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家裡人都說絕對不許再去纏着啞先生,若若還是偷偷溜出去尋他了。
這是當天傍晚,天上雲彩紅彤彤的很好看,預示着即將到來的是個好天。寫字攤上沒人,她悄悄推開啞先生的院門,一眼便看到白天裡那個女子坐在院子中央。
她已換上了一身乾淨衣服,雖然大得極不合身。面前的木桌上有一面銅鏡,銅鏡前還擺着一盤新摘下的櫻桃。她癡癡地望着硃紅的櫻桃,眼中含滿了淚水,像是想到了什麼極悲哀的事。而她身後的人,正拿着木梳,慢慢幫她梳着半溼的長髮。
若若跑過去站定:“啞先生,你爲什麼對她這麼好!”
他的手頓一頓,仍然只是幫她梳頭。
忽然那女子毫無預兆地起身,冷聲道:“夠了。你到底想要做什麼?想我打扮好了和你洞房花燭麼?你想都不要想。我早已嫁過人了,還不止一次,連我父母都看不起我。你看我的臉,給人用簪活活劃出來的。這世上恨我的人很多,我恨的人也不少。我活着就是爲了讓他們死,不是爲了和一個卑賤書生過日子!”
若若被她嚇得往後退了退,旋即皺起眉頭:“先生對你那麼好,不許你亂說話!”
那女子猛地回過頭來,眼中濃濃的都是恨色:“我不要人對我好!你懂什麼?男人對你好,全都是爲着利用你罷了!等他用不着你了,就能對蝦殼似的把你扔到路邊還要踏上一腳!他不要你時,你把整顆心都掏出來給他,他還要嫌你的心帶了血!”
若若已經不知不覺躲到了啞先生身後,怕得打顫。先生連忙將她抱起來送到門外,溫和地拍拍她的腦袋,示意她回家。
若若老大不情願,嘟着嘴道:“先生,她不好,你不要對她好。”
他沒有應聲。
因爲那個女子的緣故,若若終於老實下來,三五日沒有出去,在家幫娘照顧弟弟。奶奶難得誇了她一番,說她終於像個女孩了。
“奶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很不好,另一個人爲什麼還會對這個人好呢?”
“若是個女的,那是愛上人家了。若是個男的,妥妥的是做了虧心事。”奶奶毫不猶豫地說。
若若
覺得悵然若失。
又過了幾天,鄰居家的大媽大嬸來家裡作客,說起啞先生買走的那個女子。各家都曾求過他傳書,一起商量了下,便縫了兩件女子衣服給他作禮。
若若一早跟着鄰家的嬸子來到啞先生的字攤,將那兩件新衣服並一籃花生棗子給他。
先生怔了怔,旋即起身一揖,將衣服接過,卻擺手不要那些吃的。
若若好不解,要是她就要那些吃的,纔不管那個壞女子有沒有衣服穿。鄰家的嬸子也勸導了一番,奈何先生就是不要。
正在推讓,忽然小院門開,若若又聽到了那個讓她害怕的,傲慢又帶着恨意的聲音:“這是怎麼了?”
雖然看不到先生的臉,若若也看出他吃了一驚。接着他做出了個令人不解的舉動--迅速將小攤上所有帶字的紙張全都收起。
只是事不湊巧,偏偏吹過一陣風。有一張紙悠悠飄起,正落到那女子腳下。先生再想去撿已經來不及,若若聽得那女子愕然失聲:“這字跡……”
她驚愕地擡起頭,然後快步走過來,將他遮住面孔的紗狠狠扯去。
他沒有動,沒有躲開。薄紗落下,若若第一次看到了他的臉。那是一張她想都想不出的精緻面孔,漂亮得不像真的。然而一側的臉頰上,卻有一道從眼角直到脣邊的刀傷,如同淚痕。
那女子睜大了眼睛,一字字念道:“念君顏,果真是你!”
她的眼裡驟然騰起沖天的怨怒,對着他揮手便是一耳光,然後又一耳光。
他依然不動,任她打。
“你說話啊!”她急怒攻心,氣得連力氣都沒有,只能渾身發顫指着他,“你爲什麼救我?看我的笑話是不是?少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我不稀罕你來救!從你出走的那一天起,我和你已經沒有夫妻名分!念君顏,你這個人渣!”
若若怕得不能動彈,覺得這女子說的話,她一句都聽不懂。她緊張地抓緊了嬸子的衣襟,希望她去攔住那個女子,叫她千萬別再打人了。
這時,她聽到了一個從未聽過的,安靜如同更夜月光的聲音。
“羽華……”
若若驚訝地回
過頭,原來她的啞先生並不啞,他的聲音很好聽啊。
他輕聲說:“若你我當初未曾在晴然府中遇到,想必如今都會過得更好。”
羽華頓時停住,淚水順着臉頰簌簌落下。
他們都知道,若沒有遇到,他會如願娶雪晴然。那麼雪王府或許不會覆滅,她也不會遇到玄明,更不會流落到今日慘境,甚至連橫雲可能都不會失卻半壁江山。那時節糾纏不休的將是他和雪晴然和玄明,而她雪羽華,只會安然做一世公主。
“可是遇到了。”他的聲音安靜一如從前,“一切不該發生的,如今都已經發生。羽華,不要這樣爲難自己。你想去哪裡,我都送你去。戰事已了,回橫雲,繼續你的富貴榮華可好?”
“富貴榮華?”她冷笑一聲,“你以爲那裡還有我的立足之地麼?”
半晌,君顏回過頭:“若若,今天先回去,好麼?”
若若點點頭,跟着鄰家嬸子離開了他的小院。她覺得那個一團和氣的啞先生,在這個早晨消失不見了。
待到四下無人,君顏才走進院中關起了門。
“發生什麼事了?”
“發生什麼?”羽華嘲諷地一笑,“你爹爹因爲你,受了三年冤獄。你最喜歡的雪晴然,有了玄明的孩子。雪流夏不知所蹤,雪輕楊做了皇帝。你還想問什麼?”
他只微微停了一個瞬間。
“爲何你不能回橫雲?”
“我想不回就不回。”她說。
“是楊皇子不准你回?”
好一陣安靜。羽華冷笑一聲:“是啊,千金懸賞。你送我回去,便可平步青雲。”
“你想去哪裡,我送你去。”
很久,羽華點點頭:“我要去蘭柯。”
“好。送你去蘭柯,我回橫雲。”
“你要做什麼?”羽華立時又驚又怒地揚起眉,“你要去告訴雪輕楊!”
“羽華……”君顏不禁嘆了一聲。夫妻一場,他久已將她看透,她卻從未曾明白過他一次。
“我只是去看看父親罷了。”他低聲說,“我雖對他有怨,但他畢竟年紀大了,怎能無人在旁照料。”
(本章完)