了似有若無的酒香。現在卻是絕品,多少錢都買不到了,莫不就是這……”
雪晴然聽到“水月茶莊”這個名字,猛然想起那茶莊的結局,不禁心中一凜。她懷中至今仍藏着雲映湖臨終前給她的那個硃紅手串,未曾有片刻離身。而云映湖說出來的每一句話,也都字字印在她心上,清晰如昨。
其他人都靜下來,當真去輕嗅杯中茶水,果有一股縹緲酒香幽幽沁出,令人心醉難持。
半晌,燕歌忽然搖搖頭,開口道:“嗅一嗅都能亂人心神,這不像茶,像——”
她想說像毒,卻總算想起這多半是夏皇子準備的東西,忙閉了嘴。平郡王笑道:“水月茶莊的花草茶,從前也沒少見過,許多都是這樣離奇有趣,令人難以置信。我還記得雲映湖當年那‘浮生夢’,賣到千金之價,據說能引動人想起一切喜樂,因此遇到再難捱的事情,喝了都會釋然。”
雪晴然聽到此,回頭看着夏皇子一笑。夏皇子卻已知曉她的意思,應道:“是我母妃私藏的,聽聞我們今日在此擺宴,特意給了我。”
衆人紛紛謝過信皇妃。夏皇子的目光方落到最先認出這茶的人身上,微微一笑:“晴然,那邊的姑娘面生得很,不知是哪家府上來的,竟如此見多識廣。”
然而雪晴然瞧着那少女,亦是覺得面生。那少女會意起身,向着夏皇子一禮:“我是槿王妃的堂侄女,小字蕖珊。芙蕖花的蕖,珊瑚的珊。”
一看之下,果然她皓腕之上隱隱似戴了一串珊瑚珠,映着如雪的肌膚好是動人。夏皇子點頭
爲禮:“端木姑娘好見識。”
蕖珊盈盈一笑,笑得亦有九分動人:“碰巧翻過一本講茶的雜論而已,皇子見笑了。再說這醉顏紅的名字,當初實在是震動一時。”
燕歌忙問:“這是爲何?”
平郡王微笑道:“坊間傳說這茶原是某座深山裡的茶農培育出來的,並無名字。雲映湖去求取之時,與那家的女兒一見鍾情,耽於其花容玉貌,才取名作‘醉顏紅’。”
燕歌覺得這故事很好聽,眼睛睜得大大:“後來呢?”
“後來?後來越傳越離譜,有人說那女子死了,也有人說她是被當做婢女買進了雲府,還有人說她生了個兒子,卻被雲映湖的正妻——”平郡王說到此處,忽然感到這些內容已經不再適合說給她聽,遂話鋒一轉,“自然都是憑空捏造出來的,倒是幫着擡價了。”
燕歌聽出他是在敷衍,轉頭道:“蕖珊姐姐,你還看到哪些有趣的茶,給我們說說好不好?”
蕖珊卻先看了夏皇子,得他點一點頭,這才說:“有茶‘恨春風’,鬱結相思情;有茶‘醉顏紅’,愁腸酒中生;有茶‘浮生夢’,忘卻三千名;有茶‘誤終生’,蹙眉意難平;有茶‘還珠淚’,一盞血淚垂;有茶‘暮雪飛’,煢煢何處歸——”
衆人訝道:“怎麼全是這樣的名字?”
蕖珊再一笑:“方纔這些都是最後一代莊主雲映湖配出來的茶,水月茶莊祖上傳下的卻都是極淡泊的名字,什麼‘雲中鶴’,‘霜雪月’。正是雲映湖所配的茶與別不同,我才記得最牢。”
羽華先出聲道:“天下皆知雲映湖是個浪蕩子,敗了自己家業不說,更大逆不道,禍亂橫雲,被我父皇滿門抄斬。端木小姐以後還是莫從此人說起了。”
蕖珊頓時臉一紅,低聲道:“再不敢了。”
夏皇子對她一笑:“父皇並未連他的名字一併斬了,說亦無妨。羽華只是好心提醒,不必這般害怕。今日之後,這茶恐怕將永絕於世,我們還是品茶,不說那些往事了。”
雪晴然低下頭,卻覺得那茶裡隱隱飄出的不是酒香,而是血色。
衆人都在凝神品茶。夏皇子挨着她坐下,悄聲道:“爲何不悅?”
雪晴然忙微笑道:“哪有的事。”
夏皇子不語,暗自握住她的手,只低頭看着她。
雪晴然自幼不知被他拉過多少回手,從未覺得不好意思,這一回卻忽然心中一亂。只因大庭廣衆,他要握便握也罷,卻偏又要讓別人看
不到,平白讓人心慌。她想抽回手,抽不回,只得告饒道:“只是想起從前舊事而已,流夏……”
夏皇子終於慢慢放開手,低聲說:“是我不好,我沒想到會說起這些。晴然,外面晚了,咱們出去看看月亮。
就拉着她往外走,誰也不管。燕歌說:“晴然姐姐,你去哪——”
雪晴然回頭道:“去我母親院裡。”
衆人立時默然且肅然,紛紛以凝重的目光送着他們二人離去。
兩人卻並未往那邊去,而是去了蓮池。因雪親王每年今夜必要站在那院中大半夜,並在這一過程中誰都不想見到。此時想必早已打發走了白禮,自己去那院中靜駐了。
月光如一層銀霜寂靜鋪灑,冰蓮晶瑩,雪地通透。好一會,夏皇子說:“小時候,母妃常會拿些寶貝來哄我們,都是她早年入宮前收藏的。後來我慢慢長大,她的東西卻越來越少,也極少再理會我和輕楊了。”
雪晴然料想他是在懊惱茶的事情,便柔聲說:“流夏,今天我過得很開心,也並不在意什麼水月茶莊。切莫再想茶水的事情了,否則明年不要你站兄長席。”
夏皇子回過頭來,眼神一閃:“你願意我明年再來麼?”
雪晴然對他展顏一笑,待要點頭時,卻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一時間連笑容都消失,只是失神地望着蓮池邊白茫茫的雪地。她的心事,連她自己也無法理清。
月光照下來,夏皇子的眼神隱沒不清。許久,他忽然輕聲說:“其實端木蕖珊說的‘浮生夢’那樣的東西,我也有。”
雪晴然回憶着念道:“有茶浮生夢,忘卻……忘卻什麼?”
“什麼都可以忘,只要是讓你煩惱的事。”他裝作想了一想,纔對她微微一笑,“那些本不該介懷,卻總是放不下的事,忘了可好?”
雪晴然立時怔住,心中卻不知爲何暗流翻涌。夏皇子一笑,忽然指着天空說:“時候到了,快看。”
一個輕微的爆裂聲響起,雪晴然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見夜空裡綻放起一個金紅交疊的巨大煙花,然後是兩個,三個,四個……忽然十五個白色的六角雪花同時綻開,將整個夜空都照亮了。雪晴然幾生幾世都未見過這樣輝煌絢爛的煙花,一瞬間被吸引住,忘盡了諸般煩擾,笑讚道:“這樣美的煙花,我一輩子都不會忘掉。流夏,你對我真好。”
夏皇子側過臉,靜靜看着她歡喜的樣子,煙花的顏色在眼中明明滅滅。她的手,仍被他牢牢牽在手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